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一律采取“愚民政策”,群臣为常洛由校父子争取出阁读书的权利,磨破嘴皮,朱翊钧则能拖就拖,好像唯恐他们的智力得到开发,好像并不担心将来他们做了皇帝,被人欺负耍弄。
总之,朱由校以天潢贵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贫的农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没有机会进入学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开发——在野玩中成长。
有明一代,整个朱家皇族出过两位天才{36}。一位是郑王朱厚烷的嫡长子朱载堉,此人于历法、数学、地理、物理、哲学、文学、舞蹈无所不通,尤其在音乐乐理上的造诣、成就,傲视前人,据说他是世界上最早解决了十二平均律的数理和计算的人。另一个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现在工程学方面,倘若生在当代并循正规途径培养,以他的天赋,跻身国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绝非难事。
自幼没有老师和功课约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时间玩耍,除了寻常的爬树、骑马、溜冰、荡秋千之类,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际,邂逅最适宜他天性的喜好——宫中屡有造作修葺,由校路过或于近处玩耍时得见,每驻足旁观,兴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来工具自己摆弄。这一摆弄不打紧,天才就此被发现。他无师自通,仅因观摩便心领神会,不仅诸般技艺尽数掌握,而且水平极高:“斧锯凿削,引绳度木,运斤成风。”“虽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37}
举凡泥瓦工、木工、漆工、雕刻工,他无不精通。但他的才具岂止单单是能工巧匠,更长于工程、机械的巧思设计,他潜心琢磨并亲手完成的某些作品,虽然只是“玩意儿”,无关国计民生,对文明进步也毫无用途,但就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言,显示了不逊于瓦特、詹天佑的潜质。例如他曾以水为动力,运用力学原理和复杂的机械装置,设计出一种机动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他常有这类制作,“皆自运巧思,出人意表”{38}。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闹。当时宫里目击者称,朱由校“性好营建”,领着十来个太监,颇具规模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亲任监理,把大内变成实验他工程师、建筑家、能工巧匠和包工头理想的工地。“回廊曲室,皆手操斧锯为之。”他没日没夜地干,建成后特满足,很有成就感,高兴劲儿一过,又推倒重来,不断改进、折腾,乐此不疲。(“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39})
这已超乎嬉乐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创造力的极大释放。单独看,他的举止和态度是严肃的、专注的、执著的,与任何沉浸在自己事业中的工作者没有分别。“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亡,寒暑罔觉。”{40}干活的时候,投入程度跟民间热诚忘我的劳动者一般无二,“当其执器奏能【拿着工具施展手艺】,解衣盘礡【解衣系于腰间,赤着肩膀】”{41}。
倘使那时有清华大学或同济大学可入,朱由校的一生当有辉煌前景,将来修水库、建大桥、造巨厦,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才智尽得发挥,而且一定可以跻身“中华英才”。读他的故事,我曾设想对他的最好安排,是类似于洛克菲勒基金会那样的组织,给他提供一大笔钱,一间实验室,让他遂着性子去随便鼓捣一些什么玩意儿,他自己将万分快乐,社会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聪明才智创造出来的成果。但很遗憾,他注定只能去当皇帝。但是,他当皇帝,我们实在不敢恭维,只能称之“沐猴而冠”。
这就不仅使他自己难伸其志,整个国家也跟着陷于灾难。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职工作,是技术专家兼熟练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却只能是国家元首。两种认识之间,错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则是,朱由校异常认真地对待自己所认定的“本职工作”,对皇帝职责却敷衍了事、漫不经心。“或有紧要本章,奏事者在侧,一边经营鄙事【指工活】,一边倾耳且听之。毕即吩咐曰:‘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42}若频频受到打扰,难免要不耐烦的;魏忠贤利用这一点,渐渐将批硃权抓到手里。
他总共在位七年。这七年的皇帝,被他当得一塌糊涂,内政外务,无一事处置得是对的。实际也谈不上什么处置,因为身边完全被奸人所包围,他又是一个猪油蒙心、不知好歹、对是非毫无判断力的人,因此奸人对他说如此如此,他就这般这般。统治期内,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四大危机,同时发作,而且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说明朝气数已尽,然若非赶上如此少见的“愚闇”(清仁宗语)皇帝,多少尚存缓解余地。
可是又怎样能指望这样一个人呢?他糊涂到自己的妃嫔被人暗中搞死都不会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没有后代,生过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可谁能相信,竟没一个活下来,任何稍有责任心的父亲,都不会容许发生孩子接二连三死掉这样的事情;借此一端也可想象,天启年间宫廷管理何等松懈散乱,人们都晓得皇帝是个糊涂虫,对于各自的职守均抱玩忽态度,这些皇子皇女的死因基本都起于照管不周,有的十分可笑,比如,因为内操放炮受了惊吓而死、被炭气所熏中毒而死等。《酌中志》说:“中宫张娘娘【朱由校的皇后】等,凡诞皇子三位,皇女二位,皆保卫不得法,以致婴年薨夭,良可悲痛。”结论是“保卫不得法”。其实,那时候婴幼儿并不难养活,刘若愚也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去说:“累臣【罪臣,刘当时被系狱中】于天启丁卯冬谪南之际,见沿途田里间孩儿多憨憨壮壮,易得存养。”{43}
朱由校自己的死,也很可笑: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1625年6月22日),他带着两名宦官在西苑(今中南海)划船玩,水面忽然狂风大作(估计是雷阵雨即将到来,这季节,北京常有暴烈天气),船翻,落水,被救,病倒。论理,旧历五月、阳历6月,北京已经很热,此时落水一次不算什么,不致给健康造成大问题。可是很怪,朱由校的病居然就此缠绵下去,病根始终未除(可见御医也都是饭桶),两年后,突然转重,从五月初挨到八月二十二日,顺顺当当死掉了,年方二十三岁。
如果我们不把朱由校当皇帝,只当一个男人看,那么,平心而论这个男人一辈子很失败,很不像个男人,窝囊透了,到头来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自己也是风一吹就倒,对疾病毫无抵抗力。对于他,除了作为一个工程技术天才的早逝令人惋惜以外,我们没有太多可以表示的。
天启时代中国社会的舞台,虽然皇帝是朱由校,主角却是另外一些人,重要情节也都发生在他们之间;前头约略提到而未详述的故事,下面会随这些主角的出场,一一加以细说。
客氏
中国历史当中,能唱上主角的女人本来不多;在这有限的一群女人之中,客氏其人虽不能说前无古人,但的确后无来者。{44}因此,在描述天启年间中国几位重要角色时,为示隆重,我们特安排她首先出场。
客氏是什么人?朱由校的乳母。在下人里面,奶妈的地位一般会比较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下人。可眼前这妇人,不但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下人看,简直比主子还主子,乃至以奶妈之身,而享不亚于皇后的尊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古往今来的奶妈,她当之无愧可以坐头把交椅,如果给这一行点状元,非她莫属。
以往史家给予她的地位,与她的实际作用比,很不相当。提起魏忠贤,今日但凡略读过一点史的,无人不知不晓。然而,魏忠贤身边站着的这个女人,名头却相差甚远。这不公平。
没有客氏,根本也不会有什么魏忠贤。在取得客氏芳心之前,魏忠贤不单是个小毛虫,只怕在宫中连怎么混下去都很成问题——光宗一死,他把宝押在李选侍身上,追随并撺掇后者将朱由校扣为人质,事败,被杨涟等穷追不舍。客氏是他成功从李选侍阵营跳槽到朱由校阵营的踏板,更是他打开朱由校宠任之门的钥匙。
他们组成了这样一个三角关系:朱由校无比依赖客氏,魏忠贤通过客氏搞定朱由校,客氏则从魏忠贤身上寻求慰藉。这三个人之间,客氏是纽带和支点:“忠贤不识字,例不当入司礼,以客氏故,得之。”{45}若非客氏,朱由校才不去理会魏忠贤是哪根葱,晚明历史就得改写。
客氏是河北定兴人氏,嫁夫候二,生有一子名国兴,十八岁被选入奶子府候用。崇祯元年正月,刑部奏呈的《爰书》(罪状书,司法当局的案件审理报告)称,是年客氏四十八岁{46}。以此推算,则她被征选那一年,当为万历二十六年(1598),其时距朱由校出生尚有七年。这里稍有疑问,盖因明宫选用奶口,惯例为十五至二十岁之间的女性,而客氏充任朱由校奶妈时,已年届二十五。或者,《爰书》抄写有误亦未可知,比如将“年四十二”误为“年四十八”,是有可能的。但这无关紧要,总之,客氏大约年长朱由校二十至二十五岁。
入选奶子府两年后,丈夫候二死掉,客氏成了寡妇。这个情节很重要,在许多事情上可能都有关键意义。很多记载指出,这是一个性欲强劲的女人。《明鉴》说:“客氏性淫而很【狠】。”{47}《稗说》给出了有关她形貌习性的更详细的描述:
年少艾,色微頳,丰于肌体,性淫。{48}
“少艾”,是美妙的意思,形容年轻漂亮的女子。这句话说,客氏青春貌美,肤色微微泛红,生得非常丰满,而且性情放荡。这不大像是在故意“妖魔化”客氏。人之性欲强弱,生而有别,跟遗传、身体条件都有关系;不单男性,女性亦有天生性欲亢奋者,即便所谓“三从四德”时代也是如此,这很正常。从所描述的体征来看,客氏血色盈旺,生命力充沛,又正值精壮之龄丧夫,对于这种女人来说,孤独当远比寻常难以忍耐。
她用她的身体语言,对此做着证实。她对自己的容颜,始终保持强烈并且过度的关注。就像沉迷于性事的男人会借助春药延长性机能、制造和获得让其自信的幻象一样,作为女人,客氏为了保持容颜也乞灵于超自然、玄虚、不可知的诡秘偏方。其中最怪异的例子是,人到中年的客氏,“常令美女数辈,各持梳具环侍,欲拭鬓,则挹诸女口中津【唾液】用之,言此方传自岭南祁异人,名曰‘群仙液’,令人至老无白发”{49}。这所谓的“群仙液”,肯定是荒诞的,但它对于客氏却构成巨大的想象价值——年轻貌美女子蕴涵的性优势,被神秘化为她们的体液中具有某种青春元素,而汲取这样的元素则被想象成可以阻止衰老。透过这一举止,我们洞见了客氏的肺腑,那是一颗疯狂的想要吸引男人好感的心灵。
这女人跟魏忠贤结成联盟,很可能跟政治毫无关系,而仅仅是出于性的需要。这,也许是她与其他在历史上出人头地的著名女人之间的最大不同。吕后、武则天、慈禧,都有强烈的权力欲,都在政治上有自己的抱负。但纵观客氏一生,似乎并不存在这根线索。尽管她对政治施加了很多很重要的影响,然而我们并未发觉她对权力有什么个人渴望。她非常像生活中那种意外地成为杀人犯同伙的女人,本身对于杀人没有冲动,可是却不在乎成为某个嗜血残暴男人的情妇,并且只要能讨这男人高兴,就决不拒绝充当杀人同谋。
我敢肯定地说,魏忠贤结交客氏另有所图,客氏却仅仅是为着能与他贪欢。这并不可耻,相反,毋如说这个女人勇敢地亮出了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满足自己的男人。但以她的环境和身份,可选择性实在有限。前面讲过,她成为政治明星后,曾对大学士沈产生吸引力,但这样的对象、这样的机会,实属偶然;大多数情形下,她所能结识或者说“勾搭”上的人物,只是宫中与她地位相等的半真半假的男人——太监。而以这种“男人”,所谓“满足”,实在是退而求其次,聊胜于无。不过,她仍然尽力在其中挑选“强者”。魏忠贤最终走近她,正乃这样一个结果。
作为刑余之辈,太监失去了男人性生理的基本功能,不过内中情形却并不如外人设想的那样,全然死灰。比如,身体残损,而男人心理仍有遗存。也有一些奇怪不可解的表现,现成的例子,是因撰写了《酌中志》而名气很大的天启、崇祯年间太监刘若愚,一直蓄有胡须,《旧京遗事》记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