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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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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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贴切、绝妙之写照。虽然活得很累,也饱受争议,但不管怎么说,李东阳立朝五十年而不倒,生前身后都荣显非常,七十岁那年去世,“赠太师,谥文正”。

整个事变,到翌年三月公布“奸党榜”,才算尘埃落定。“奸党榜”的意思相当于后世的“反党集团”。中国自宋代起,政治上有了一种新罪名,即所谓“党祸”;过去臣下或黜或诛,只是个人罪名,而“党祸”则开创了用有组织有纲领的所谓“结党营私”的小集团罪名打击某种政见的形式,并且从此成为在政治上处理统治层内部不同政见的主要思路。从明代来看,除了贪污、渎职等行政犯罪,只要涉及政见分歧,基本都被定性为“奸党”。这一思路对后世中国政治影响颇深,一旦发生政治见解的冲突,似乎便非要揪出某某集团方能作罢,而且不如此似乎也就不足以彻底搞倒搞臭政治见解相左者。

正德二年由胜利者宣布的“奸党”名单,共计五十六人。其中,宰相级二人,尚书四人,宦官三人,科道官四十一人,其他部员六人。这些人全部被勒令致仕(退休)、免职或被发配,其中一些人在不同程度地面临死亡威胁时却最终化险为夷,只有两名宦官王岳、范亨在解送途中被秘密处死。解读这份名单,能清楚地看到政变所带来的政治格局的两大变化。首先是朝廷人事的剧烈动荡,内阁成员三去其二,各部首长六去其四,内廷核心位置易人——可以说国家权力高层发生了一次大清洗、大换血。其次,名单中科道官(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的比例之高,逾七成以上,意味着司职监察、纠劾和言论的朝臣是朱厚照及其近幸势力重点打击的对象,也意味着政治由此转向一个言路不畅、更有利于专制独裁的局面。

豹房秘史

今人往故宫观光,由天安门进入,行至巍峨的午门,向右看为东华门,由此径东可达繁华的街市王府井,向左看则是西华门。出西华门一直前行,穿过南长街,便是中南海。

中南海,连同今之北海,在明代原系一体,统称“太液池”,全是皇家园林西苑的组成部分。历史兴替,慢慢模糊了明代皇城的格局。在当时,今之故宫到中南海整个的广大区域,统属“大内”,所以西苑又称“西内”,其间并无百姓杂居,北长街、南长街也尽是宫殿和皇家各种办事机构。天启年间太监刘若愚的《酌中志》在《大内规制纪略》中,叙说详尽。

现在游故宫,打从西华门出来,折往中南海,沿途所见已是商厦林立的现代化景象。而在当年,这一带全属禁地,虽未必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盘焉、囷囷焉”{80}之盛,但的确是宫阙连绵,气象森宏。

整整五百年前——公元1507年——正德皇帝朱厚照又在此大兴土木,耗巨资修造了宫廷史上独一无二的怪胎,完全为他个人专用的宫殿群“豹房公廨”。

所谓“豹房”,是宫廷豢养观赏动物的场所,此外如虎房、象房、马房、虫蚁房等。至今,不少北京地名犹存遗影,如“虎坊(房)桥”、“报(豹)房胡同”、昌平区的“象房村”等。珍禽异兽,自古为中国皇帝所好,这爱好兼有几重意义:一是珍禽异兽往往被视为“祥瑞”,二是它们作为夷狄属国的“贡物”,象征“天朝上国”的威势,当然,更是宫中皇族消遣娱乐的对象。历代宫廷均有驯兽师,调教动物,作兽戏以娱君王,更有不甘寂寞之君如正德者,喜欢亲自下场与兽角力{81}——好像他的老前辈商纣王也很乐于此道。

由于不断有臣子进献、属国朝贡,加上历朝皇帝自行搜罗,豢养珍禽异兽之费实际已成朝廷一大负担。成化间,内官梁芳“进白水牛一只,每岁支费千余金”{82}。《治世余闻》有条记载,说正德之父弘治皇帝继位后,因见“蓄养四方所贡各色鸟兽甚多”,而首次提出将其放纵,“以减浪费”,但又怕“所司白虎豹之属,放即害物”,于是下旨:“但绝其食,令自毙可也。”不知是否真正如此实行,总之,皇家养兽玩兽其风之盛可想而知,单单豹房就不止一处两处,笔者所知,现在东单的“报(豹)房胡同”是其中之一,亚运村以北大屯一带,还有一处地名叫“豹房”——但它们皆非以正德而闻名的那个“豹房”。后者的地点在西华门内外,即紫禁城与西苑之间。

这里原系诸多皇家豹房中的一座,正德二年,1507年,朱厚照开始对其大加改建、扩建,工程浩大,一直持续了七年。我们从《武宗实录》中得知,正德七年十月,工部就豹房工程提交一份报告,称从开工以来“五年所费价银已二十四万余两”,而且新近又将“添修房屋二百余间”,“国乏民贫,何从措办”?有关职官深感无奈,请求立即停止该工程,“或减其半”,然而,朱厚照的表现是“不听”{83}。

正德七年,豹房工程是添上这二百余间房屋后竣止了,还是以后仍有续建?不得而知。但从史家的记述可约略窥见,它不单颇具规模、“勾连栉列”,配制也可称齐备,有宫殿、有密室、有寺观,甚至还有船坞和供军事操演的教场,人员方面完全比照“大内”,各色执事太监轮班值日,而见幸者如伶官、僧侣、边帅、女人、斗兽士等“皆集于此”。

于是,它有了一个正式而又怪异的名称:豹房公廨{84}。

公廨者,古时官署通称也。既然是行政办公所在,却又以一个彻头彻尾的游乐场所为中心或者说以此为基础兴建起来,这种不伦不类的意味,带有典型的朱厚照性格特征。

“豹房公廨”因朱厚照兴,又因朱厚照衰,是他一手打造,亦唯有他自己方才使用过。豹房之于朱厚照,朱厚照之于豹房,实可谓互为表里的一双绝配。

可惜,“豹房公廨”在朱厚照死后即被取缔,不单活跃其间的五花八门的人物作鸟兽散,连同那些建筑、器物亦很快地废弛、颓朽以至于消失,最终无迹可寻;否则,保存下来,倒不失为极具魅惑力与遐想力的吊古的去处。

朱厚照之能修建“豹房公廨”,还是要追溯到那场政变。倘若没有那场政变,倘若刘健、谢迁、韩文等这些“眼中钉”未被拔除,倘若朝臣方面的力量和权威不曾因此遭受沉重打击,庶几可以断言,“豹房公廨”这种事物永不可能出现。朱厚照救下“八党”的同时,也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东西——“豹房公廨”。

仅仅在政变的第二年,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营造“豹房公廨”并迁往此处居住,起初,是白天在里面鬼混,很快就发展到夜宿不归{85},“朝夕处此,不复入大内矣”{86}。此话怎讲?即是说,打正德二年有了“豹房公廨”起,朱厚照便彻底从紫禁城搬出,不在宫中居住,最后连死都死在豹房,不再回去。

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位居故宫中心有座大殿,叫乾清宫。自明永乐迄清初,这里是中国所有皇帝的寝宫(雍正后,皇帝移居养心殿,但日常还是在此处理政务),也即泱泱九州NO。1的宅邸。→文·冇·人·冇·书·冇·屋←它作为皇帝安放其卧榻之处的意义倒在其次,尤为重要的,乾清宫乃是帝权的象征,皇帝在此居住不仅是个人意愿的问题,更是一种义务和责任。通常来说,一个皇帝只有当被赶下皇位时才会离开那里,比如辛亥革命后末代皇帝溥仪之被迫离宫。唯有朱厚照,竟敢于置皇统于不顾,主动而决然地辞别乾清宫,至死不回。他此一行为,既是空前之创举(过去从未有过),基本上亦属绝后之奇例。在他开了先例之后,只有他的继位者嘉靖皇帝,从中晚年起效仿这一做法,迁居西内。

正德搬往豹房,不仅仅是为自己重新选择了住所。他这么做的含意在于,逃离或放弃了一种角色,逃离或放弃了礼法所加在这种角色之上的所有信条、戒律、义务与规约;此外毫无疑问,也借此彻底摆脱和跳出于祖宗、父母、家庭以及既往整个个人历史之外。当置身于乾清宫时,他是一个君王、一个儿子,也是一个丈夫,是活在这些躯壳之下而又并不如意的压抑的魂灵,而一俟别宫而去,他就不再是上述角色中的任何一个,他仿佛灵魂出窍、羽化而飞升,一了百了,胜利大逃亡。

回过头再来看正德与群臣的对抗,再来看那场政变,在正邪、善恶这类通常的历史尺度之外,我们忽然发觉其间还存在着一点正德自己的小秘密,亦即他自个儿性情上的好恶与追求。那是什么样的好恶与追求呢?简单一句话,他实在不堪、也不喜欢扮演皇帝这角色。刘健等反复敦请于他的,无非就是像一个合乎制度的皇帝那样行事,但他感到最不可能也最不愿意做到的,恰恰即此。做皇帝,实非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生下来就命中注定的;他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满朝官员、还有天下黎民不由分说就拿皇帝应该承担的一大堆责任、义务硬往他身上套,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希望、要求和限制。对此,他简直烦透了。他想要怎样呢?他想要的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由着自个儿的性子去生活,爱好什么就干什么,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搞什么女人就搞什么女人……从种种迹象来看,此人若生于寻常人家,不妨说倒是一位性情中人。可是,偏偏一不留神,他却做了皇帝。皇帝这角色,讲起来顶天立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家只须看看正德的老祖宗朱元璋的一生,就知道要把这角色对付得略像点样子,真的大不易。

说白了,朱厚照全非做皇帝的料。虽然在皇帝位子上混事的,历来不少,不过到封建主义晚期,皇帝却是越来越不好混了,因为这种制度愈来愈严密,也愈来愈刻板。比照秦汉至明清中国历代君主的处境,我们明显看见帝权在走向高度集中的同时,所受到的掣肘也更为深刻,表面上看帝权益发伟岸,实则做皇帝者的个人空间反倒愈见局促——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明代皇帝,除去太祖、成祖、仁宗、宣宗这四位,其余没有不受“欺侮”的——要么深受重臣抑沮,要么为宦官近幸所挟持。再来看代明掌国的清代,都道有史以来清朝皇帝最累,有的握发吐哺、宵衣旰食,有的忍辱负重、终生气郁难舒……撇开外因不谈,儒家伦理(理学)对君主的道义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大,乃不争的事实。总之,在明清两代,留给像先前的汉成帝、汉元帝、隋炀帝这类艳世风流皇帝,或像唐明皇、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这类风花雪月皇帝的空间,是大为萎缩了。皇帝与其自身体制之间的矛盾,反而加强和扩大。隋炀帝或宋徽宗尽可以在皇帝位子上鬼混,不必考虑搬出宫去以换取“自由”,但朱厚照则不行;祖制、祖训和家法这些无形大棒,暗中高悬在乾清宫宝座上方,随时会被辅臣、言官、太后或别的什么人祭出,加以利用——就算别人不抡,自己想想亦有心理障碍。

从公然弃乾清宫出走,并至死也不肯回来这一率性行为论,朱厚照的表现颇像“性情中人”,跟终于在大观园呆不下去而出走的贾宝玉,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应该不加耽搁地立即指出,朱厚照所拒绝或急欲摆脱的,乃是做皇帝的义务、责任和规约,绝不是皇帝的地位、权力和享受。他建造豹房,并以此将紫禁城取而代之,归根结底就出于一个目的:挣脱来自体制的对一个皇帝的种种束缚,然后彻底地丝毫不受约束地享受皇帝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竟能想出这样的点子,足见其禀性顽劣自古无匹。

实际上,他是用一定程度上的自贬自贱来实现其恣意享乐的目的,用名誉和尊严上的一定牺牲来换取在污泥浊水中撒欢打滚的快乐。这就让人不得不想到他祖上的叫花子出身,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并怀疑这种遗传和血液质地在起作用。儒教中国极讲究“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每个人都各有其名分,失去名分或使名分淆乱,都将自取其辱、自败其身。朱厚照对此则根本不在乎,认为狗屁不如。呆在乾清宫(也只有呆在乾清宫),他是皇帝名分,可他却宁可带着他那群下流坯,搬到“豹房公廨”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地方住下。按理,“公廨”本是皇帝臣属的官署,身为帝王放着皇宫不住,却呆在一个“公廨”里,这算哪门子事呢?朱厚照可不管这个,后来,他为了更进一步胡来,又运用同样思路把自己降格为“公爵”、“大将军”,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荒唐闹剧。

他不待别人轻视他,自己先作践自己。你士大夫不是老跟我提什么祖训、什么“君君臣臣”吗?我不要这“劳什子”,脚底抹油溜出宫去,再给自己封个“镇国公”、“总督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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