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铺子,苏离离一副老板的样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顾我生意?”
祁凤翔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照顾一个吧。”
苏离离让木头拿出帐册来,翻开便问:“什么材质?花色?尺寸?”
祁凤翔看着木头,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额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材质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宽些就是,要装得下个大胖子。最关键的一点,在棺材盖上刻四个字——禄蠹国贼!”
“什么贼?”苏离离问。
祁凤翔讨过她的笔,册上落墨,笔力严峻森然,搁笔道:“便是这四个字。”
苏离离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两。”
“苏老板是想裹挟定金潜逃么?开这么大的口。”
苏离离认真道:“难道我像骗子?还是只骗一千两的那种?”
祁凤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两银子原不足一骗。来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约十月中旬来取货。苏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凤翔眼睛指点木头道:“这不是裁缝店的莫大么?”
苏离离头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骗你的,他叫木头。”
祁凤翔附掌大笑道:“这个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态,人如其名。”
木头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待祁凤翔走后,板着脸对苏离离道:“银子不是这么好讹的。”
苏离离摇头,“禄蠹国贼不是谁都能做的,这个价已经便宜了。”
苏离离最终挑定了杉木做这一口棺材。
木头亲自动手,精雕细琢,把那四个字刻了,又从书房里翻来些符咒,刻在棺盖里面。
苏离离奇道:“这是谁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头冷冷道:“既是禄蠹国贼,自然不用超生。”
这时,正是九月初,天凉秋深,万物隐含肃杀之气,天地酝酿翻覆之象。苏离离那根敏锐的毫毛似触到了什么危机,夤夜转侧,难以成眠,猜不透平静表面下埋着怎样的波澜。这夜睡得不实在,隐约觉得有几根微凉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有人轻声唤道:“姐姐。”苏离离听得是木头,努力想睁开眼睛,却仿佛被睡梦拽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静静等着他再说话,木头却始终没有再说话。不知多久,苏离离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时起得晚。
醒来便觉得不大痛快,心里默默思忖,坐起身来,掀了被子下床时,这数日的不安终于有了着落——枕边露着一角白纸。她抽出来,上面是木头清癯的字迹:“不要相信祁凤翔。”
苏离离披着头发冲到院子里,推开东面木头的房门,被褥整齐,窗明几净,床上横放着那柄市井俗货。苏离离一时把握不住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程叔不知何时在她身后,静静道:“木头走了。昨夜跟我告辞。”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他走了,叫你万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离离,他终不是池中物,不会就此终老于市井,你……哎。”
苏离离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白眼狼。”欲要再骂,却说不出一句话,转过身来,但见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围墙里,宁静有余,却不足鹞鹰展翅。终是你的天高地远,我的一隅安谧。
苏离离猝然倚靠在门柱上,默默凝望着自己的棺材们。
七日后,太师鲍辉弑君自立,京城九门皆闭,兵马横行。苏离离关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义帜纷起,各路封疆大吏没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潋滟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横生,天壤倒置。
这脆弱的,勉力维系着大统的天下,终于大乱了。
九月十三这天,阴云密布,城中也愁风惨雨。晚上苏离离裹在被子里,只听见外面兵马往来,难以成眠。太师府已下严令,申时之后,街上禁行,有违令者,立斩。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关门闭户。
苏离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散着头发走到后院葫芦架下坐着吹风。那昏君死了,大约是这些年来最为大快人心的事。她纵然命如蝼蚁,也有恨的权力。像千钧的担子忽然折了,一时之间竟茫然起来。
墙外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脚步整齐地走过。苏离离仍然坐在葫芦架下不愿走,仿佛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记忆。四周静下来时,角门上轻叩了三声。苏离离骤然惊起,凝神细听。敲门声又起,有点惊慌,又有点急促。
苏离离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声问:“是谁?”
门外小声答道:“是我,老张。”
苏离离连忙打开门来,张师傅牵着一个孩子,闪身进门。三人屏息片刻,张师傅低声道:“进去说。”
苏离离带他到内院,关好四面的门,叫起程叔,点了一支小烛。张师傅借着烛火点起了一袋烟,吸了一口,道:“少东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险出城一趟。这个孩子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想暂时留在你这里。”
苏离离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岁,躲张师傅身边,神色畏缩。苏离离看程叔,程叔咳嗽道:“这兵荒马乱的,有什么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张师傅将那孩子拉到身前,柔声道:“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着一件粗布衣服,皮肤却细腻白皙。
苏离离道:“你叫什么?”
他望着苏离离胆怯地开口道:“我叫于飞。”
苏离离蓦然想起木头才到这里时,也是这般戒备犹疑,只是眼神之中比这孩子多了几分坚毅。苏离离笑道:“你别怕,这城里的大人们发了疯,才闹得震天动地。咱们别理他们。”
于飞懂事地点点头。
天明时分,张师傅辞去。之后十几日,苏离离都默默守在店里。于飞很沉默,尾巴一样跟着苏离离,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找着了主人。苏离离本是个心软的,也就真心实意待他好。
因为街上乱,程叔不让苏离离上街,自己出去买食用之物,有多少买多少,都屯在店里。然而京城的物资却越来越短缺,兵士又抢掠,挨过这几日,也不知道往后如何。苏离离望墙兴叹,这天下治起来不是朝夕之功,毁起来却一夜荡尽。
那位太师大人轼君篡政,将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犹未尽,大驾摆到街上,看谁不顺眼就杀谁。京中各富豪之家,敌对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国库。花天酒地,纵欲无度。这时节,人命如草荐,惜命之人皆缩头在家。
十月初时,又有消息传来,外面的军队举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打到京城来了。京城势单力微,难以久持,有那么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师鲍辉大人,似乎也抱了这样的态度,既结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烧城。
京城繁华一世,终沦为人间地狱。
苏记棺材铺正在百福街角,烧了半个铺面,幸亏风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苏离离也不惊不急了,只将内门改做大门,关上避个风雨。这天爬上屋顶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烟直冲上天。
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头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货,拿着觉得又长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剑,又去厨房举了把菜刀,拉开门要出去。于飞拽着她衣角道:“苏姐姐,你去哪里?”
苏离离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这半日还没回来。你好好呆在家里,要是有人闯进来就到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里躲躲。”于飞应了,苏离离出来带上门,但见百福街上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桓,有人在废墟里扒东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苏离离一路走去,没见着程叔,转了两个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楼。方才望见这条街上正烧着,明月楼也塌了大半,早已关门大吉。门边挤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姑娘。苏离离站在前门大声道:“言欢姐姐,言欢姐姐!”
叫了一歇,汪妈妈那张圆圆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望了她一眼,也没了惯常的一惊一乍谈笑风生,反不悲不喜道:“苏老板,欢儿上个月让人赎走了。”
城西门那边传来的喧哗声,苏离离大声道:“去哪里了?”
汪妈妈漠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上个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欢自然是可以被赎出来的。可她被谁赎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自己一声。苏离离站了一阵,有些茫然,城西那边的喧哗声渐渐震耳欲聋。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见乱军从城门边退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苏离离以前见着定陵扒爪脸,觉得很可怕;此时这张满是鲜血,大声呼救的脸孔应是比扒爪脸更加恐怖才是,苏离离见了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她虽是穿的男装,身形却很单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个溃兵拖了一把,苏离离不认识那人,一刀便砍了过去,几点液体溅到脸上。她也不多看,挣开就跑。耳听一个人说:“他朝城门那边跑,肯定是奸细,捉住他。”
苏离离不及细看,回身挥了菜刀拼命一般乱砍过去。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在眼前晃。耳边“嗖”地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脸侧,直没入面前那溃兵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苏离离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挥过去砍上他颈侧。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随他倒在地下。苏离离一愣的时间,背后骑兵风一般掠过,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马背上。
她尖叫一声,挣扎起来,手被那骑马的人捉得很紧,挣脱不开。那人勒马站定,沉声道:“苏老板,你别扭来扭去的可好。”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语调却又过于冷静沉稳,一时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已将苏离离提起来坐稳在马鞍上,评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时不可惊慌失措。”
苏离离望见祁凤翔那张沾着烽烟的俊逸面庞,四目相对不过数指距离。祁凤翔看她吓得愣愣地望着自己,原本严肃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态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没有?”
“啊?”苏离离的脑子有些卡。
“我说了十月中旬来取货,你该不会劈了当柴烧了吧。”祁凤翔仍是笑。
苏离离回过神来,点头,“做好了。”骤觉他双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来取。”手却触到他冰凉的铠甲,抬眼打量,祁凤翔一身银甲,肩直腰束,盔缨飘拂。
他落落大方地松开苏离离,将她提起来放到马下,交代一个亲兵道:“带她去找应公子。”回头对苏离离温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来取。”他说完,笑了一笑,将马一打,穿过长街而去。
他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风驰电掣般朝城心杀去。苏离离看着这一队骑兵过尽,被那亲兵拽了一把才跟着他走。后面大队人马进来,与溃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边零星巷战。苏离离此刻也过不去,只得跟了那亲兵在入城的军士中穿行。渐渐走到城门边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围着一辆朴素的大车。
亲兵走到车旁,禀道:“应公子,三爷令我带这个人来见你。”车里有人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那亲兵径直去了,苏离离站在车外,半天不见车里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应公子,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会儿,苏离离咳了一声道:“应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车窗处忽然探出一人来,苏离离认了片刻,才认出是扶归楼里跟祁凤翔一起的小白脸书生,“哼哈二将”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来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来小坐片刻?”
苏离离看看那大车,推辞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脸道:“姑娘还是上来吧。这会儿入城正乱,你出去不到十步,说不定就给人杀死了。待祁兄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回去。”
苏离离只得上了马车,车上甚宽,摆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脸书生略施一礼,道:“在下应文,上次匆匆相见,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苏?”苏离离心道,上次我赶你走,你当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却简捷答道:“是,应公子客气了。”
应文也不多说,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苏离离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迟疑道:“这是……哪里的军马?”
应文一手写着,嘴里却答道:“幽州戍卫营的。祁大人已传檄讨贼,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锋。”
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轼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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