《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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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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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雅得实在不适合做东皋太子,若他身在山野乡林,必是个世外高人一样的隐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这通身的卓然仙骨。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阁里并无太子,有的只是迷恋流伶的玉笙公子。”

“玉笙公子也当晓得,碧华的入幕之宾只有紫宸府花不语,却从来没有过世子妃这号人物。”我与他相视一笑,彼此明了于心。

“既然是在这风雅的水月阁里,今儿个咱们且谈些风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杂七杂八,丢开手吧?”

简笙的提议正合我意,我颔首笑道:“玉笙公子以为我是谁?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事岂是我能妄论的?我眼中从来只看风花雪月,倒也刚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阿荻没有挑错人,你这丫头精乖透在脸上,是个藏不住拙的。他身边有你,我和当今……我和父亲总可放心了,自你进府以后,阿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忙于朝政功课,不再招些流伶艳姬养在府里让人看着不成体统。”他顿了下,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抬肘支到颌下,一缕发丝垂过眼眉。

简笙虽说不谈国事,但话里话外还是离不开宫闱之间,长篇大论下来,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这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不过,紫宸府好歹也算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府,前几日竟闹出了刺客,还是个女刺客。折腾了一晚上,整个太医院里的御医全给挖了出来,来往传报的宫侍足足调动了几十人。父皇的荷宣阁一夜灯火通明,谁要是敢说出关系着世子安危的半个‘不’字,立时就让拖出去剁了。”

我听他说完,接口道:“玉笙公子,酒冷了,这玉壶就是挨不住风吹。”

暖阁的地上支了炭盆,里面浓炽着香炭,燎起阵阵混了香料的烟气,呛得人有些头疼。香熏银绣球挂在悬梁上,被热气吹得左右乱晃,满屋子飘着丝绦流苏穗子,看得人头更晕了。

简笙不动声色地看我半晌,说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不语赐教。”

我睇他一眼,这位东皋太子外相看来平和,内里与简荻只怕也相去不远。淡泊高远的性子,伶俐透顶的心思。

“公子尽管问便是,哪里谈得上赐教。”

“既然不语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想问姑娘,为何在我太子府访月的先锋军里,会混入了紫宸府一个君姓的男子?他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值得姑娘如此费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晓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我浅笑数声,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问题可真多,叫人不知该先答哪句好呢。”

“你挑要紧的答便好。”他口气平淡地回了句。

“既然殿下今儿个问了,我就和殿下实说了吧,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随着访月使团回醒月去,当年他本是皇世子从含章宫里带出来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干脆打发了干净。”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记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点亏,也必要十倍地讨回来才罢休。”简笙高深莫测地点了句,不再开口。

我扫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里,只怕也没少布置眼线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来问我。”

“话还是当面说清楚了比较好,也好叫我了了一桩心愿。”

“心愿?太子殿下说的心愿,是指太子妃殿下呢?还是太子殿下您头顶的金冠?”

简笙,从来作茧自缚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开,陷入这淤泥中,可知赔上得会是身家性命?

他叹口气,眼底眉梢漫过惆怅:“不语对我终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你还是不肯说吗?阿荻手臂上那一剑,是君亦清刺下去的,还是……你呢?”

君亦清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一凛,面上故作镇定:“玉笙公子要说的风月真是让人无从开口,世人皆知我即将是皇世子妃,又怎么可能下手谋害世子的性命?”

“谋害性命总还不至于,只是会害得他无法动身前去醒月国,会让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观礼。”他望着我,字句珠玑,“阿荻对你心软了,他为了你放过君亦清,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险境。他待你终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执意要君亦清动手,再除之后快,你可还有后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么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简笙的话砸在我的心头,三年日夜相对,我不是没想过简荻是否曾对我动情,只是每念及此,硬生生就此打住。

人无情爱,则无喜亦无忧,我不想当那个作茧自缚的人。无边风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宁愿在痛中清醒,不愿在麻木中沉醉。

“如果我说,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进犯东皋边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开雕栏上的轩窗。冬日里冷洌干净的空气灌进房里,将满宇浓香冲淡,让人瞬间神清气爽,“太子殿下又在这玲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在赌什么,将身家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动手伤人,他确实难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为皇世子就会因此放过我吗?不论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亦或是某个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无非是‘遇刺’这个借口。而太子殿下这趟醒月国是注定了要去的,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过。”

“若是君亦清死了,于我来说确实麻烦,没了他,我便不知接下来该以什么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虽然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但若非醒月新皇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当年又岂会多看我一眼?他将赌注全部押在公子兰的身上,这一宝,他押对了,竟是搏了个满堂红。”

多么犀利的目光,多么深远的谋略,简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杀你取而代之呢!

你就任他所为,束手待毙吗?

谁人不爱惜性命?谁人不多为自己着想?

你看那九重宫阁,雕梁画栋,里面又湮灭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简笙,你这样的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家,你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的皇弟,却对你恨之如骨!

他恨你夺妻之痛,他恨你霸占了东皋的太子之名和未来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将一切拱手相送?

简笙,我终日半醉半醒,你却清醒着沉醉,你与我,究竟是谁更苦些?

“芙真……当年与阿荻青梅竹马,但她是个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宁死不要,及到后来嫁于我,也算是得偿心愿。但我始终愧对于她,比起阿荻来,这世间最恨我的人却是她。”

简笙眼望窗外的流云,发尾被风卷入长空。

“无爱则无恨,阿芙一直看不透,若是她不爱我,又怎会恨我?她恨我千金一掷为伶人,她恨我自大婚后一直冷淡于她。其实,一切错责都在我,是我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自己。不语,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你可否替我看顾于她?”他说到最后,语气竟像是在托孤。

他恳切的目光望向我,我却无法开口。如今天下三分,醒月经年战乱,国力早已是毁败不堪,栎炀如猛虎盘踞西北,随时觊觎着天下称霸,东皋虽富庶,却不尚武。风吹行云散,这天,变了呢……

“话说得明了,太子就该知道我无力看顾任何人,我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以保全,何况于身外之人。若说看顾太子妃殿下,那该是太子的责任才是,怎么反而推到我的身上,真正可笑!”

刹那间将目光睇过去,我冷眼看着简笙,透出菲薄,带出质问。

“芙真终究是当今太子殿下的正妃,是殿下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爱她与否,这也是殿下推脱不了的责任,将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推于旁人,我是否该说殿下更残忍呢?”

看淡了一切,却惟独看不透这个“情”字,误人误己,烦恼自惹。

玉笙公子,你真的对太子妃殿下,本分情意都无吗?若是没有,为何牵挂?为何放不下?

“流月荷君,当年驰名天下的两位绝代美人,流月夫人殁于含章宫的一场火中,而荷君夫人却困死于东皋太平馆宫阁的冷窗下,从此佳人陨落,令世人扼腕。”简笙回避了我的目光,依旧看向远天,“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月荷君?”

心中一点灵光闪过,我脱口而出:“清吟小筑的红姨,是太子殿下的人吧!?”

他颔首,神思却已飘到远方,仿佛在追忆着美人未逝的年代。风华无双,绝胜风流,浅颦轻笑间勾魂摄魄,引人无限遐思。

“不语可知当年追杀你们的匪人,是栎炀国的刺客?华容公子……不,该称作栎炀国君才是,在阿荻途经乱界时派出杀手,一为试探他的底细,二也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当日你们不幸遇害,则他必然立时筹划对东皋发兵,虽然仓促,也别无选择。”

“天幸你们回到东皋,虽然给了琰昊君三年的备期,却再无碍于我东皋皇世子的安危。这些,阿荻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多年隐忍,又岂会真心相信那琰昊君?你问我赌什么,我便赌与阿荻血肉至亲的兄弟情谊,赌他不会为了皇位昧心取我性命。”

“虽然我多少也知道这是个赌不赢的局,却还是愿意一试。”

他唇角一丝苦笑,淡去了眉宇间秀雅的气度。

“江偃的展家肯陪他演一出花间戏蝶的闹剧,这些年我观望着,他想夺我的太子位,只怕还有些牵强。清吟虽是他安排在东皋四处游走的眼线,但当家的红姨却是本太子的人,后来他接你入府,整日忙于联络朝中重臣,夜夜歌舞,别有用心,我一概装作不知,太子的名头并非虚叫,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看他折腾得热闹,父皇倒曾笑说他精神头十足,不如趁早生几个小世子出来收敛下野马似的性子。”

“我之所以把这些话告诉你,因为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却也是离他最远的那个。这些年我们兄弟彼此猜忌,相互防备,他不累,我累,若是他只要我这顶太子冠,我让与他便是,但是他的心里装了恨,那恨让他将身边所有人都看作敌人。是我和父皇,当年亏欠了他的,亏欠了荷君夫人,他若要,将这一切还给他就是。”

我走到轩窗前,探身看向水月阁下的一泓幽潭,东皋的水质极怪,虽然入冬时节却不结冰,且水中白莲长开不败,不知是什么缘故。

举起手中的翠玉杯,指尖微扬,玉杯脱手而落,“咚”一声砸进水里,溅起点点涟漪。

“殿下请看,这玉杯入水,分明只溅起一点水波,却带出了无数涟漪。一个圈外更有一个圈,环环相扣,牵连不断。殿下可知这玲珑的道理是局中隐局,步步惊心?”

靠在雕栏边看着他,我绽出会心一笑。

直到简笙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仍旧未改笑颜,水面的涟漪早已褪去。碧华从帷幕后走出来,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就势靠向我的肩头。

“姑娘可真是拿着别人的东西糟蹋不心疼,好好一个翠玉冻霜杯,又没了。”他薄嗔的口吻荡过我的耳畔,酥得人没了骨头。

“你啊,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太子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了?十里寒湖都给你造出来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嗤了一声,我拍开他摸在脸上的色爪。

“那姑娘也早该知道,他并非真心为我,伶人无心只爱财,拿身子换银子,有什么错了?”他的手改摸为搂,揽在我的腰上,一双擦着胭脂的唇探了过来。

我别过脸去,他亲在我的脖子上,我皱着眉捏住他的脸,用力拧了两把。

“和谁学的这么不正经?以前看着倒还规矩老实,原来也是个急色的。”

“噗嗤!”话音落,他被逗笑,脸上显着两道红引子,“若说色,我可比不得姑娘,从来都是姑娘想摸便摸,要抱就抱,今儿个碧华不过是反其道而行,怎么就成了急色的?若说跟谁学的,还是姑娘教得好呢。”

被他将了一军,原来这大美人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有张刁嘴。

“今日我在这里见了太子,碧华是不是也该给我句话了?你是向着他些呢,还是偏着我些,我可是将身家性命赌在碧华大美人身上了。”

他懒懒地靠向身后的锦缎绫罗堆,又懒懒地扯出个笑来,一副讨打嘴脸:“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就发现,玉笙公子的真实心意了呢?”

我想了想,如实以告:“那一年来风莲,我曾在女儿节捡到一只荷灯,记得里面写着两句话,镜花水月总是空,玉笙吹醒碧华梦,后来再见到你,心里大概有了些模子。前几日在太子府转了一圈,看到了太子妃殿下,谈起名满风莲的玉笙公子迷恋流伶,千金一掷造寒湖,太子殿下是真心恋慕你;亦或是在逃避着那个冰山一样的美人?他给自己造出这么大个风流的名声,又是为了成全谁呢?”

“成全谁?”他挑眉,等我说出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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