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军从开封撤围了。”
雷瑾闻听这个消息,饶是他如今的性情早已经磨砺到得深沉持重,遇大事愈显定力,也不禁眉梢为之一动。
雅间中其他人却是表情各异,有惊,有叹,有疑,有笑,有忧……
自打前几年,东路白衣军的大首领刘六、齐彦名率军北上,重返中原之后,白衣军声势大盛,南拒南直隶顾氏家族,北抗帝师一等宣武公乔行简,纵横江淮,天下瞩目。
从甘霖八年春天开始,白衣军纠集部众,攻打开封府,不仅西路白衣军的征讨大元帅刘惠、副元帅赵鐩以及五军都督邢老虎、小张永、管四、刘资、马虎等,各率部属,云集开封府四郊,西路白衣军的侍谋军国元帅长史陈翰所部以及独成一军的‘杨寡妇军’,也率劲悍之兵,全师来攻,激战于开封城下。
白衣军围攻开封府,前两次皆因战事不利或军中缺粮而自行退走,最近这次已经是白衣军三打开封了,不料今年这一开春,白衣军再次撤走,开封府‘竟然’又一次解围了。
雷瑾默然思忖,忽然喟叹,很是惋惜的说道:“白衣军若是一去不来则罢,若年内去而复来——开封危矣,恐将失陷!”
一语即出,举座惊疑。
“自古明君谋国争大势,开封陷落则河南不保,河南不保则中原大势不可为,中原不保则河北咽喉势必为人所断,天下倾颓,必有连绵大战。一旦汴梁不守,中原必危,中原攻守之势亦将翻转矣,那时京师只能退守黄河一线,最多还能控制山东运河沿岸。想不到啊,白衣军也有成气候的一日,今年之内流贼若陷开封,其割据中原之势则将不可逆转。”雷瑾沉声感叹道,又见雷浩似有所思,雷洹犹有疑惑,在座诸人也惊疑不定,遂略加提示:“《左传》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对敌我双方都是一样的。白衣军三打开封而不下,固然损失不小,锐气受挫,然而开封力拒固守,亦是元气大伤,军民疲蔽,有如黄台之瓜,不堪三摘焉。白衣军年内若是不来,则开封尚可徐图恢复,犹可再战;若流贼年内复来,以开封如今之疲蔽,城中乏粮,又能坚守多久?开封城内,即若人心能定,苦守待援,流贼若能围而不攻,开封陷城之危犹如累卵,一旦再生意外变故,必不能守了。——久战之下,开封岂有侥幸乎?”
摇摇头,雷瑾又对近卫说道:“开封战事如何,详细说来。”
甘霖九年春,白衣军奇袭开封,三打开封仍未能得手,所谓的‘征讨大元帅’刘惠还被开封城的守将施以冷箭,一发中额,箭创甚重,幸而未死。此后不久,白衣军各路兵马便在一夜之间突然撤走。而直到一个月之后,远在西域河中府的雷瑾才收到西北潼关戍守军的六百里速递塘报。
白衣军初起之时,流劫中原,攻剽江淮,虽然曾经打出‘龙飞九五重开宋室’的旗号,然起初,兵锋所至多有焚荡屠夷事,其实并无争天下之大志。后来席卷中原,有众百十万,白衣军一改昔日行径,也有委官以守的举措,不再一味焚荡屠夷,滥杀一气。这时在白衣军诸首领心中,掠夺金帛子女已居于次要,江山地盘渐渐成为首要之务。
白衣军何以屡攻开封,攻之不克而再,再不克则三,久攻恋栈,去而复来,皆因白衣军打开封是“大略”,是为底定其地盘根基,自是非打不可,再大的代价也必须攻取。
而开封坚守至今,全城奋起,苦守不降,堪称烈节在将,忠勇在民。
白衣军初围开封,仰攻西城,炮矢轰击,城头危殆,后来开封守军造‘悬楼’于城上,致使白衣军死伤甚多。白衣军连日强攻受阻,箭插城垣如猬。周王于白衣军兵临城下当日,以厚赏重赉勇士杀贼,百姓踊跃,周王府八百家丁甲士也登城守御,白衣军最终撤围遁去,开封终于解围。
白衣军二围开封,精骑十万,步卒十万,协从六十余万,声势极大。所谓‘协从’,即是新入伙的饥民,既无实战经验,军纪也甚为松懈。精骑、步卒皆是白衣军的勇悍老卒,每天吃三顿饭,‘协从’饥民和精骑步卒的随军家小每天就只能吃两顿饭。
开封城内,文武官员自觉官军不济,乃立‘社兵’、设社长,实即民壮乡兵。开封守备,仰赖城中‘社兵’,且‘社兵’大半多为文人儒士统领,仅南城门为开封副将把守。白衣军二打开封,曾经为了‘厌胜’守城火炮,驱赶妇人,赤身裸立,望城叫骂。开封城不肯示弱,叫来僧人裸立女墙之上与之对骂,以牙还牙,同样以‘厌胜’之术克敌。敌我双方在此同时,又都互相以火炮轰击。
敌我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鏖战,最终白衣军乏粮退走,开封二次围解。
然而到了甘霖八年冬十二月,白衣军挥军复来,三打开封。现在雷瑾想知晓的就是白衣军三打开封,最后撤围退走的一些情形。
白衣军三打开封城,战事激烈,僵持不下,一直打到正月初五,是日风雪交加,开封城头大雪湿衣,阴寒难忍。开封守臣命立办数万件棉被御寒,如有迟误,军法从事,领命者无奈之下召集社兵,令每一社兵出十件棉被,家有店铺者出五十件,商贾人家三十件。初五晚上,守城兵士即分得御寒棉被。
在白衣军一方,他们围攻开封,亦是前者方死,后者继之,血战不退,惨烈之极。
白衣军三打开封,多次安置火药放迸,又令‘协从’兵士冲至城下每人凿取三块墙砖,不足数的皆予正法。
在正月十四这天,白衣军拉出长长的引火线,步骑千余静待炸开缺口之后冲击城垣——之前一连数日,白衣军兵士轮番飞奔至开封城墙之东北角,挖掘洞穴,往返背负布囊,装填火药准备放迸炸毁城墙。
结果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砖石飞溅数百步外,待命出击的白衣军死伤惨重,开封城头城内未伤一人,城墙外壁坍塌,里墙剩下厚仅尺许的砖石,却耸立不塌,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天意?不管是不是巧合,白衣军因此而士气黯然,顿生退意。
正月十六,白衣军伺机奇袭,‘征讨大元帅’刘惠亲至军前督战时,被开封城的守将施以冷箭,一发中额,重伤扶归。
正月十七日凌晨五鼓,白衣军各部精骑步卒悄然拔营而走,协从诸部按兵未动。至午时,白衣军传骑飞奔,命令协从步卒速速撤走,一时间扬尘蔽日。
正月十八日,开封守城官开门出城,到白衣军扎营地察看,白衣军遗弃的营盘中尽是牛、驴、马的皮肠肺,间以人尸,污染满营。开封曹门至北门外十余里地,尸体遍野,首级满地,死伤者不下十万数,开封推官乃命地方民夫就地掩埋,忙乱十日仍未能清完。城外又遗下牛只三万头,官府禁兵民掠夺,咸以半价卖给乡民。另遗下被掠妇女三千多人,皆令亲属认领,余下数百口无人认领则送入尼庵供养。
白衣军自行撤围而走,剿匪官军依旧与白衣军诸部频繁接战,终不能遽然扑灭。
尽管路途遥远,音讯阻隔,西北谍探能够搜集到的详情也无法完全反映白衣军三打开封的方方面面,雷瑾仍然不厌其烦的询问种种细节,并且对其中含糊不清的地方,即刻要求秘谍总部以及军府秘谍司、斥候局等谍报衙署重新派员核实回报,开封年内能否守住,也关涉到西北的利益,不能不慎重对待。
末了,雷瑾也无心继续微服游荡,吩咐打道回府。
在西北霸主这个位置上,终究是有许多事是他雷瑾所无法忽视的,正如逆水行舟,非进则退,一有风吹草动,就需要筹思对策,妥善处置。弈棋天下,逐鹿问鼎,大势先机的争夺,那是丝毫都不能懈怠的!
第六章(一) 远游之前
三年前开工建造的青螭行宫,现已经接近竣工。
与河中直隶府的其它行宫不同,青螭宫几乎全以青灰色的坚硬石料砌成,宫墙也黯灰发青,远远望去,宛如螭蛟盘踞,蜿蜒青碧。
青螭宫的营建,不曾沿袭中土传统的砖、木、石、瓦混合结构,而几乎完全以石料为主,乃是参酌了幕府中西洋传教士以及来自‘女皇阿罗斯’国匠师的一些建议,也因此揉和了更多的异域风格、西洋风情——这固然是因雷瑾府上的妾婢女奴,很有不少是来自番胡异族的美女娇娃,在营建宫殿时适当考虑这些女眷的感受与喜好,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笼络手段;但其中更多则是出于安抚民心的考量,以及御敌于坚城之下的军事考虑;总而言之,从军政要略上着眼营建青螭宫才是重中之重的缘由。这巍峨矗立于河中府城西面三十里的青螭行宫,虽然尚未完成,但它恰好与河中府城形成犄角之势,互为援应,在明眼人心中无疑便是一处坚固的屯兵雄城,堪作陪都屏藩之一。
春末时节,青螭宫格外的肃穆庄严。
已经完工的高楼耸立云天,气势非凡。
旗帜随风摇动,丹陛之上的伫立铜鹤喷涌着青色云烟,宛如天阙云宫。
当雷瑾的车驾卤簿步出宫门,通过中阙之时,监造青螭宫的职事官吏、民爵公士,一齐跪倒两侧,山呼万岁。
青螭宫前有驰道与官马大路相连,官马大路上走避不及的士庶商民,遥见卤簿仪仗,亦纷纷趋下路旁田野,跪倒在地,深垂其头,以示崇敬与畏服,无有敢于仰而视之者——雷瑾之威势,在西北治下已全然与帝王无异,起居出行上就是有些僭越逾制的地方,士庶人等亦以为理固当然。
黑甲骑军,隆隆驰过,这是卤簿仪仗的先头前驱。
冷酷、威严的军队,军纪森严,如同钢铁铸就,精密而锋利
阳光下,旗帜、戈戟、甲马、战车、盾牌,罩着面甲的骑士只露出冷峻的眼睛,杀气森森,酝酿着血色风暴。
在河中铁血营当值备警的简选乡兵们,也全面参与了沿途一路的警戒。当许多上直乡兵满心里都是对黑甲骁骑的艳羡,甚至嫉妒之时,披坚执锐奉命当直的简选乡兵赵许却对那些威风凛凛的黑甲骁骑视若未睹——此时此际,他的全心全灵,他的眼里,就只有在黑甲骁骑后方徐徐跟进,如火亦如荼的那一拨骠骑劲旅。红帜、红袍、红袄、红缨、红绶,护卫亲军的马队虽是策骑缓进,其徐如林,但在如雷蹄声中却是凛然生威,透出一股子侵掠如火、其疾如风的冷厉气质,雄壮、威武、强悍、刚猛,骑士个个沉静如水,逼人气势却是扑面而来。
作为先头前驱的黑甲骑军,无论是霹雳蔷薇旗下的近卫骑兵独立军团,还是黑底面认军旗下的六大黑旗军团,都是声威卓著的百战劲旅,他们黑甲黑旗的赫赫威名,也是历次战事中用战场上无数鲜血、无量尸骨堆出来的,是踩着敌人的头颅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其中的六大黑旗军团一向以黑为尚,根底更是雷瑾当初倚之起家的本钱——以西北雷氏各支子弟兵为班底编成的‘西北雷氏乡兵’,虽然这么些年下来,诸黑旗军团中的雷氏子弟兵升迁的升迁,调离的调离,战死的战死,伤退的伤退,各大黑旗军团中的雷氏族人也已经不多,人事屡有代谢,一代新人换了旧人,但黑旗诸军团的精锐劲悍,仍然无人可以置疑。不过,如果与雷瑾直辖的护卫亲军相比较,黑甲骑军在西北士民心目中的地位,那又还是稍逊一筹的。在西北士民心中,直属于雷瑾麾下的护卫亲军,就是西北最精锐的骠骑,就是西北最强悍的军团,更是所向披靡的天下强军,它几乎完全由各阶别的军功锐士简选编伍,西北平虏军中最强悍的‘龙骧猛士’至少有一半汇聚在护卫亲军的‘金刀牡丹’旗下,‘龙骧猛士’以下的各阶锐士更是灿若群星,且护卫亲军中的锐士,人人都以获佩‘骠骑金刀’、‘血牡丹’紫金勋徽、‘六骏大铁骑’铜章绶带、‘金星’等为无上之荣耀;而护卫亲军的各级将领、军官/军佐(伎术官)、军吏(军中征辟招募的非军籍胥吏,可计军功授吏士爵秩,可申请转隶军籍),也是从西北幕府隶下诸军各部队之忠勇多谋、身经百战的将领、军官、军佐、军吏中层层选拔,经过严苛的淘汰甄选,可谓千里挑一,岂是等闲可比?而西北最好的战马驮畜、最好的器械甲仗、最好的弓弩铳炮、最好的衣被军需以及最上等的粮饷给养都优先配发拨付于护卫亲军;这样的强悍军团,西北任何一位军官或者士卒能够入选其中,就已经是一种无上荣誉,惶论其他了。所以,此时此际,眼中心上‘只有’护卫亲军的人们,也并不止赵许一个,而是有成百上千。
资深的赏金客第五竹,这个时候驻足于小山岗上白桦林边,他一身行脚商人打扮,胡袍箭衣高踞在一头**明驼上,后头还牵着一头驮满货物的骆驼,翘首眺望着两三里外从官马大路上徐徐驰过的车驾卤簿,他的怀中虽有一具‘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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