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泓,碧蓝如洗,我捏紧了双手望天静待。这一刻,我便赌上性命不要,成败与否,只看天意!
“碧华映日,雨润含章,昌我醒月,神女降世。”
轻声念完十六个字,漫过广场卷来一阵狂风,将众人的衣裙掀动。风势狂烈,顷刻间从天空落下细密的雨丝,雨落无声,淋漓酣畅。
我和公子兰无言地凝立在雨中,他肩头单薄的白衫很快被雨打湿。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声:“虹雨!”
我转头,望向白石牌坊后的远天,一道彩虹横架在天际之上,这竟是场难得一见的虹雨。
耳畔蓦地响起公子兰轻柔的嗓音,他此刻贴在我的身侧,淡淡说了几个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了这个结果?”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怔怔看着落雨。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聚拢在我和公子兰周围,眼前晃过连真姑姑的脸,连慧的脸,还有简荻那张自始至终都在笑的脸。
连慧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对公子兰恭敬说道:“神女降世,昌我醒月!此时天现虹雨,定是寓意神明荫庇我醒月国的福兆!”
“想不到含章宫中竟能迎来神女福泽,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连真姑姑欢天喜地说着,看我的目光中隐隐藏着几分忧色。
什么是天意,什么是事在人为?
神话,也不过是有心人捏造的玩笑罢了。
镜月湖畔,夜风清凉,流萤漫溢,一弯新月正映在湖面上。
娴月殿选主,神女奇迹临世,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这一下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公子兰清俊难描的容颜上露出讶色,连慧和连真固然是不敢置信,流矽的脸上更满是怨毒。
当公子兰最终拉着连心的手坐上娴月殿那尊雁翅榻的时刻,她的双眸瞬间绽放出耀眼的神采,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藐视,却没有慈悲心。
我恍悟,娴月殿里又一个连汀诞生了。
简荻带走君亦清的时候,脸上盈着讳莫如深的笑容,让我顿感狼狈。那之后,他又会怎样对待这个清如水的少年呢?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素月无声,将银芒倾泻在湖面上,真是过分清冷的月光呵……
不愿再想,随手撩拨了下湖水,水面上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一个水晕外荡出另一层更大的,将层层叠叠的波澜套在其中。
流萤舞动,忽地又转过柳堤去了。
望着涟漪,脑海里不断闪现起川原花寨中俊秀的少年骑在白马上,回头冲我爽朗而笑的画面。月影破碎,被回忆撕裂成条条状状。我蓦地站起身,发疯似地朝公子荻的行轩跑去。
外廊下的侍卫挥手欲拦住我的去路,被我用力推得踉跄退后,几盏艳红的宫灯高悬在简荻的厢房门前,纤长的流苏丝摇曳在夜色中。
顾不得轩馆中宫人们诧异的眼光,我径直闯进房去。厢房里寂静无声,红烛影动,公子荻躺在榻上,低头看着手中捏的古卷。灯影晃过他的脸颊,将秀雅的五官笼在隐隐绰绰的光晕中。
我喘着粗气,快步走到他的榻前,他抬起头,脸上全没有一丝诧异的神色。
“过了这些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你会更早些呢!”他放下古卷,慢慢从榻上坐起身。
顾不上规矩,我急道:“君亦清呢!?”
简荻好整以暇地盯着我,将我的焦虑不安全部纳入眼底,忽地粲然一笑,咂着嘴说道:“好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本公子救你一命,你却不知感激,跑到我这里撒野来啦?”
“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我收敛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简荻沉默了很久,不言不语,一双眼紧紧锁住我。我被他看得心浮气燥,忍不住咳了声。
他将古卷小心收拢起来,又用丝带扎好,才一字一字说道:“你以为,现在他会愿意见到你吗?”
脑中瞬间一阵眩晕,我闭上眼,呆了半晌,轻声说道:“不管怎样,我想见他。”
“何苦呢?自讨没趣!”
简荻薄凉的口吻回响在耳边,我极力控制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软弱的神色,也不能在他面前流露。
是我!是我亲手将那人推进深渊!
我没有资格辩解,我究竟是该怜悯他,亦或是自己?
不!谁也不需要旁人的怜悯,我更不需要!
只是这一刻的心痛,真实到难以承受。
“求公子让我见他一面,求公子开恩。”砰一声,我双膝跪地,低下头恳求简荻。
轩堂中极静谧,惟有红烛滴蜡的声响,一点又一点坠进我的心里。我看不到公子荻的神情,惟有从这片时的寂静中,察觉到他已动怒。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我盯着他云履上精绣的花饰,他在我的头顶上冷冷开口:“花不语,你莫忘了是本公子找来闻香鸟,你才逃过前日那场劫难。醒月神女?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弥天大谎罢了!公子兰精心妙算,将一切都铺垫利落了,恐怕日后真正要翻天覆地的是醒月皇权吧?”
“他在含章宫里二十余载,韬光养晦,培植势力和人才,更在醒月国内广布人脉。如今万事皆备,人心所向,醒月国眼看着是要乱了。柔兰阁,神仙宫,公子兰,神女降世,好一串惊天动地的戏作,好一串震慑人心的卖力演出!他日这天下也要归了姓章的不成!?”
“你们将旁人都当作明眼的瞎子,本公子刚好有闲兴,也陪着你耍一出好戏。只是你这丫头不识抬举,全没将本公子的心意放在心上。你将君家小子塞给我,难道就安着好心?你家公子如此精细的一个人,怎能轻易被你只言片语打动?君亦清是他放在本公子身边的眼线,我若不善加利用,怎对得起他这份殷殷款待之谊?”
简荻每说一句,我的心便跟着沉一分。他字字入扣,句句警醒,将含章宫和公子兰,甚至是我,都看得万分通透。
少年人俏丽容颜映在眼前,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他。明明知道他是东皋的贵人,也明白他的心思计谋全不在公子兰之下,却还时常被他的笑语欢颜蒙蔽。
身在帝王家,他们这些人的深沉内敛本就不是我能揣度。公子兰如此,简荻如此,恐怕就连那个美如韶华的公子容也是如此。
“我只求公子这一回,求公子开恩!”我极力将头压低,刻意不去看他眼中的那抹厉色。
“你执意如此,我就成全了你。”他说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拽了起来,“只是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休怪本公子无情。”
简荻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房,一路走向行轩后的僻静房舍。停步在门前,他将我扯得更近了些,咬牙说道:“不管你看到什么,本公子都不在乎!你的一身性命全拜我所赐,奇。сom书今后当唯我命是从,记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
我点点头,木然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里很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君亦清在里面,我会以为这是间闲置的空房。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床上横躺着一道身影,我蹭到床边,君亦清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衣裳凌乱,紧闭着双眼。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脸上的神色透出极度的痛苦,我坐到床沿上,出神地望着他。
记忆中的他从不会露出难过的神情,他喜欢尽性大笑,笑起来眉眼都会弯成新月的模样,将秀气的五官衬托得很柔和,惹得绿川冈地的少女们芳心怦动。
还记得在花家寨里被我气到跳脚大叫,或者沉默不语时,他的表情依旧清朗,只是事后会用更恶劣的手段报复回来。
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那段纯真美好的记忆,已全部湮灭在这场梦中。
这是梦吧?
一场无人沉醉的梦,等他睡醒了,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君家少主,而我也只是山野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这一场梦,何时才是尽头呢……
风吹得窗上的竹帘乱响,扑棱棱几乎掉下来。
他的手指动了下,随即抓住被褥,关节紧绷泛白。我仰头用力吸口气,将眼中湿润的感觉逼回去。
“君家哥哥……”不知该说什么,我呆怔地看着他,他的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
视线相对的刹那,他冷冷地盯着我,平淡开口:“你滚。”
我没有动,伸手过去想要拉他:“对不起。”
他猛地向一旁挪动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叫你滚,听到没?”
“君家哥哥,你恨我吧。”我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动,怕惹得他更生气,“你恨我是应该的。”
“怎么?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觉得这一切还不够?觉得我受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他冷笑连连,脸上蓦地变了色,挣扎着手脚朝我扑了过来。
我本能想躲开,忘了正坐在床沿上,他双手掐住我的喉咙,拖着我合身滚落到地上。接连翻滚了几下,他的手劲不松,我越发觉得呼吸困难,双脚用力蹬地,两只手狠命朝他脸上抓了下去。
他吃痛,啊一声惨叫,手上的力道顿时松了,我趁机滚了开去,趴在地上干喘起来,君亦清双手撑地,下死命地瞪着我。
我咳得几声,才勉强缓过气,在脸上挤出一丝惨笑,仿佛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一字一字艰涩开口:“你以为……我的心里好过吗?君亦清,你知不知道,这含章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当年曾说……此生能身入含章宫,是奢望的幸福……如今,如今你来了,你以为登到天上就这么容易?你当年何等羡慕我,羡慕我从此荣光耀身……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君家少主,你的高傲呢?你的尊严呢?你错了!这世上的人都错了,错得离谱!!”
“……为什么害我?为什么……”他喃喃念着,脸上败如死灰。
心像是被谁用力扯破了,冷风呼呼往里灌,我抬手擦掉了嘴角的涎水,喉咙里此刻火烧火燎地疼痛,嗓音更是嘶哑得可怕:“因为你天真!你君家寨少主人的身份让你看不清世情!没有付出就想出人头地,含章宫里没这个便宜。还有一点,我告诉你,别相信任何人,更不要相信我。”
眼中有泪滑落下来,一点一滴,落在脸上,滑进领口。眼前分明是他受伤的表情,却又模糊地看不清。
“今日你杀不了我,你就学会恨我,永远别忘了这份恨,把它记在心里。将来有一日……我必将所有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君亦清,你看清楚了我这张脸,记得这是你仇人的脸,你将来……要用这双手报了今日所有的仇怨,我等你到那一天!”
眼睛很疼,心更疼,血汩汩地涌了出来,从心中的那道伤口中流遍全身。我捂住心口,这里漏了个洞,风正凛冽地灌进来,将它越扯越大,再无填补上的可能。
“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最后一次说,从此以后,我……”再也说不下去,我猛地爬起来,蹒跚走到门口,推门迈了出去。
门外,公子荻笑脸相迎,我走到他的面前,甩手照着他的脸上扇去。啪一声,他脸上的笑容被我一掌打掉。我的手心疼到发麻,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这混蛋!你到底怎么他了!?”
他撂手将我推了个踉跄,满脸阴戾地喝道:“你作死吗?敢打本公子!?”
我咬牙大叫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他的脸颊渐渐浮肿起来,清晰地显出暗红的掌印。
“为了这个贱奴,你居然敢对我动手?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公子还不屑碰他分毫,不过是赏给下面人找些乐子,至于他们做了什么,本公子一概不知。”
“你会不知?你不知道!?”我伸手指着他,手臂剧烈颤抖,“你若再害他,我便杀了你!”
“哦?”他蓦地欺近,双目森冷地盯住我,字字句句凌迟着我的神智,“你做的好事,有什么资格迁怒在本公子身上?本公子就等着看你怎么杀了我!”
他说完放开手,转身消失在暮色中。我站在艳丽的宫灯下,目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川原花海中的少年,长身玉立在白马旁,兀自笑得烂漫……
孔雀东南飞
第二十五章
故人剪烛西窗话,
恰似湘江逝水流。
“你终于来了。”
柔兰阁纱绫幔帐开处,公子兰坐在九曲阑干旁,回头朝我轻浅一笑。我上前几步,驻立在他的面前。
“今儿个别见礼了,陪我看月亮。”
他一手指着天上的弯月,点了下身边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公子兰执起手中的玉壶,酌了口浓香的酒浆。
“这梨花白埋在树下十几年,味道醇得很。”他赞了句美酒,将杯盏递到我的面前,“要不要尝一口?”
我摇头,望着静夜下孤悬于天的那轮月,公子兰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清丽容颜上浮起柔和的笑。
“你也喜欢看它?”他将手伸到阑干外,仿佛是要揽住那轮月,放下手臂时,似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眉心的朱砂。
“公子今日兴致倒好。”我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被银月照耀,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明日之后,我不能再陪公子了,我走之前,能否问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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