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着你,静静的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着。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着。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见是怎么向着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着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着排成一排,浩浩荡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着一群蒙着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着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着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着似的欢呼着。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着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着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着进了帐篷,跪着轻触着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着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着,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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