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滴子的右眼跳了一下:“你说什么?”
“满地的尸体,支离破碎,血流尽了,流成暗紫色,紫得发黑……这是你常常会看到的景像吧?——也许就连梦里也会看到。”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力握着。
“严无谨,我很公平,只要你胜过我,我自然会走,出钱的人也不会为难我。”于滴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悲凉,一瞬即逝。
“等等,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要求?”严无谨突然笑了,慢慢道。
“只要你能胜过我,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于滴子慢慢地拔出剑,穿着那件血一样鲜红的披风,轻轻地落在严无谨的面前,斜斜地向上刺出了一剑。
江湖中有多少豪杰剑客死在这一剑,死在这看似普通,破绽百出的一剑!也许破绽多了是因为用剑者的自负,更也许破绽多了,就是没有破绽了。
严无谨没有躲,他只是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背面对于滴子致命的一剑。于滴子没想到严无谨会用自己空门最大的背来迎接自己的剑,拿剑的手微微的一顿,虽然只有一瞬,但只这一瞬,便已足够!
严无谨突然高高跃起,一飞冲天!
于滴子抬起头,欲向上攻去——可是当他抬起头时,他已经败了。
一滴水。一滴纯净无暇、晶莹剔透,由昆仑山颠上的无尘白雪融化而成的一滴水,从严无谨的指尖滴落下来,滴落在于滴子的眉心。
这一滴水虽中眉心,严无谨却没有下杀手,他只让于滴子流了一滴血,眉心的一滴血。那小小的伤口就像一只血眼,流着泪,看世间一切悲凉。
一阵山风吹过,吹开了于滴子披风上的纽扣,风掀着这件鲜红的披风,一直刮到老远。
“我败了。”于滴子收剑回鞘,喃喃的话语仿佛是从一具已经镂空的躯壳里飘出来的。
“梵语说:世上胜败乃人之灵魂所念,心思所系;只要破除常规,便无所谓败与胜。于滴子,只要是人就会有欲念,你又何必计较太多。”
“我说过,只要你胜了,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现在你胜了,请吩咐。”
严无谨笑了:“刚才我只是想说请你千万不要用那把剑画花我的脸,现在打都打完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于滴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刚才的他就像是操纵世间万物的神,就连手中的一滴水也充满了让人无法抵挡的凌厉剑气;可是现在,江湖上要价最高的杀手一滴血愿意答应他任何要求,他却无欲无求得简直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好,既然你没有要求,我就只能暂时当你的奴仆,直到你想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为止。”
严无谨哑口无言,要一滴血来当自己的奴仆?严无谨宁可刚才流下一滴血的人是自己!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刚才随便胡扯个要求混过去就算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提的要求小了,人家会当成是主子在支使奴才办事;提的要求大了——他严无谨哪来什么大事!
“你、你这是何必呢?”
“我心甘情愿。”
严无谨长叹一声,转身下山去了。于滴子则像影子一般,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只剩远处那件鲜红的大红披风仍在那高耸的巨石上飘扬着……
天已黑,山风更冷。
于滴子燃起篝火,烤着两只野兔,拿出一坛烧刀子与严无谨共饮。兔肉烤得恰倒好处,严无谨那把生了锈的匕首也派上了用场,两人聊得相见恨晚,大笑声环绕山谷,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严无谨似乎已有些醉意,他靠在一棵大树上,把玩着那把匕首,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于滴子:关外人士,家世单纯,系关外大牧场主于逢喜幺子。七岁习剑,进步神速,十六岁离家,得高人指点,自创一套奇妙剑法,使一把长三尺三、宽一寸七分的快剑。出道十余年杀二百余人,出手从无败绩……”
于滴子皱眉,没想到着个看似心无城府的人竟知道这么多江湖上鲜为人知的事。
“你错了,我败过。败在你的手下。”
严无谨笑:“我没错,这次不算数。”他挥了挥手,又道:“于滴子,你有多久没有回家了?”
“十三年。”于滴子叹了口气,“十三年没有回家了。我连他们二老是否健在都不知道。”
“还是回去看看吧!不管你的剑有多快,能杀多少人,都没有你的父母重要,其实大丈夫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不是扬名里万,而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时才后悔莫及。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胜不了你。”
于滴子沉默,摇头。
“我已是你的奴仆,只有事情办完了,我才能回去。”
严无谨苦笑,他只能苦笑,因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于滴子,于滴子说的话一定算数,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劝不动他的。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房间里,两位年轻女子正在说话。
“宁姑娘,其实嬷嬷对你说的那些话也在理,像我们这样的身世,如果能够嫁给人家做妾已经是很好了,更何况你们家……”这女子年龄稍大,举手投足间尽显妖娆,一双眼却隐隐透出沧桑,仿佛看过太多的世态炎凉。
年纪稍轻的女子站在窗前,她娇好的面容,出众的气质让人心醉;浑身上下透出的悲伤却又让人心碎。恐怕任何人见了她,都想要好好怜惜呢!
“鹃姐姐,我虽然已沦为官妓,家中老小又都被皇上发配抄斩,可是你也应该听说过家父是为何被皇上迁怒的。我不能就这样就嫁为人妾,我还要为父昭雪,洗清家里的冤屈!”
“可是……”
“我知道这由不得我。就算我无法还父亲清白,但是自己的清白我还是可以保全的,毕竟;生和死还可以由我自己选择!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这一点点权利,我还是会努力选的。”年轻的女子看向窗外,大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倔强的始终不肯让它流下来。
三日后,连城。
连城是个大城,平日里市集上总是车水马龙,各种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可不知怎的,今日却分外冷清。
“鸡肉王,你今天怎么还做生意啊?”说话的人挑着个豆腐担子,扯着嗓门对着街边卖鸡肉的人喊着。
“豆腐张,我不做生意,你来养活我啊?”鸡肉王甩了甩下巴上的瘤,扯着嗓门喊回去。
“你知不知道,咱们连城今天有喜事啦!”
“有个屁!再大的喜事也轮不到老子啊!”
“你真不知道啊?金大财主今天要娶玲珑院的头牌——宁紫菀姑娘当十二房姨太了,今天要大宴全城,你还傻站在这做什么鬼生意?”
“真的?那还不快去!”鸡肉王麻利的收拾着摊子,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
“于兄,听到没有,冤大头要娶花魁姑娘了,咱们去凑凑热闹!”严无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听到有趣的事情,就像这次一样。
“严无谨,你平时都是这么无聊么?”
严无谨给了于滴子一拳,笑道:“于兄,你是来当我的奴仆的,还是来当我爹的?你长这么大还没逛过妓院吧?走,我带你去玩玩!”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于滴子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玲珑院,整条烟柳巷上最大的一家妓院。门脸修得红红绿绿极尽艳俗之能事。严无谨站在门口,抬头看着它的招牌。他很喜欢这种艳俗,这会让他觉得他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万丈红尘之中的一个凡夫俗子。
“玲珑院,名字不错,姑娘也应该差不多。进去喽!”严无谨迈步就往里走。可是他刚迈进去一支脚,就又退了回来。
“咳、咳……呛死我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擦这么多香粉,杀人呐!”
“客官,玲珑院今天不接客,您改天再来吧!”把严无谨逼退的正是这里的老鸨,脸上的香粉足有一寸多厚,不呛人才怪。
“怪了,妓院不接客,难不成这里要改成茶馆了?”
“客官说笑了。今天玲珑院的姑娘不接客是因为我有一个女儿今天要出嫁。请客官多多包涵,赶明儿个我给你找个天仙似的姑娘陪您,您看怎么样?”
“那我就算是个送贺礼的,总行了吧?”严无谨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就是不死心。
“可是,您手里可没有贺礼啊!”
“贺礼?贺礼……”严无谨一边念叨着一边在自己的身上摸来摸去,总算在自己的短靴里摸到了一团纸,塞给了老鸨,“行,就这个了,给你!”
这团纸脏兮兮、皱巴巴的,味道也有点不太新鲜了,老鸨皱着眉头把纸打开,一双老眼立刻闪出了金光:原来这团不太新鲜的纸,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哎呦!我的祖宗!您快里面请……姑娘们,快……快给‘钱’老爷上茶!”
于滴子一直站在后面,看着严无谨是怎样变成“钱老爷”的,又看着“钱老爷”是怎样左拥右抱、如鱼得水的。冷冷的眸子里看不到丝毫波动,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
严无谨真的很讲义气,左拥右抱的时候还没有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于滴子,而且还不忘忙里偷闲的回头问道:“于兄,你要不要也来几个姑娘陪你喝酒啊?我请客!”
于滴子不理他。
严无谨不死心:“不要害羞嘛!”
于滴子不理他。
“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何必那样苦着自己呢?”
于滴子还是不理他。
“我说于兄,有了银子就要花出去才好啊!——你为别人杀人赚的银子都干嘛用了?”
这回于滴子终于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为下一次杀人做准备。”
严无谨翻了翻白眼,不理他了。
“新娘子上轿啦!”
宁紫菀身着大红喜服,莲步姗姗从楼梯上徐徐而下,外面顿时锣鼓喧天。
在别人看来,一个风尘女子能够嫁入富贵之家,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是她自己呢?家破人亡,父亲沉冤未雪,自己沦为官妓,而今又要嫁给他人做小。如果她的命运注定如此凄惨,那么她宁愿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滴子眼前闪过这一干人等,那新娘虽蒙着盖头看不到脸,可是她婀娜的步态身段依然让人觉得楚楚动人;可她微微低垂的纤细肩膀却似乎压着千斤的重担。就在那新娘子上轿的一瞬,于滴子看到,那女子的手上竟握着一把剪刀。于滴子的心里微微一颤:她拿剪刀做什么?是她要杀人?还是……
“于兄,我们走吧!”严无谨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向外走去。本来看热闹——尤其是有美女的热闹是他最喜欢的事,可今天不知怎的,心里憋闷得很。
黄昏,平安客栈。
“小二,给我们开两间上房。”严无谨今天不太痛快,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一间。”于滴子纠正道。
严无谨瞪了于滴子一眼,又告诉了小二一遍:“两间。”
“一间。”
店小二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不知该听谁的。
“我说于滴子,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啊?又不是没有空房了,两个大男人同睡一间房干嘛?”
于滴子不理他。那些无聊的问题,于滴子都当做没有听到。
“我可不习惯和男人同睡一张床,难道你要站着睡?”
“是。躺下来容易让人有机可乘。”
“随你吧,一间就一间!”严无谨苦着一张脸,再和这种人磨下去,恐怕他会吐血而死。
夜凉如水。严无谨的鼻息渐深,似乎已经睡着了。
于滴子靠着墙站着,手中握着那把曾经让他无限荣耀的剑。银色的月光洒进来,像极了关外温柔的白雪。游子在月光之下,总会想起自己的家乡。于滴子也不例外。他想起了家乡温柔的白雪,油黑的土地,雪白的羊群,奔腾的骏马……他想起了年迈的父母,还有他的兄长们。十三年了,哥哥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于滴子突然想起了今天玲珑院里的那个新娘子,还有新娘子手里的那把剪刀……于滴子握紧了手中的剑,冲了出去。
他很快就找到了金财主张灯结彩的大宅子,夜已深,宾客都已散尽,只剩金财主的洞房还点着红烛。
于滴子躲在房顶,静静地听着房中的动静。
“金老爷,我知道我不嫁过来,您是不会甘心的,可我……”
“娘子,有话就明天再说吧!我金广富一定会答应你的。今夜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可别白白虚度了呀!”
“求你,不要过来……”
“娘子,有话好好说啊!快、快把剪刀放下!”
“我爹爹被人所害,如今尸骨未寒,我若今日跟了你,失了清白,怎对得起家中亲友!金老爷,我与你无怨无仇,今夜我就此了结,明日你就说是我突然暴毙,与你无关!”
“姑娘,你别……快把刀放下!”
于滴子见宁紫菀挥刀而下,右手一弹,“叮当”一声,剪刀应声落地。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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