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船一路顺水漂流,最终驻留在下游的一处浅滩上,舟上的绾发小鬟打起帘子,将莫忧搀了出去。我和简荻跟在莫忧的身后,我紧紧握住简荻的手,怕小船摇晃,他不识水性,失足落下去。
转过溪岸旁遮目的花屏幽篁,小小几间精舍围绕着雕梁抱厦矗立眼前,不见轩峻壮丽,几丛墨竹,一泓清泉,整间院落清雅别致,不落富丽俗套。我抬头看廊柱上悬挂的木匾,左右相对一副对联,不过是寻常的吉祥话,匾额上写的则是“清吟伶唱”四个墨字。
“从进这扇门以后,我还是叫妹妹官人,妹妹的情郎,也依旧还是‘女子’,妹妹说可好?咱们清吟的当家红姨是个厉害人物,没到必要时,还是莫要惹一身麻烦才好。”莫忧与我擦身而过时,轻声在我耳边嘱咐了几句,我点点头,回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阿荻,还不替为兄谢过莫姐姐的恩惠?”我扯了下简荻的衣袖,他瞪我一眼,随即装模做样地曲膝行了个半礼。
“‘荻妹妹’也是自己人,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莫忧抿唇而笑,阳光洒落在长廊下,将她的身影纳入斑斓光影中,尽显妩媚动人。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为了那张似曾相识的笑颜……
莫忧为我和简荻安排的厢房在清吟伶唱的最僻静处,说那里平日少有人去。我和简荻满心欢喜地走进院子一看,房舍固然简陋,但可怕的是屋顶上的瓦片已残缺不全,满院衰草接天,院墙坍塌了一处,露出墙外一片芙蕖横塘。
简荻推开房门时狠狠皱了下眉,待要说什么,看到我脸上的神色,终于忍住。莫忧察言观色,歉然地说道:“公子和姑娘就暂且委屈一下,待改日我与红姨面提过,再为两位换个干净舒适的住处。”
“姐姐的大恩大德,我和简郎已经莫齿难忘,哪里敢再奢求其他,姐姐快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抢着答道,扒拉掉床帐上悬挂的蛛网,拍了拍床铺,一下子溅起无数浮尘,我连声呛咳,勉强堆叠起满脸笑容望着莫忧。
莫忧环视房间,又看看我,转头和身边的丫头交代了几句,飘到了门边,简荻凑上去和她低声耳语了几句,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那两人神色间亲密异常,标准的一对“狼”才女貌,心里莫名地竟有些发慌,坐在灰尘堆里望着他们发呆。
“公子吩咐的事,奴家这就去办,公子好生歇息吧。”
莫忧朝简荻柔婉一笑,莲步款款离去,简荻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莫忧走出院外消失了踪迹,方才回身走到我的面前。
“公子刚脱劫难即遇贵人,贵人还是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话刚出口,自己先怔了下,这话里藏不住的酸味,怎么听怎么像是深闺怨妇在抱怨流连花丛的丈夫。
简荻微一怔神,深深凝视我半晌,突然低头闷笑起来,我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从床铺上站起来,又坐回去。
“公子笑什么呢!?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他憋了半天才憋住笑,但眉眼间还是掩不去嘲谑,一蹲身坐到我的身边,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问了句:“丫头,你吃醋了?”
轰隆一声,脑袋里瞬间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我脸上热辣辣的,用力甩手,嘴里辩解道:“谁,谁有工夫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吃谁的醋?”
正和他闹着,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女子在破窗下轻咳了下,简荻松开我的手,走过去打开房门,从女子手中接过一只紫木匣子。我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匣子,他转身走到床前,将匣子盖打开,匣底的空格中装了满满的很多瓷瓶。
简荻捡出一只瓷瓶,看了看瓶身上的红签,放下又拿起另一瓶,直挑了有五六瓶后,将一只黑瓷瓶的盖子揭开。
“丫头,把手伸过来。”
“做什么……?”我话音未落,他探手攥住我的手腕翻转朝天,斜着瓶口弹出些药末撒在我的手心上。
“哇啊啊啊——!!”
我一声尖叫直达云霄,药末刚落进掌心,立时引来钻心的痛楚,我怨恨地瞪着简荻,他看也不看我,自顾地翻检着药瓶,这次他拿起青色的瓷瓶,拨掉了塞子,眉峰微微一挑,露出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将手藏到背后,这次死活也不肯再伸出去,小屁孩一定是故意报复我,居然用这么惨绝人寰的法门让我痛不欲生,我可怜的手啊……不会是被废掉了吧?
“我陪公子这一路走到江偃,殷勤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公子要如此对我?”我飚着颤音,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
他淡淡地扫我一眼,说道:“丫头,你的掌心当日被刀锋所伤,又经了水,我看你每日里忍痛也很是辛苦,这才好心和主人家要来了伤药,你那手若再不医治,我看索性剁掉算了。”
我心里一凛,原来他早已察觉我手上的伤,当日我的手心被君亦清用刀割伤,后来又为简荻下水抓鱼,虽然当时没觉得如何,但隔日便开始刺痛难忍。伤口没有处理,天又渐渐热起来,这些天更是疼得厉害,偶尔还会流出脓血。
“丫头……”简荻为我细细包扎伤口,我看着白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手掌上,像极了绕指而过的柔丝。
“诶?”心不在焉地应一声,抬起头时,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公子,怎么了?”
他摇头,放下手里的药瓶和纱布,张了张口,却又顿住,只是盯着匣子里的瓶瓶罐罐发起呆来。
“公子是不是有事要吩咐?”我试探地问了句,他恍惚间看了我一眼,勉强一笑。
“丫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杀我,你会护着我,帮着我吗?”他轻声问道。
这话莫名地有些熟悉,忘记了曾几何时,在那层层楼阁重叠的人间仙境里,有个满身珠玉的贵公子斜倚在香榻上,也曾这样笑着问我。
那时的晚霞横陈,月才刚上梢头。
夜风穿过低矮的围墙,将荼靡架下的秋千撞了个旋儿,茶香从杯口中流出,轻缓地卷入夜色。围墙的一面残断,石径旁的荷塘中涌起凝练的白雾,新荷还没有成型,包裹在一片水气氤氲中。
我喝了口杯中茶,放下茶杯,顺手拿起竹案上的篦子,一片落花飘进了杯中,简荻抱着双臂站在门槛前冲我笑着。
“丫头,给本公子绾发。”他走过来,将一瓶桂花头油膏塞进我的手里,斜身躺倒在湘妃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
他的身上只披了件月白绸衣,领口处松散地打着结,刚刚沐浴过的身上透出一股浸透着花香的热气,月白绸衣轻薄松垮,浮现出隆起的锁骨优雅而淫靡的线条。我将他的满头湿发捧起,将篦子插进发端,缓缓拉到发尾,桂花膏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荷塘里的蛙鸣入夜后愈发清晰。他闭着眼,浓密的睫羽像两片小扇,微微翘起。
小院里没有烛火,只有天上的月光投下的淡淡银芒,和纷飞在花间的点点萤火。
他的脸平和安详,美得动人心魄,我一时玩心大起,边为他梳头边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丫头。”他从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呜呜声,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诶?”
“你在唱什么,想讨赏了吗?”他的眼皮微掀,露出一道缝隙。
我嘿嘿一笑,从瓶中挖出一块香膏匀到篦齿上:“公子不知道吧?这梳头可讲究着呢,我刚才唱的那句吉祥话,是专为了给人梳头时听的,叫作梳头歌。”
简荻没再答言,合上眼任我摆布,他的满头鸦墨长发如灵蛇缠绕在我的指间,我挑起一缕凑到鼻下闻了闻,满溢的桂花香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他的发丝顺滑,又是一通到底,黑亮得光可鉴人。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话音刚落,他从榻上翻身坐起来,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
“丫头啊,本公子怎么听着这歌里透着古怪呢?”他的唇边盈上抹浅笑,眼角眉梢中满是嘲弄。
“阿荻啊,你就是疑心病太重,这歌里歌外的意思分明是祝祷你多福多寿,多子多孙,你怎可怀疑为兄的一片‘好意’呢?”我挑挑眉,扬起下巴向他笑道。
他一爪子夺去了我手中的篦子,探出另只手将我拦腰抱上湘妃榻,一阵天旋地转后,我仰躺在他的身下,他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兄长’的这番美意,‘小妹’我心领了,今夜月色正好,咱兄妹二人何不促膝赏月,不失为一段风流佳话。”
我顺势敲了下他的额头,意正严辞道:“阿荻不可目无尊长,须知长兄如父的道理。”
他脸色瞬时凛然,但双手却探到我的腰间,将我按在榻上呵起痒来,我边扭动边大笑着叫他住手,简荻甩了下头,如许青丝仿佛飞流而下的瀑布盖住满天月色,琳琳洒洒地飘落在我的脸畔。
“丫头,本公子问你的话,你可还没有作答呢!”
他的目光锁在我的脸上,直直地落进我的眼中,我挣了下身子,他的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越发用力。
“阿荻说过的话太多了,为兄记不得了。”
“那么本公子就好好提醒一下你,让你尽快想起来。”他作势在手指上呵气,一张俏脸压下来几分,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那日本公子曾问你,如果有一日有人要杀我害我,你可会帮我?”
庭院中的风静了,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和他的呼吸,连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一片落花掉在他的肩头,接着又是一片。
透过他的眼,我仿佛看到浩淼烟波,新出的弯月挂在天上,月下,是白如雪的衣袂。
月华如练,衣袂翩飞。
清冷的笑容透过他的眼,映入我的眼底,心上亦是如月般的孤寂。
再凝神,依旧是面前的这个人,这双眼,含情的凤目,斜飞的鬓眉。
简荻,这……可是你的又一次试探吗?
吸一口气,平缓了紊乱的心绪,我望进他的眼中:“公子,到现在还是信不过我吗?”
他怔了下,脱口而出:“不……”
我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字说道:“阿荻,你记好,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要害你,杀你,我都会帮着你,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想笑,却没有扯出上扬的弧度,他的手慢慢从我的腰间撤开,他的脸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坐起身子,他附下腰,将头轻轻枕在我的腿上。
“丫头,其实本公子一点也不喜欢你,你这么丑,这么懒,又不会讨人喜欢,本公子讨厌你。”
我的手拂过他的发,牵起一缕,掬进掌心:“是啊,丫头又丑又懒,哪里配得上天下第一大美人的公子荻呢?”
“笨丫头!我讨厌你,真的讨厌你!”
耳边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拿起篦子,重新为他梳头。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起风了,风将他的发吹过鬓边,乱入夜空,为他在头顶绾上一个发髻,缠一条丝绦,打上同心结。
他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默默聆听着我的歌声。
夜更深,寒露侵入肌骨,简荻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我将身上的外袍拉下来披到他的肩上,他在睡梦中贴着我更近了些。
我望着院外的荷塘,一角红衫晃过眼前,伫立在断墙下的女子与我目光相交,她微微颔首,我回给她一个礼貌的笑容。
她是清吟的当家人红姨,是个有着凌厉眼神的女子,那样的眼神只有在经历过岁月磨砺后,才能在一个女子的眼中沉淀。
她喜欢穿红衣,将满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她的脸色透出病态的苍白,裹在绯红纱衫中分外刺眼。记得几日前初见她时,我差点以为她是乘月而来的女鬼。
“你是从醒月国来的吗?”她的嗓音柔和,与她的外貌截然不同。
我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那你可曾听说过醒月国的第一美人,流月夫人?”她的眼波横拖秋水,我想她年轻时必是个绝色的女子。
“从不曾听过。”
“从来没有?甚至没有听别人提到过吗?”她的口气有些许诧异,似是不满于我的回答,喃喃重复了遍,“从来没有听说?”
她站在花树下,月影透过树枝洒在她的肩头,红衣黑发,还有那双冷冽的双眸。我突然觉得有些冷,不自禁地瑟缩了下。
“姑娘,你可听过公子兰的名头?”
我又点了下头,她继续问道:“含章宫柔兰阁,真的是世人传颂的神仙梦境吗?”
她的话仿佛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语,我接口道:“醒月国的公子兰,是只存在于人们梦境中的神话,很美。”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唇边泛起冷笑,哼唱起不知名的俚调,调子散漫无稽,却又凄婉动人。她在墙边伫立了片刻,夜风漫过,荷塘依旧,她的身影蓦然消失在花树浓郁的冠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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