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浑身汗水的雷瑾才步出练功房到混堂沐浴梳洗,此时天色已是大亮。
颇是不小的汤池中热气蒸腾,两个赤裸的侍婢几乎是贴在雷瑾身上,用浴巾上下细细擦拭着雷瑾的身体,手法娴熟,在蒸腾的缥缈水气中,隐隐的更象是两条美人鱼在波峰浪谷中载浮载沉。
脚步轻响,一位内记室侍从女官轻步走到池边低声禀报:“侯爷,参军张宸极、曹文诏、曹变蛟已在昨夜二更后抵达,已经安顿妥当。军府那边来人请示,都督大人今日是否与三位参军大人共用早膳?若是侯爷无暇,卑职这便回了,让军府那边延期安排他们的谒见。”
暝目养神的雷瑾低唔一声,道:“他们已经到了?倒是不慢嘛。嗯,那弥勒教的人到了没有?”
“回侯爷,弥勒教的先遣人员比三位参军还要早到些时,房子也连夜号好了几处,看情形他们来的人并不是很多。弥勒教打前站的这批先遣人员,领头的是李大礼手下十元帅中的王金刚奴和孟化鲸,这却有些可疑。”
“哦?你且说说看。”雷瑾面上波澜不惊,淡淡说道。
“打前站的居然派了这两人,必定是其后有比王金刚奴和孟化鲸地位更高更尊崇的人物,否则以王金刚奴和孟化鲸跻身于弥勒教天师之列的尊崇身份,又是弥勒香军的元帅之一,何至于被派了做这等打前站的杂役琐务?”
“哈哈,杂役。”雷瑾不禁莞尔微笑,“嗯,以你之见,则弥勒教来人又将是何等身份呢?”
“卑职以为可能是李大礼的嫡亲子孙,又或是李大礼授予了全权的义子。”
“为什么不猜想是李大礼本人呢?”
“卑职以为李大礼未必有此等胆略气魄。且就算是李大礼来了,谁知道这来的是真身本尊还是替身假货呢?”
“呵呵,说得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过,本侯料李大礼必定亲来无疑,至于他来了之后会不会玩一把真真假假的把戏就不好说了。嗯,去告诉军府的人,本侯这就回去,与三位新上任的参军大人共进早膳,让他们先安排着吧。”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雷瑾默然思忖,忽然屈指一弹,汤池边上的一口小铜钟应指清鸣……
快马加鞭,雷瑾带着一干贴身扈从离开山谷中的夏庄,赶回军府行辕。
早有军府礼宾司的一员干吏在行辕门外候着,雷瑾甩镫下马,一边走一边问:“客人的中饭怎么安排的?”
雷瑾这话问的是让客人们午间自用的酒饭,若是以都督大人的身份摆席宴客则另有讲究,那军吏自是明白其中分别,忙答道:“禀侯爷,今儿中饭每席,第一道备下了四碟蔬果;另四碟冷盘:泰州鸭蛋、辽东金虾、油炸烧骨、干蒸劈晒鸡;第二道备下了烧鸭、烧鹅、水晶膀蹄、白片鸡、白炸猪肉、爆炒腰子、酱牛肉、手扒肉、烤羊肉,另有烤鹿肉一方;第三道青海煌鱼;再后还有‘鸡尖汤’,就是将雏鸡脯翅的尖儿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煮成清汤……”
帝国向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这一日三餐的酒饭饮食便是礼尚往来的重头戏,也是彼此间微妙关系的折射,既关系到宾客人等被主家(西北幕府)所重视的程度,也关系到西北幕府和雷瑾个人的脸面,不可马虎,轻忽视之。尤其这次所会见的诸宾客皆是新近延入西北幕府,未可与其他早已入幕的僚属等同并论,雷瑾也相当重视,其实这酒饭虽是枝节,究其实则在于‘脸面’二字,宾客觉得有面子,吃喝开心,心情舒坦,气氛自然一片祥和,这将为后面彼此的正式会见打下良好的底子,倒不可马虎从事。
闻听军府已给客人安排下如此的酒饭单子,雷瑾便点头说道:“也还罢了。告诉伺候的人小心着,不要怠慢客人,也不要丢了西北的脸面,要不卑不亢。”
雷瑾想了想,又说道:“这席上的酒只有葡萄酒、绍兴酒、稠酒(注:关中地区老百姓自酿的一种白色米酒,亦与黄酒相类),似未足适意。
这样吧,每席再额外加一坛山西汾酒、一坛玉壶烧春(注:此‘玉壶烧春’纯属杜撰,若有雷同,即属巧合),若是不够每席还可以多上几坛,这次就让客人们都喝得适意尽兴吧。这额外的酒钱按常例都算在本侯帐上,完事后单独把这酒帐报一份来,本侯另行开销,这笔钱不从公帐上开支。”
西北一带以粮食酿造的各类黄酒(绍兴黄酒最为出名,一般人习惯以‘绍兴酒’代称黄酒)、白酒(注: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高酒精度白酒,清代以前的‘白酒’是指未经蒸馏,酒精含量低于十五度的一种白色酿造酒,与黄酒相似)、烧酒(注:经过蒸馏工艺制取,酒精度较高的一种蒸馏酒,也有称之为‘火酒’的,也就是现代意义上说的白酒了),因为都要消耗粮食制取酒曲和酒,从减少粮食消耗的角度,西北幕府对这些粮食酒所征收的酒税都很高昂,譬如西北本地的粮食烧酒酒税平常时节就高达二税一(50%),甚至更高,而从西北幕府辖地之外贩运入境的粮食烧酒也最少是四税一(25%),加上贩运之费和关隘之税,粮食烧酒的售卖市价在西北一带居高不下自然是可想而知,就是富商巨贾也难以承受日常饮用之耗费,一般宴客如今都时兴改以葡萄酒款待嘉宾,一则因葡萄酒属于三十税一的酒类,市价不昂,二则葡萄酒不独酒价不昂,且其滋味润甜,多年陈的上好葡萄酒更是殷红如血,晶莹澄彻,葡萄美酒夜光杯,颇有一种神秘华贵不同凡俗的气韵,身价自是非同一般。至于西北幕府各官署衙门的公务用酒也向例是以葡萄酒为主,酒席上设绍兴酒、稠酒等粮食酒已经少见,更不用说是烧酒了。
雷瑾考虑到此番会见的宾客,大都是些善饮酒好饮酒的壮汉豪客,又是新近加入西北幕府,暂时难以让他们不折不扣遵守西北律例法令,完全的做到一视同仁,这才破例吩咐加上两坛烧酒,甚至吩咐若到时烧酒不够还可再加,因是破例之举,这酒帐自当算在他自己的头上,不从公费上开支。
雷瑾又问了些食宿安排上的细节,这时已经快走到大厅,遂让那礼宾司的军吏在厅外候着,自己大步入去。
入得厅里,雷瑾便见张宸极头戴汉阳巾,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羔裘坐在上首,其下首坐的,便是‘大曹将军’曹文诏,‘小曹将军’曹变蛟两叔侄。
见雷瑾进大厅来,三人一齐立起身来,长揖作礼。
雷瑾一边回礼一边让三人都坐下,又一边吩咐下人重沏茶点,这才坐了与三人寒暄闲谈,稍等片刻,再共进早膳。
“三位大人在武威小住,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道有何观感?直说无妨。”雷瑾已经见过张宸极、曹变蛟一面,只这曹文诏未曾面见,这时一边说便一边细察曹文诏的风貌气度,这曹文诏是山西大同人,眼下其亲族亦多在军旅之中,其人由一员以平民之身应募戍边的普通募兵,起于行伍之间,在多年抗击蒙古、女真袭扰侵犯边关的战事中,积功升至‘都督佥事’(正二品武职虚衔),乃是边军中知名的辽东骁将,后调任延绥镇,也屡立战功,其人年纪比西宁行营提督将军狄黑稍大,正当壮年,满面风霜,端坐如钟,气度沉凝,有凛然不可犯之气,雷瑾暗暗点头:善战之人也。
“武威繁华富庶,一派太平景象,值此天下板荡之际,令下官大感意外,足见侯爷麾下大有能人,治民理政非同凡俗。”曹文诏毕竟是在官场厮混了多年,虽是实干拼杀出来的武职,几句冠冕堂皇较为得体的场面话倒也难不倒他。
“呵呵,张大人也是这样看的吗?”雷瑾看向张宸极说道,脸上看不出什么阴晴。
“下官与曹大人看法无二。”张宸极捻须微笑,道:“但下官唯有一事不明,欲就教于侯爷。”
雷瑾不动声色,道:“张大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武威集会结社之多,他处所少见,且并不囿于儒学士人,农牧工商人等中除了他处亦有的行会之外,尚有各种名目众多的会社团体,下官见西北之施政,似有鼓励扶持会社之意,譬如颁布了《会社条例》等法例。难道侯爷就不怕巨奸猾民借机以会社聚众谋叛,危及西北吗?”
雷瑾微笑,说道:“张大人过虑了,凡事皆有利弊,岂能因噎而废食乎?
譬如赵宋帝国之际,数百年间外敌频仍、动荡不安,战争、对峙、侵扰几乎无时无之,外族的蹂躏、盗贼的烧杀、溃卒的劫掠,寝息难安的乡村之民被迫团结民兵,结社以自保,武装乡社遍布于天下,当其未被赵宋皇朝官府介入其中,利用操控之时,自治的乡社在本乡本土的作战力远强于赵宋禁军和官军,而在官府强力介入之后,很快弊端丛生,乡社战力衰减,渐不堪用矣。由此可知,官府介入此类会社,务需慎重,既不能不介入以监控动向,又不能因此介入过深越庖代俎,否则时日稍久必定弊端丛生,反失却了介入其中的原意了(即控之而以为己用)。
如今帝国之内,儒学士人纷纷结社,议政风气盛极一时,譬如复社,譬如东林党,上通朝臣下达百姓,对朝政变动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一本印刷小册子流传很快,短时间就能形成强大的舆情。
西北地方士子文人的影响力量虽远不如帝国江南,士子文人们议政之风习也不如江南之盛,但仍然不可轻忽,他们即或成事不足,败事亦有余焉;再则西北士人的势力虽然不如江南,但西北诸族杂居,各家各派教门共处,清真、喇嘛、禅宗、净土、道教,各族各教彼此的矛盾冲突恩怨纠缠又是江南之所无,情势极为复杂,对此光靠强力压制万万不行,总得要有疏导之途方可。
撇开族别教派的歧异不同,官吏将士乡绅士人农牧工商诸色人等也各有诉求,民情民意,下情上达也是治民理政所必需,妄然不知下情而施政岂非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让诸般人等在明处说出各自的诉求,总好过让他们在暗中怨恨诅咒,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乎!这些个会社就是让他们说话的地方,就是让下情得以上达的一条途径,比之什么‘谤木’、告密、风闻言事要好得多。
而且帝国乡绅士人结社集会现今已成风习,西北也不例外,本侯若强令取缔结社,岂非顿成天下乡绅士人之公敌?说实话,本侯对乡绅士人结社集会并不很是放心,虽然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任由乡绅士人完全操控舆情,对西北的某些施政怕是有所阻碍,然则如之奈何?若不欲强硬,当宜怀柔,让士人以外的农牧工商人等也能结社集会,以百家争鸣之局面分薄乡绅士人集会结社之势,甚至让他们互相之间并驾齐驱,互相打擂台,我西北幕府则可居高临下,分而治之,仲而裁之,借力打力,形成一种均衡,如此则西北幕府方不致被士绅文人束缚住手脚,从而可以较大胆的放可手脚施政。
治民理政,先贤所谓的因地制宜,因俗而治,因势利导,固然如此,然而又不尽然也,其总要便是明辨慎思,思之长远,虑之当前,权衡利弊而后谋划施行之,若一味拘泥前贤之言,恪守祖制,焉能致得太平?”
雷瑾这话说得相当的直言不讳,张宸极细细品味这一番言语,也承认确实有那么一些道理,虽然他并不能对此完全认同。
帝国的士子文人几百年来时兴结社集会,或以诗文唱酬应和,或读书研理,或讥评时政,或吹谈说唱,或专事品尝美味等等,宗旨不一,形态各异,都有成文或不成文的会规社约。文人学士以此相互联络或标榜,形成集团力量,如吴中四才子、台州三学、嘉定四先生、中朝四学士、东海三司马、公安三袁、杨门七子等等。
所有的文人会社,包括书院、学校皆以宴饮会餐作为重要的活动和礼仪。缙绅大夫与才俊之士,往往酒酣以往,笔墨横飞,或辩理诘义,或赓歌酬诗,或鼓琴瑟以宣湮滞之怀,或陈几筵以合宴乐之好;又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奏<;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词,以琴瑟琵琶和之,诸宾客蹁迁起舞,仿佛神仙中人。
张宸极回忆起自己少年得志,金榜题名之时同年进士聚会诗酒应酬的盛况,不由在心中怅然低吟:“沧州之盟谁最雄,王郎独有谪仙风。狂歌放浪玉壶缺,剧饮淋漓宫锦红。”
狂歌放浪,剧饮淋漓的聚会,同类啸聚,舞文弄墨,品诗论画,此唱彼和,自得其乐,连舆接席,酒酣耳热。
正如雷瑾所言,宴饮吃喝已不再是俗事,而已是士子文人眼中的一种风雅之举,以酒会友,以食联谊,吃会、酒社遍布于大江南北,因此盘根错节而形成的士子文人集团,他们的潜势力,他们的倾向确实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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