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转身,睫羽湿润,眸光冰冷,“朕不怪你,但……绝不能留你。”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击得淑兰发懵。他却毫不怜惜,字字句句似利刀般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朕的宠爱其实并不值钱。朕连最心爱的女人都护不得周全,又何须你用三十万两黄金来换取?”
优雅地举袖轻拭去脸上的雨水,寒星般的眼眸中跃动着两簇幽幽的火焰,笑容却一如当年般灿烂,“朕不妨老实告诉你,朕心里永远只有文姝一人。是,朕也喜欢过媛妃,喜欢过安嫔和于妃。后宫中的这些妃嫔,朕哪个都喜欢——惟独你,淑兰!你是朕这一生中唯一恨过的女人,亦是朕最大的耻辱!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朕,当年是怎样眼睁睁看着文姝死去,看着你这无耻贱人如何耀武扬威地占据本属于她的位置!”
淑兰茫然地呆望他,指甲深陷掌心,却远不及胸口那撕裂般的剧痛——是因为震惊么?还是因为心碎?怎地忽然间头疼若斯,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破笼卷 第三十一章 宫殇(四)
红少亭满意地欣赏着淑兰的表情,好似在欣赏他最得意的作品,“三年前你母亲过逝的时候……不,当你生出坐上后位的念头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你会有今日的!对,我们红氏皇族是缺钱,不过……从来不缺女人。你能除掉媛妃,除掉安嫔和于妃,可你杀得尽天下女子?”
淑兰扶着桌子勉力站起,睁大眼睛却觉视野一片模糊。她忽然想起一种药,随即便联想到刚饮下的那大半杯茶,不由得骇然失色,颤声道,“茶里……你在茶里下了毒!”
红少亭的声音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影影绰绰,带了嘲意,“好喝么?五月贡的广坤苦丁,加的调料是从你床头暗匣里找到的……是掺在于妃汤药里的那种没错吧?”
金鸡纳树皮粉末!她一阵天旋地转——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她机关算尽只为离他近些,再近些……他却用毒对付她!
扑通一跤坐倒,撞得那桌子猛一晃,茶壶并杯翻倒,犹浮热气的茶汤在红绒桌布上洇开来,如同干涸的血迹。
她脑中空白一片,嘴巴开阖,撕心裂肺地大喊,可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耳中嗡鸣,只有嗡鸣。
淑兰不知,她所谓的竭尽全力的喊叫,其实仅是虚弱的嘶嘶声响。
红少亭好奇地近前来细听,原来她说的是——“不!你杀我是因为我猜出她是南郡王的女儿!靖儿若知晓,必不会放过你!”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想不到这毒妇死到临头依旧这般嘴硬!
红少亭哂笑,见她蜷缩着渐渐没了声息,起身来拿脚尖踢踢她的身子。明知她已听不见,却仍是一字一句答复她,“你真的很聪明,所以朕才不敢留你。你多活一天,靖儿的处境就越危险……放心吧,亲娘死于何人之手,靖儿比你更清楚——总之,朕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击掌两下,窗外蓦地飘进抹白影,似随风纷扬的树叶般轻盈。足尖甫落地,单膝跪下,“紫凡叩见皇上。”
“免。”红少亭轻轻摆手,嘴角牵起丝笑,“翠阳宫与景阳宫两处,就交给你们秘卫府了。用上次那种药,不可有一人漏网。还有,给三皇子也用些……小心点,若出了纰漏,朕唯你是问!”
“谨遵圣命。”紫凡神色平静,似乎接受的只是一个极平常的任务。语毕起身,眨眼间便又复消失在窗外。
红少亭在原地站了很久,回味着这迟到了十八年的报复。舒心惬意,眉眼间笑意盈然——他晓得淑兰是真的爱他,但,那又怎么样?谁愿同蛇蝎共枕,又有谁肯留虎患在身旁?聪慧如她,狠毒如她,不也一样栽在他手上?
他没那么傻,会让她死得这般痛快。药量轻微,逐日加重。今天,不过是个开始。待结束,还需三五天吧……只用拿三五天的痛苦和她的一条贱命,就可以偿还她十八年来积下的累累血债。真是便宜她了!
他微笑着抬腿从淑兰的身上跨过去,经过月洞小门时,还特意放下了那一笼七彩水晶帘。多周到!他可是连死亡的缘由都替她想好了呢——皇后人前失仪,不成体统,又遭皇上责备数句,自然谁也不想见。衣衫单薄,尚敞窗不理,几个时辰下来,风邪入体也不为怪。再加上心结难解,郁结在胸……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拉开娴雅居的大门,望着那壮观的雨景,他笑着阖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多清新的空气……全仗了这场雨!
瞧!雨水那样气势汹汹地扑打着万物,什么秽恶污垢不能荡尽?待雨住,艳阳出,照样又是一方新天地!
翌日清晨,大雨依旧。红笑歌的精神却是出奇的好。
用过早饭,出门瞅见阶旁那两只吉祥金门海(大缸)里的睡莲开了十之七八,一时技痒,便唤人备下笔墨纸砚。
惜夕一瞧她盯着睡莲两眼发亮的样儿,便禁不住莞尔——红笑歌习画多年,尤以临摹见长。日子久了,糅合各家优点,自成一格,名“水沐清澜”,从来只画墨荷。
寓意佳,笔触清丽不失大气。是以作品不多,名气不小,最重要是本尊从不公开身份,神秘度保持良好。而炒作恰是她的拿手好戏,不大卖才真正有鬼——有钱赚,她当然不会画来自己欣赏。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堂前睡莲已全数移居纸上。莫礼清在一旁看得暗暗咂舌,巧巧倒很直接地挂上一脸崇拜。
哪知红笑歌睨眼瞧了几回,冲惜夕丢个眼风,把笔一扔就蹙起眉来,“惜夕,拿去烧了——四不像,败兴!”
“可我瞧着挺像的……”紫因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蓦然在她的耳畔响起,“公主不要就给我吧。”
不等她反应过来,飞快把画抽走,旋即闪身躲出老远。这才转身来冲她嘻嘻笑,“这就算是我们俩的定情信物吧!”
巧巧一听,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旁边候着的宫人也都慌忙低头掩饰着泛上脸来的笑意。
红笑歌回过神来,气得直咬牙。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让惜夕上去抢,可不拿回来又肉疼。眼珠一转,露出点笑色,“不就一张画么?你想要,我重新画来送你——三品莲华配败笔,那也实在太难看了!”
紫因置若罔闻,也不管墨迹干了没有,小心翼翼把画折好就收进怀里。末了,抬眼粲然一笑,“胜笔败笔我不管,只要是你画的,我都喜欢。”
一句话堵得红笑歌只能干瞪眼,却真个儿拿这厚脸皮没办法。念及快到手的银子就此打了水漂,心如刀割,脸上却还不能显露分毫。
他却似瞧不出红笑歌的气恼,走近来将她一揽入怀,轻声笑,“这样多好!比那个四平八稳的你可爱多了!”
看她红晕直铺到耳根,握了拳就要来打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促狭地将嘴巴贴到她耳边,“听说昨夜皇上急召江太医去了趟景阳宫,不过情形似乎不大好,今儿个一早江太医就被赐死了。一会儿皇子们都要去皇明寺为皇后娘娘烧香祈福……公主不去凑个热闹?”
破笼卷 第三十二章 口是心非
雨声沥沥,盖住了紫因的轻声细语。红笑歌抬眼凝视他许久,蓦地粲然一笑,将手环上他的颈,“你陪我,我才去。”
众宫人只见他们旁若无人,极尽亲昵,都不禁有些尴尬,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玄机。
紫因微愕,旋即又笑起来,“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怎舍得离开公主半步?”
话里有话,机锋往来,谁也不肯先认输。旁人听在耳里,却句句是情人间的蜜语。只以为他两个感情好得不一般,尽拿肉麻当有趣——像是传染病,一时间大半宫人都飞红了脸,不住拿眼偷觑他二人。
红笑歌一面笑眯眯同他“眉来眼去”,一面不动声色地把手往他怀里伸,“那就先把画让惜夕替你收着——雨大,画淋湿了不要紧,弄你一身墨可不好。”
哪晓得紫因眼疾手快捉住她的手,脸上还飘起点可疑红晕,“公主,现在还是白天……”
这家伙答的明显牛头不对马嘴,可为什么旁边那群人都拿种看色狼的眼光看她?!红笑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回神来垮下脸一扫周遭,“还不去备轿?难道要我走着去?”
莫礼清这老油条见怪不怪,咳嗽一声,指挥一干闲杂人等收拾东西迅速撤离。惜夕若有所思地瞥眼紫因,也随着众人离去。
人一走,戏也不用再演下去。但紫因迟迟不松手,红笑歌就没了耐心。一脚踩到他脚背上不说,还蓄意将身体重量全转嫁过去,“把画还我!给谁也不给你!”
“公主这话可太叫人伤心了……难道我还比不上水沐清澜的一张墨荷图么?”他居然无事人般嘻笑出声,还好心建议她,“单脚很累,不如公主把两只脚一起踩上来吧。”
原来这家伙一早就知道!红笑歌气急败坏,捏住他两颊就拼命扯,“知道值钱还不还我?趁火打劫,你不想要命了?!”
“哎哟!”他哀叫一声,不但不推开她,却把脸凑得更近,“画坏了可以再画!我脸皮坏了,丢脸的可是公主!”
真个儿是脸皮厚到鬼见愁!红笑歌气结,但头脑还算清醒,权益利弊,终于放手,“拿两千两来,画就归你——别不知足!你转手还能赚三两千呢!”
“两千两?公主,我这个正五品刑部主事的年俸才一百二十两银子,如今再加上三品莲华的年例三百两,也得五年才能凑得够这一张画的钱呢……”紫因促狭地笑笑,不等她动手打人,猝不及防将她拦腰一抱,“不如我以身相许,这就兑现给你,可好?”
“我呸!你做秘卫一毛钱都拿不到?”红笑歌轻啐一口,揪住他的一绺头发狠狠一扯,“不老实的家伙!国库的钥匙由你爷爷掌管,你们紫家若是不曾中饱私囊,能在南梁街买下五所三进院的宅子?再说了,官无不贪,别给我说你正直清廉没收过红包!”
“公主小声点!”紫因唬了一跳,回神来又瞅着她笑,“这种事心照不宣就好,说出来就太没意思了……”不等她反驳,又凑到她耳边低笑道,“刚换下的那批紫檀木家具已运去城外‘焚烧’……两千两银子,公主又何必跟我计较?”
红笑歌的心底陡地一震,讶异地仰头对上那双满含戏谑的星眸,又飞快地低头,咬着下唇不吱声。
紫因莞尔,正待继续逗她,抬眼却瞥见对面游廊上有个人影极快地闪到柱子后,不禁眼神一冷,抱着她就往殿里去,“没想到宫里老鼠这般胆壮,大白天也出来晃荡——公主,我看您还是先换件素点的衣裳吧,若是去晚了,就怕没热闹可看了……”
他两个相处的日子不久,在某些事上却格外有默契。红笑歌眼珠一转,嘴角微扬,眉眼间就漾上些讥诮,“不是吧!这儿的老鼠有那么猖狂?那待会儿办完事,咱们顺便到街上逛逛,买几个兽夹回来夹老鼠玩儿!”
“那敢情好。”紫因会意,笑得眼也弯作两轮月牙,“咱们就挑大的买——小了怕是夹不住它!”
一想到可以恶作剧,两个人都立马精神奕奕。待洒金顶红帷暖轿到了,红笑歌也恰好换装完毕。与惜夕交换个眼神,二话不说携了紫因上轿。
轿外潮湿寒冷,轿内却干爽暖融,但莫礼清仍怕她着凉,早备下斗篷狐裘并油绸雨衣在里头——紫因算是沾她的光,亦享受同等待遇。
正要出发,轿帘忽地被掀起半边,又有个人钻进来。红笑歌身上刚有点暖意,叫冷风一激,不由得一哆嗦。瞧清楚挨着她坐下的人是紫霄,心里便打了个突,“你要跟我们一起去?”
紫因把她朝怀里一揽,眼瞅着紫霄,仿佛挑衅般,轻撩嘴角牵起丝笑意,“霄,你不是最讨厌下雨天出门吗?哎呀,真糟糕!他们可是只备了两件雨衣呢……”
紫霄把脸别到一边,闷声道,“无妨。这点雨还淋不死人。”
红笑歌觉着这气氛有些不对头,诧异地瞥眼紫因,却见他笑嘻嘻冲她挤眼。红笑歌一头雾水,也不好当着众人面赶紫霄下去。幸好莫礼清乖觉,她刚开口唤人,便又递进件雨衣来——这一行人才算顺利出了麟祥宫大门。
到朝华门处,换乘马车,三个人才不用紧巴巴挤在轿里活受罪。但他兄弟两个自此一言不发,气氛更是诡异莫名。
红笑歌闷得发慌,索性把青狐裘往身上一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没想到养着养着就睡过去,连马车颠簸,脑袋频频撞壁也没能把她弄醒。
紫因暗暗发笑,却只当看不见。紫霄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护住她的头,皱眉望着紫因,低声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紫因得意地扬扬眉毛,顺势靠到他身上去,“还说你不喜欢她?口是心非……不好好把握机会,难道你真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抢走?”
紫霄一愣,瞥眼熟睡的红笑歌,情不自禁地低低叹了口气,阴霾将眼眸也笼得黯淡下来,“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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