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哭,也受了廷杖,事后丢官。衡以士大夫的正统道德,他们父子本属一门两代忠义,实乃莫大光荣。但这个丰坊,居然在嘉靖十七年上书,“请加尊皇考献皇帝称宗”。“称宗”,只有实际统治过国家、有自己年号的皇帝才可以,如果兴献皇帝称宗,别的不说,单单大明王朝的历史如何叙述就会造成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这件事,丰坊拍马屁倒在其次,而是这马屁拍得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哭笑不得,就连严嵩那样一个惯来俯首帖耳的老滑头,也感到荒诞不经,小心地奏告嘉靖:“称宗则未安。”但嘉靖却不管安不安,“上必欲行【丰】坊言”,而且把同样持反对意见的户部侍郎唐胄关到监狱里去,严嵩见势不妙,赶紧改口,奉命,“进献皇为宗”。消息传出,丰坊的行径让所有人震惊不已。他刚刚死了父亲,“距其父殁时,尚未小祥也”;小祥,是三年丁忧期的一个阶段,时间为死者丧后的十三个月。依礼,丁忧之期,即便在职官员,也要去职守孝而不问政治,丰坊却公然献章邀宠,而且所谈是这样一种严重背叛乃父生死以执的政治立场和人格精神的内容,简直等于在亡父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为此,沈德符送给他八个字:“不忠不孝,勇于为恶。”真是诛心之论。
丰坊以最极端的方式,将朱厚熜对士林风气的摧折凸现出来。
封建帝王喜欢臣下顺从,不喜欢他们违拗,乃是常情。不过,由于封建社会官方意识形态儒家伦理对君臣关系的独特约定,合格的君主应该容纳正直的臣子,而臣子也应该以正直的品格来对君主尽忠,所以虽然皇帝骨子里都反感“直臣”,但较“好”的皇帝会装出喜欢的样子,不善伪装者会对“直臣”施以解职、谪贬、夺俸、体罚、治罪直至杀头的惩处,这样的事情很普遍,然而却有一道底线,即:皇帝无论怎样打击“直臣”,他也不可以去鼓励臣子谀上,手中晃动糖果,把他们引上这条路。嘉靖之前,明朝再不堪的皇帝,包括武宗在内,都不曾逾此底线。武宗与大臣之间的冲突,较嘉靖有过之无不及,但他的应对,除了斥退、罚俸、打屁股,就是敬而远之,采取“不合作主义”,自己躲得远远的,并未试图将大臣统统变成应声虫。
嘉靖的恶劣,不在于廷杖打死若干人,不在于将反对派发配戍边,不在于张贴“奸党榜”,而在于公然表彰阿附。谁站到我这边来,我就赏以官爵,就让他越过一切的常规和考核复职晋职。这种奖励卑微人格的做法,将百余年来明代士林基本保持住的端正风气大为削弱。基本上,杨廷和走后,嘉靖年间的内阁就不再有正人君子,杨一清、张璁、桂萼、方献夫、夏言、徐阶,包括严嵩在内,这些人本质上都不算坏人,有的还是能力颇强的政治家,但他们都认清了一条,对皇上必须逢迎,绝不可以再抱着先师孔孟的教诲不放,在认为对的事情上坚持己见。嘉靖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无论发生什么,身边再没有大臣敢于作梗,最终他总是能够如愿以偿。然而,士大夫的灵魂越来越猥琐,心计越来越伪巧,处世越来越油滑。机会主义盛行,厚黑之术发达。这些,他是不在乎的。鼓励阿附,分化瓦解了士大夫。虽然心术不正之人历来就有,但从前在统一的道德准则的强大压力下,那种人是见不得天日的,现在倒好,阿附有功,投机有理,终于“勇于为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另一种摧折士大夫的办法,是让他们歌功颂德。
专制政治,必辅以个人崇拜。这是现代人的经验。质诸中国帝权时代,反倒未必。古代的帝王们,虽无一例外都享受着臣下的歌颂赞美,然而那是仪式化的,是一种“概念崇拜”——被崇拜的是君权这概念本身,极少有针对皇帝个人的。作为个人崇拜,历史上几乎看不到,纵然很雄伟的君主也都没有去发动针对他本人的歌功颂德,无论嬴政、刘邦、刘彻、曹操、李世民、赵匡胤或者朱元璋。基本上,帝权时代君主固然至高无上,但个人崇拜并不流行。这一点,很多人存在误会。
但嘉靖年间,却出现了古代少有的个人崇拜高潮。当时的观察家这样评价:“古今献诗文颂圣者,史不胜纪,然惟世宗朝最为繁多。”{50}为什么?因为朱厚熜本人的大力提倡和推动。“世宗朝,凡呈祥瑞者,必命侍直撰元诸臣及礼卿为贺表,如白龟、白鹿之类。往往以此称旨,蒙异眷,取卿相。”{51}祥瑞,是所谓吉利之物,被人穿凿为并且嘉靖自己也认为是上苍对于国泰民安、形势大好的表彰,是世逢有道明君的佐证。
因此,各种祥瑞纷至沓来,累盈御前。仅嘉靖三十七年,据礼部上报,仅仅各地献来的灵芝即达一千八百零四株。更有为投其所好,而不惜制假者。陕西有名唤王金的庠生,从太监手里重金盗买宫中各地所献灵芝一百八十一株,粘成所谓“芝山”献上,得到赏赐;不久,王故伎复施,又将一只乌龟背甲分涂五色(古以五色象征东西南北中,至今北京中山公园社稷坛仍存“五色土”),诡称天生“五色龟”,这次效果更佳,嘉靖非但不疑,还下谕礼部称之为“上玄之赐”{52},告太庙,命百官表贺,并超授王金以太医院御医之职。
只要有人进呈祥瑞,嘉靖必命大臣撰写文章,大肆宣扬。越是这样,进呈祥瑞的也越多,不断催生新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事情就像滚雪团一样越滚越大。
嘉靖十年,郑王朱厚垸献上两只白鹊,朱厚熜大悦,专门举行仪式,献于太庙,特意送往两位太后宫中观看,又“颁示百官”;一见陛下如此隆重地对待这两只鸟儿,群臣不敢怠慢,马屁赶紧拍上,“鹊颂、鹊赋、鹊论者盈廷”。
这当中,不时有些始料不及的故事发生。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胡宗宪从浙江献一只白鹿,礼部尚书吴山就此及时上了贺表,很称嘉靖的心意,得到“特赏”。但过了不久,这个吴山却被嘉靖勒令“闲住”,原因是最近有一次日食发生,他老先生大约觉得日食不算什么吉祥的事,未上贺表,可皇帝陛下偏偏认为日食也是祥瑞,而吴身为礼卿居然不上贺表,一生气,就让他“闲住”了。
又一次,嘉靖所心爱的一只“狮猫”(不知何样,大约很稀有吧)死掉,“上痛惜之,为制金棺葬之万寿山之麓【一只金棺呢,有志探宝者不妨留意,万寿山即今景山】”,这不算完,又命身边承旨的大臣们都为这畜生写悼文。想那御前诸臣,一律进士出身,个个是文章高手,此番却被一只死猫难倒,“俱以题窘不能发挥”。唯独一个叫袁炜的学士,高屋建瓴,提炼出“化狮为龙”的主题,最惬圣意。结果就因此文,袁某“未几即改少宰【古称,此处指吏部侍郎】,升宗伯【古称,此处指礼部尚书】,加一品入内阁”,不过半年之内,连续跳升几级。
袁某的文章一定很狗屁,不过,好就好在很狗屁,其他大臣搜刮枯肠而写不出,亦因他们没能放下架子去做狗屁文章。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要像吹捧皇帝本人一样,吹捧那只“狮猫”,参透这一点,“化狮为龙”的主题是不难想到的。
写了狗屁文章的袁某,嘉靖不惜重奖,令其数月间骤贵。可见,除了“勇于为恶”外,他也鼓励士大夫们“勇于狗屁”。有没有效果?当然很有效果。狗屁文章一时满天飞。天台县知县潘渊,煞费苦心制成《嘉靖龙飞颂》献上,此文“内外六十四图,凡五百段,一万二千章,效苏蕙织锦回文体”。织锦回文体是一种文字游戏,顺读逆读皆成文,如“打虎将将虎打”之类,这位潘知县能够以这种文体,搞出五百段、一万二千章,估计头发都掉光了,真够难为他的。
当时还有一副长联,难度也相当不小,也堪称“杰作”: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53}
此联对得是异常工整,严丝合缝。然而,内容猥琐无耻之极,无一字不是屁话。国家取士、养士,却让他们的精力和才华都消耗在这种事情上,可悲可叹!
渐渐地,这股风气发展到嘉靖的例行公文乃至随口一句话,都有人赶紧作为文学创作的主题,吮毫染墨,将它们变成诗词歌赋。
某年正月,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嘉靖对大臣们说:我正想见见大家,老天就下了这么一场好雪(“天赐时玉”)。就冲这句话,时任礼部尚书的夏言,迅即写成《天赐时玉赋》献上,搞得嘉靖“大悦”。
嘉靖二十六年,例行的天下官员朝觐仪式之后,皇帝发表敕谕,这本属官样文章,“旧例套语耳”,却有个叫陈棐的给事中,居然将这篇敕谕“衍作箴诗十章上之”,但这回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嘉靖大怒,认为陈某不自量力,胆敢舞文弄墨,自附圣谕:“欲将此上同天语【等同于皇帝的话】,风示【传播于】在外臣工,甚为狂僭。”指责他侵犯了皇帝的话语权。陈棐得到的处分是“降调外任”。此人“素善逢君”,认定拍皇帝马屁总应万无一失,不意这一次“求荣反辱”,想必他也只好背地里枉叹一声: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不光孔孟门徒行此肉麻之举,神职人员也不甘寂寞。嘉靖十三年,朝天宫道士张某,发愤创作,连篇累牍写了一堆的诗。计有《中兴颂诗》二十一首、组诗《金台八景》《武夷九曲》《皇陵八咏》等。此外,但遇瑞露、白鹊、白兔等事,零零散散,“俱有诗上进”,简直是“颂诗专业户”。但张某不合于献诗之后,伸手讨要一篇官方序文,那意思显然是想把这些马屁诗以官方名义结集出版。嘉靖将此事“下部议”,让有关方面鉴定。“有关方面”的结论是,这些诗和它们的作者“猥鄙陈渎,僭逾狂悖,希图进用”。之如此,我的推测,一则张某创作过于“勤奋”,热情过高,“有关方面”早就不胜其扰,二则不能排除“有关方面”的人士心存嫉妒,不肯让他如愿以偿。结果,嘉靖看到鉴定书,也不耐细问,根据上述意见把张某抓到牢里关起来。
在“聪明人”看来,吟诗作赋并非歌功颂德的唯一方式,只要有心,方式无处不在,甚至更令被歌颂者感到愉快。下面的故事,是一绝佳之例。
嘉靖乃是“孝子”,在他眼中,母亲蒋氏系人间最仁慈、最高尚、最有道德的女性,这本来无可厚非。做皇帝后,他进而想在全国推行这个看法,让天下女子都奉蒋氏为典范——这就不讲道理了,但权力在他手里,别人也没办法。为此,他拿出一部手稿交给辅臣,是蒋太后所著《女训》,打算在全国发行。当时内阁首辅为张璁,次辅桂萼。张璁接到《女训》,“赞美,请上御制跋语于后”,请嘉靖亲自撰写一篇跋附于书后了事。这应对,尚属得体,不太过分。嘉靖本已同意照张璁意见办理,不料桂萼不肯省油,跳出来大献其谀:
《女训》一书,臣拜观详味。知天启中兴,圣贤继出,胚胎于此矣。
这话说得非常非常让人起鸡皮疙瘩,不译成现代汉语,恐读者有未尽解其作呕之处,试译如下:
《女训》这本书,微臣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反复认真学习,加以体会。由此才明白了大明朝所以承蒙天恩所赐,迎来伟大复兴,以及圣贤出世的局面,实在是始于并决定于那神圣的孕育过程啊。
“胚胎于此”之语,厚颜已极,不仅颂扬了《女训》这本书,暗中还美化了那次“神圣的受孕”。这并非我强加于桂萼的解读,他的的确确有神化嘉靖和蒋氏的意图,因为上述话语之后,他紧跟着就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让人眼珠子滚落一地的建议:今后,应该在所有怀孕的母亲中间开展“胎教”——原文如此,这是迄今为止鄙人所知最早出现的“胎教”字眼——而教材就是《女训》!桂萼以“将马屁进行到底”和“把蛋糕做大”的精神,深入展开论证。他建议:一、除《女训》之外,还应配备辅导教材,可将有关妇德的古诗搜集成篇,并且附上导读;二、从历代“哲妇”里选取十余人,运用她们的事迹,作为蒋太后思想的陪衬;三、再编一本图册,取材于皇宫后妃居处的绘画,以“花鸟寓目之物”形象地传达后妃之德,供学习者体会和感受。谈完“软件”,他转而对“硬件”建设出谋划策。此时,他狮子大开口,提出了令人震惊的构思——他要求政府投资,从中央到地方,全国普遍创办宣传蒋氏妇德思想、接受《女训》教育的女子专科学校:
令两京、布政司、府州县,各修官女学。设庙,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