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依旧没有说话,只不过脸上的好奇之色愈发浓重,学模学样也是笑着拍了拍安伯尘的肩膀。可他的力气极大,这一掌下去疼得安伯尘龇牙咧嘴,若非已炼出先天真火,恐怕安伯尘就算不断骨头也会被拍肿。
“轻点轻点。”
安伯尘揉着肩膀眉头直皱,眼见少年倒退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安伯尘心中不忍,只好强作笑容安慰道。
“我力气没你大,身子骨也没你结识,下回可别出手这么重啦。”
“下回?”
耳边传来略显僵硬的声音,安伯尘心道原来不是哑巴,抬头望去,就见少年人眸里涌出惊喜。
可转瞬后,安伯尘面色一僵,他终于知道为何少年一直不开口了。
月光落下,映上青瞳少年的面庞,在他高挺的鼻梁下,唇口咧开,露出一对尖长的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将他原本的英俊破坏得支离破碎,尤显狰狞。
眼见安伯尘面露惊容,那少年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通红,虽强作镇定却难掩眸里的失望,半晌,委屈的朝向安伯尘低吼一声,转身就要逃走。
“你是……天生无底洞?”
稳了稳心绪,安伯尘低声问道,就见那少年猛地停住脚步。
胸口微微起伏,许久少年回转过身,疑惑的看向安伯尘,犹豫片刻开口问道。
“你不怕我?”
“羡慕还来不及,为何要怕?”
安伯尘不解的反问道。
他说的是实话,对于相貌,安伯尘并没太多苛求,他自己就长得普通,自然不会以貌取人。况且从前看了那么多戏,听离公子讲述了许多神仙怪谈,在那些故事里大凡神仙之流都生着奇容异貌,当司马槿和安伯尘说起来“无底洞”时,安伯尘脑中第一个浮现起的便是传说中的仙人。
第025章 多事之秋
“匡惠帝十九年,尘与云会东界琉地……是夜有星突降,星相者衍筮草推龟背,言道国运之转,系于斯……”
《抱犊山野记》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没有史书上所记载的一见倾心、轰轰烈烈,也没有戏文里唱的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结交莫逆。日后在洞天福地立下虚荒之约的东界第一名将遇到安伯尘时,安伯尘还只是个在琉京走投无路的小仆僮,甚至连最基本的道法、道技都不会。
野史大多荒诞不经,为小说家之言,可也有正史不敢记录之事,就比如那夜降于琉京郊外的流星。
然而周天星辰无数,忽降一星虽或多或少关乎国运气数,可并不能说明与谁牵连。好事者翻出年历,煞费苦心找出两人相遇那年的天象异变,生搬硬套,却又是另外一番说法。
夜深人静之时,星落于野,也只有寥寥几人得见,而在琉京中央那座匍匐了七百余载的王宫中,台阁之上,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掀开纱帘,走出一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
“将星坠野,大凶乎,大吉乎。”
男子身高七尺,略显清瘦,可他的双目却宛若夜穹中的皎月,澄澈中透着几丝明媚。
“爱卿在嘀咕什么。”
纱帘又掀开,走出一个中年男子,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天庭饱满,正合望气者口中的王者之相。
他看向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掐演卦算的美男子,皱了皱眉,低声道。
“棋还未下完,爱卿却推棋而出,是何缘故?”
闻言,观星的男子淡淡一笑,回身朝向中年男子躬身一拜。
“君上请恕微臣僭越,时辰不早,君上也该回转望香阁去陪蓝月殿下了。你说是吗,映红姑娘。”
话音落下,一道凹凸有致的身影从阁楼里站起,隔着隐隐绰绰的暗香,朝向琉君欠身一拜。
“左相大人所言极是,蓝月殿下生诞再即,君上理当多陪陪王妃。”
“罢了罢了,你们二人知道本王心软,还真一唱一和起来。映红,本王改日再来听你唱曲。”
苦笑着摇了摇头,琉君转身走出高阁,自有内侍提灯紧随,而那名一身白衣出尘的男子却未尝移步,依旧站在阁楼高处遥望群星,仅此一点足以说明他在琉君心中的地位,否则也不会成为如今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映红,听说你和那离公子私交甚密。”
阁里女子刚欲起身,就见左相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她道。
迎向左相深邃的目光,女子呼吸一窒,心中暗道民间传闻果真不假,这左相的确貌美无双,可君上对他似乎也只是君臣之谊,并不像谣传中那样……
“回禀大人,小女子还在民间唱曲时,多蒙公子关照,可从未僭礼。”
“那以你之间,那离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这个……”
女子似在蹙眉,半晌犹豫着开口道。
“离公子高深莫测,非小女子所能揣度。”
“那他身旁那安姓小僮又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闻言,那女子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大人说的可是安伯尘?他啊,就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不过倒是很听公子话,除了看戏时,平日里大多一声不吭。”
左相温文尔雅的一笑,忽然扬起袍袖,卷向阁里檀香。
“多谢映红姑娘相告,明日映红姑娘就要册封美人了,往后可要好生学习宫中礼仪,切莫动不动口称小女子。”
“小……映红知道了。”
阁内女子屈身作礼,恭恭敬敬的说道,可她刚起身,就见案上的檀香猛地一闪,随即青烟升腾,渐渐化作一条青花蛇,未及她惊叫,猛地缩身扑去,眨眼后钻入她额心。
“扑通!”
女子摔倒在软塌上,不多时,发出鼾声,竟是熟睡了过去。
没再去管阁里人,左相负手遥望天相,半晌淡淡一笑。
“我还以为算错了,原来是那个小僮捣的鬼,平白拖延了五日。那么便再等几日吧,稍安勿躁,国公大人。”
他目光下垂,越过数条街坊,落向栋苑街西侧的那座大宅,嘴角浮起缱绻的笑意,下一刻竟化作道道青烟,消散在楼阁高处。
栋苑之西,霍国公府。
被当朝左相用无比玩味语气道出的老人,此时正站在后院老树旁,冷冷看向那两个说着话的少年人。
他的眉毛微微绞起,面沉如水,看似平静,可实际上心底已被惊诧充满。
能让他霍国公吃惊的事很少很少,到如今或许两三年也就只有一两件,可在开平七年秋,一件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冲击着他本已古井不波的心房。
先是离公子被杀,又是离公子被人用道符假冒……而这些事都和不远处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人脱不了关系,眼下,这少年竟来到自家府邸,携着一样令霍国公再难抑制住心头震惊的东西先天之火。
霍国公清楚的记得,就在昨夜,他探访墨云楼,一怒之下出手毁去了少年的神阙穴。神阙被毁,即便神师驾到也无法挽回,而那少年也注定了从此将和修行无缘。
可霍国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人非但没被白日派出的铁骑所杀,还带着先天之火来到他眼前。以霍国公天品高手的眼里,又如何看不出,安伯尘身体中所藏的先天之火,可更令他难以置信的,少年人的火势竟丝毫不像初生的炎火,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元气。
月光下,老人目光复杂,脱离掌控的感觉渐渐生出,令他心头好生不舒服。
事过反常即为妖,五日前还只是个寻常仆僮,五日过后,竟然偷得天地运数,摇身变成连他都难以看透的存在。如此少年,当为伏于琉京之妖孽,今日不除,日后定成大患!
眉头绞起,心中生出浓浓杀意,霍国公越身而出。
“你竟还敢来?”
安伯尘和虎牙少年相谈正欢,就听身后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安伯尘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微变,急忙转身。
“国公大人……”
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能见着霍国公,安伯尘心中一惊,怯生生的站着,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说服他,却没发现霍国公眸中一闪而过的浓浓杀意。
安伯尘没发现,可一旁的虎牙少年却看得明晰,面露急切,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今夜前来,可是想要回那个假公子?”
耳边传来老者莫名的声音,安伯尘没想到霍国公会主动提起这事,心中暗喜,遂点头道。
“是。”
“用离公子来掩饰身份?”
眸中杀机更胜了几分,霍国公又问道。
想了想,安伯尘亦没想出其他藉口,遂老实道。
“国公明鉴。”
莫非他回心转意了?
听着霍国公的问话,安伯尘低头暗道,可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想了想,他抬起头就想好好解释一番,忽觉脊背陡然一寒,莫名的冷意从心底涌出。
“哈哈哈,好一个小仆僮,好一个安伯尘,如此不避讳,想来本公也入不得你法眼!”
“好胆!本公纵横沙场七十余载,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物。”
“今日面对本公尚敢如此,日后若被你得了运数侥幸成了国之重臣,岂不是要同那人一般欺君惘下。如此妖物,留你不得!”
初时安伯尘听得满头雾水,渐渐的,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脸色发白。
他知道霍国公误会了,可是,当他发现这一切想要解释,却为时已晚。
月光下,老人猛地迈步上前,安伯尘尚未及开口,沾满了血斑锈迹的钢刀便被已被霍国公拔出,高举于半空,对准安伯尘,转眼即将斩落。
“不要!”
低吼声传出,余光中掠过一道人影,安伯尘就见那个虎牙少年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死死抱住霍国公的大腿,焦急的朝向安伯尘打着眼色,却是示意他快走。
连退两步,安伯尘望向满脸冰冷的老人,心生退意,可转瞬即散。
他不能退缩,更不能一走了之。
他若是走了,这琉京上下再无他和司马槿的容身之地,得不到那个假离公子,想要将藏于深宫的九辰君拿回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即便他侥幸逃回,那个心狠手辣如毒蛇的萧侯也不会放过他……司马槿,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心中又慌又急,安伯尘抬头看去,就见霍国公恼怒的看向紧抱他大腿的少年,空着的左手高高举起,正要拍落。
不好!
安伯尘面色陡变,想到少年人孤苦无依的在霍国公府上当仆役,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难得见到自己这个同龄人欢天喜地,可相识才一会儿功夫,他就要因为自己被霍国公所杀。
难得他是天生无底洞,却要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我的到来……
心头涌起浓浓的愤慨,眸里腾起一柱火苗,转眼消散。这一瞬,不知为何,安伯尘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怒火,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猛地抓住霍国公的手臂,低喊道。
“不要杀他!”
吼声传出,不单是虎牙少年,就连霍国公脸上也浮起一丝古怪,刀口离少年的额头仅剩半尺,却凝滞着没能落下。
第026章 身陷囹圄
秋风彻寒,没入少年脖颈,锈迹斑斑的砍刀就在脸旁,安伯尘心头猛地一跳,急忙缩回身子,拉着“不知所措”的虎牙少年退后两步,深吸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向霍国公道。
“国公大人先前误会了,离公子之死和小的并没半点关系,实乃吴国王馨儿所为,伯尘只一区区仆僮,即便想要为公子报仇也无法。借假公子隐于墨云楼,伯尘确实有私心,可绝不会做害人毁民之事,也不会损及国公大人的利益。相反,若是离公子真死了,对国公大人有百害而无利,若有个假离公子继续高坐墨云楼,一切如常,由伯尘看护,那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安伯尘虽紧张,可说出的这番话却有条不紊,简明扼要,听得霍国公连连点头,看向安伯尘眸中的异色又盛了几分。
见状,安伯尘只道霍国公回心转意,心中微喜,期盼的看向默不作声的老人。
可转瞬后,他的一颗心再度跌入谷底,整个人如坠冰窟。
“的确,离公子死不得。不过,你却必须死。”
话音落下,霍国公冷着脸,不再留手,那柄承载着他数十年虎狼功勋的战刀狠狠劈下!
终究还是没能说服他。
嘴角泛起苦涩,安伯尘心如死灰,只觉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他不想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惨状,于是乎闭上了眼。
可等了许久,安伯尘都没等来终结他性命的那一刀。
国公府后院中,一身单衣的少年张开双臂,涨红了脸,挡在安伯尘身前,在他额心半寸处,是锈迹斑驳的长刀。“不要杀他,爷爷!”
爷爷?
安伯尘缓缓睁开双眼,难以置信的看向身前的少年人。
霍国公一门忠烈,四子两婿都战死南方,女儿也殉夫而死,倒有两个孙子留守南边战场,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