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还是要杀我。
被印辛的杀意所激,安伯尘全身上下的毛孔陡然紧缩,凝目而视,神经紧绷成弦。
长槊大凡由拓木所制,前装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上好的长槊是一根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九尺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两端不落不坠。如此这般武将骑在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费丝毫力气。好槊造价极贵,耗时少则三载,多则七载,十柄槊中往往只有三四柄能炼成,因此习槊者大凡为世家出身,便如印辛。
印辛的槊来势并不快,透着雍容华贵的气息,可以说中规中矩。
安伯尘心中疑惑,他也听过印辛一槊之名,那一槊败过许多勇将,让他跻身十三骏之首,而他也只会那一槊,因此只能成为墨雪骏。安伯尘此前之所以选择抢攻,除了忌惮白火外,也想逼得他出不了墨雪一槊。在安伯尘的想法中,印辛既能一槊成名,那定是惊才绝艳的一槊,谁曾想居然是这么一招堂堂正正,规矩到极致的槊法。
一槊袭来,端正严谨,大方无圆,印辛也是步战,衣带飘飘,脚步平块,透着读书人的方正气质。
安伯尘哪有心思多想,右拳紧握,稍一旋转,迈步出枪。
三十步……
二十步……
十五步……
转眼间,两人只差十步,枪与槊相距不过数尺。
十步成方,就在枪槊即将相触时,安伯尘陡然一懔,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向印辛。
第191章 行千里战无胜,百败而不死(七)
长槊如方,印辛这一槊看似简单,中规中矩,并无任何值得人惊叹的地方。
直到安伯尘面撄此槊时,才陡然发觉,即便是最规矩的一招,毫无任何多余的变化,可当它的规矩和严谨被发挥到极致后,大开大合间再无半丝破绽,也会让人无所适从,难以下手。
脊背涌起丝丝寒意,安伯尘清楚的知道,只要无邪撞上墨雪长槊,他便会被卷入战圈,陷入印辛严谨方正到极致的半槊中,再然后就此沦陷。
亡命天下,还未迈出南方便将横死于荒山野岭间。
心中涌起不甘,双目一闭一睁,安伯尘脑中闪过先前胎息顿悟时的槊法。
槊法大多为马战,冲、扫、挑、拨……和枪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可因其长于枪,伸缩间回旋余地较小。想要克制,只需抵挡住第一波冲击,便能利用槊的拘泥,以短兵破之。
安伯尘的枪道已然突破招式的第一个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然而印辛的这一槊本就是最寻常大同的一槊,无变化,无破绽,安伯尘压根无需看破。
既看不破,那便无法破解。
心中的紧张好似一尺绷成三丈的弓弦,只需再轻轻一拉,瞬间断裂。
施展鬼影功?
安伯尘脑中蹦出一个念头,转眼后便被他略过。
有百日随行符在,鬼影功已然作废,墨雪骏只出了半招,即便侥幸躲过他这半招,剩下的半招携白火而攻依旧能将自己歼杀。
短短刹那间,一枪一槊近在咫尺,安伯尘眸如寒潭,潭水如冰。
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只能碰一碰运气,拼一拼自己的螺旋枪力!
三年来第一次,安伯尘濒临绝望。
纵有再多的后手异术,可面对绝对的力量,他依旧毫无还手之力,说到底,还是因为墨雪骏来到的太早,安伯尘尚未将他那杆枪磨砺得足够锋利便早早遇上大匡有数的人物。
事与愿违,可世事往往如此,十有八九无法如愿。
风水火三势陡蹿于眸中,安伯尘鲸吞一口长气,三千余斤的螺旋之力自臂而发,涌入无邪。
“锵!”
无邪和墨雪终于相击,螺旋枪力迸发而出。
随着枪尖点中槊头,长槊行速稍缓,被螺旋枪力带着向一旁偏去。
印辛似也没想到安伯尘的枪中竟藏着一股古怪的力道,眉毛轻轻挑起,可没等安伯尘高兴太久,槊头乱而槊身平,转眼后又恢复了先前大开大合的架势,螺旋枪力面对方正如初的长槊也只能偶尔将它点歪几分,却无法将这半招槊法打乱。
面对君子般方正不阿的长槊,银枪无邪以及螺旋枪力就仿佛一肚子坏水的小人,偶尔能有所作为,可大势所趋,阴谋诡计终究敌不过堂堂正正的阳谋。
安伯尘直撄印辛,银枪陷入墨雪槊,无邪越舞越快,可却仿佛挣扎在沼泽中,越是想挣脱出,越是加速沦陷。
昼夜分割阴阳交替的那一刻早已过去,安伯尘无法借助天地玄奥挽回劣势,再者面对墨雪骏的这一槊,即便依赖天地玄奥怕是也无法全身而退。
镔铁槊头平平挑来,看似缓慢,实则携着奇妙的节奏,就仿佛攻城略地般,每前进一寸,便让夺得一寸之势,待到它临面时,整个战圈之势都为长槊所得,安伯尘就算插上翅膀也无法逃脱。
眸中槊影如山倒,无邪就仿佛被压在山下的那株摇摇欲坠的树苗,苟延残喘。
生死之际,安伯尘的心突然静了下来,临危不慌,生死不乱,安伯尘天生便有这种潜质。
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渐渐变得舒缓,一张一驰间,安伯尘瞳子里的那杆槊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虽仍是名扬虎狼之将的墨雪一槊,可落在安伯尘眼中却变成了不急不缓行来的巨船。船以水载之,船行亦推波,印辛这半槊在安伯尘眼中又有了新的诠释。
隐隐间,安伯尘似乎看到了破解之法。
也只是看到而已,看到不一定能做到。此时此刻,墨雪长槊距离安伯尘的面门只余五寸,槊风扑面,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手腕翻斗,安伯尘涨红着脸猛地向后仰倒,水火风三势倒流,硬生生将无邪拉回。
身体好似风车半在原地翻了个筋斗,安伯尘借着腰杆发出的巨力在毫厘间避槊头,双脚落回地面,膝盖微曲,无邪也收于掌心。
双目中燃起阵阵青火,安伯尘抬头盯着贴着他头发刺过的长槊,双膝猛地发力,脚底被踩出三寸深的泥印,手握无邪,冲天而起,就好似隐伏在河底的劲弩突然爆发,疾射向河面上的巨船。
槊长九尺,安伯尘位于槊头下,距离持槊的印辛也有九尺。若是攻向印辛,印辛只需一抖手腕,便能拉回长槊将安伯尘再度困住。也只有如此,将长槊看成大船,将战势看成载船之水,而他一人一枪则为潜伏于水底的劲弩,猛轰船底,以求船毁人亡。
一人一枪似流光而起,正中槊头两尺。
持槊的男子眉头一跳,眼中浮起浓浓的惊骇,在安伯尘一个铁板桥避开长槊时他只当安伯尘避无可避方才如此,可眼下他违背常理的一招落下,印辛的心中忽地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胜遍十二骏的无敌一槊,竟有了破解之法。
一枪一槊再度撞击,螺旋之力轰然发出,槊头向一旁偏转,安伯尘冲天而起已然看见胜出的曙光。
可从始至终大势毕竟都在印辛这一方,水底发出的劲弩分开重重水浪击中船底时,已不知被分散了多少力度。
一抹晨曦从天头垂落,落至似乎静止了的一槊一枪间。
转眼后,大槊猛甩,发出“铮铮”声响,将无邪扫落,半空中的安伯尘身形剧颤,脸上浮起病态的红光,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向一旁坠去。
枪尖插入泥泞,安伯尘双臂发力握紧无邪,硬生生止住去势,逼出一口淤血,惨白着脸看向印辛。
无邪战墨雪,终究没有逃脱先前五次的命运,即便找到了破解之法还是一败涂地。
可也前五次一样,败而不死……面对的却是大匡排名前十五的名将。
擦去嘴角的鲜血,安伯尘摇摇欲坠的直起身,拔出无邪夹于臂下,摇指墨雪骏。
印辛虽承诺半招,眼下半招已过,安伯尘却仿佛大战了数百合,精疲力尽,而印辛还剩半招,在他没走前,安伯尘不会放下警惕。
收槊,高瘦的男子深深看了眼安伯尘,许久才道:“半槊已过,你去吧。”
闻言,安伯尘也不多言,稍稍施礼,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眼露失的野马王走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印辛的声音。
“天下十三诸侯,南方三国你已过,西南两国也不会大动干戈来追捕你。过了我魏国,离你最近的便是关南三国,方、邳、邓。这三国历来为小国,不被其余诸侯放在眼里,西有陈平齐,西北有大秦,东有大楚,当你踏上关南,也是天下虎狼齐聚之时。无论你要去哪,避开关南。”
脚步一顿,安伯尘有些诧异的看向印辛,就见他负槊遥望山下的城池,好似那番话并非从他口中说出。
不再犹豫,安伯尘翻身上马,猛拉缰绳好似一阵黑风般冲下山头。
百日才过六日,便已遇上十三骏之首,往后九十四日也不知会遇上多少名将。然而,只要在这九十来日中保全性命,再往后,便是敌明我暗,反击之时。
纵马而下,安伯尘心中了然,他没有去问印辛长门的所在,如今的他已无法相信任何人。
六日未眠又大战了一场,倦意涌上,安伯尘的眼皮沉得像铅。
“向东吧。”
喃喃自语着,安伯尘调转马头,向东而去。
天峡关以东,只有楚国一家,地广人稀,靠近东海,自成天壤。进可以伺机待发,拖过百日,退可以拔枪渡海,逃上数月。以天地为穹庐,大海为衣裳,纵一骑之所如,厚积薄发,以求来年之反击。
野马王不甘的撒蹄而奔,全然不知它的“主人”已熟睡。
睡梦中,安伯尘仍在回忆着先前那一枪。
槊成大舟,潜水破之,看山不是山,看水已非水……
待到安伯尘走远,印辛方才收回目光,晨光下,他的脸上竟涌出十来年未见的红润,气血涌起将雪白的面色一扫而光。
一朝悟道,宿疾可愈,对他而言可谓是大喜。
然而他的眉宇间并没多少喜悦,为了成为南方第一名将,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即便病好了,很多人或事也无法重回。
转身向坐骑走去,却在离坐骑还剩四五步时停下,印辛回过头,看向从山林中走出一头青驴,驴背上坐着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而在驴后则跟着一个背琴男子。
第192章 百败之将
“又让他跑了。”
少女百无聊赖的踢着长腿,她侧坐在驴背上,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身体舒展开来。
似乎没看见不远处的持槊男子,少女抬起头,疑惑的看向瞽目男子,奇怪道:“我说拉琴的,你找到他后,也会杀他吗?”
“为什么要杀他?”
瞽目男子洒然一笑,他的眼睛溅不起半丝光彩,却又贪婪的吸食着阳光,仿佛一个无底洞。
“你不杀他,那你找他做什么?”
少女愈发迷惑,连带着俏鼻旁的雀斑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总之满脸不解。
笑了笑,瞽目男子道:“自然是告诉他长门在哪,好让他不再这么乱逃下去。”
安伯尘苦求长门所在,而瞽目男子自北而下,一心想要为安伯尘解惑,偏偏两人总是前后错过,若是安伯尘知道了,定会大呼可惜。
安伯尘正在行往东楚的路途中,自然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可不远处的印辛却听得清清楚楚,握着长槊的手又紧了一分。
“是你。”
印辛终于开口,打断了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
“看”向印辛,瞽目男子笑着点头,随后问向身旁的少女:“你可知他是谁?”
少女面色一紧,连忙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龟壳和筮草,一脸肃然的衍算起来。
瞽目男子好笑的捏了把少女的脸蛋,摇了摇头道:“何必凡事都靠推衍,既累又不讨好。此处是吴魏交界之地,魏国的上将,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知道了,他是……他是魏国上将墨雪骏!”
少女脸蛋微红,不悦的剜了眼瞽目男子,嘟哝着道。
双目已瞎,仅凭空气中的流风,便捕捉到自己清高而有疾,手持长槊,如此神乎其神的本领,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人了。
瞽目男子虽不置可否,印辛心中却已笃定。
翻身上马,长槊挑起,印辛不敢轻忽,气机从槊尖发出,遥遥指向瞽目男子。
墨雪骏如临大敌,对面的男子和少女相比则略显轻松。
又拍了拍少女的头顶,瞽目男子哂笑一声:“丫头,这下你总知道为什么我总要挑荒郊野岭走。若从阳关大道,经县过府,恐怕我俩早被人大卸八块了。”
“那是你,我和这天下可无冤无仇,他们要杀也只会杀你。”
少女扭过头道,她很讨厌拉琴的时不时的捏两下拍两下,整得自己好像个面团似的,可又偏偏又躲不了他的“毒手”。
“也是,你和这天下无冤无仇。”瞽目男子的笑意渐渐收敛,呢喃着道:“可我和这天下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