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敌仰天叹道:“跪下干什么……当日我向你们推心置腹,把你们这些教众元老当成兄长、叔伯,只指望能够大家齐心协力,将魔教振兴,也不枉大家一片热血;可是你们却当我软弱可欺,把我的忠告、要求、命令、哀求全当成耳边风。你们阴奉阳违,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我虽令不行,最后连向我行礼都不屑一为,可是现在,你们却跪下了?”
他哽咽道:“我把你们当亲人的时候,你们把我当狗屎;现在我来杀你们了,你们却把我当教主——贱啊,你们啊……”长吸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刀去砍妙空。妙空却早有准备,跪在那里,眼看他向自己动手,单手在地上一按,扬起披风原地里滴溜溜一转,倏的消失不见了。万人敌那一刀顿时砍空,只听风中传来妙空的声音,道:“老大老三,这人已经疯了!大家别等死了!”
万人敌两眼寒光一闪,哼道:“是了,就是这种调子。‘你自然是不及桑教主的’‘谁也没指望过你能超越桑教主’‘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如果桑教主还在,他决不会犯这个错误’‘这个教主你要是干不下去就别干,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我真是他妈的恨死这样的风凉——话了!”
最后两字运劲吐出,宛如一柄无形的大锤一般,“扑”的一声打在虚空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空气里蓦地传来一声裂响,凭空出现一抹赤红,然后景物扭曲,妙空裹着镶满琉璃的斗篷扑倒在地,咯血道:“你……你……”
万人敌冷笑道:“你屡次顶撞我,我都不置一词,可是我真的怕你么?我真的杀不了你,不敢杀你么?”他摇头道,“你错了,你不该把我的宽容当成软弱的。”飞起一脚,将妙空踢上半天,跟上一刀一挥为二。
妙空的尸身落地,血泼泼剌剌的洒在沙滩上,万人敌横刀长叹道,“可恨这世上,诸多不知好歹的蠢物贱货,你要待他好时,他便不把你当回事;你不给他个好脸,他便敬你怕你;到你要杀他而暂不杀他时,他便感恩戴德,把你当成再造的父母,活命的恩主。”说到这抬起头来,朝妙水妙风微笑道,“你们说,是不是?”
妙水妙风磕头如捣蒜捣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教主胸怀宽广,今日重登教主之位,定可重振魔教。”
万人敌垂泪道:“魔教,那是多好的一个所在,传说中野心勃勃,生生不息,五明子、四法王、左右二使,历任教主雄才大略。圣火熊熊,进可问鼎天下,威撼九五;退可豹隐武林,抗礼中原。人人以兄弟相称,事事依教规决断。网罗能人异士,虽然偏激,人人谈之色变,但不失光明磊落,抱负远大。可是,到了你们这,他怎么成了固步自封,争权夺利的所在了?”
妙风妙水早将额头磕破,道:“教主英明,属下知错。教主当日不杀我们,今日祈请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万人敌摇头道:“晚啦晚啦……当日你们当面向我提起迎请桑天子之事,全然不顾一点我的感受,我已经对你们动了杀心。我也是个人,我也有脸皮啊!可那时候我还念及大家兄弟一场,隐忍不发,只是独自离去。那天晚上我对自己说,魔教不仁,我不能不义。我虽不入你们法眼,但魔教若是重新选举新教主,那不管何时,魔教有用得着我之处,我也全无芥蒂,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可是如果你们真的去迎请桑天子了,真的请到桑天子了,你们真的一点都不给我留情面了,那么,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们——五明子、四法王、左右护法、桑天子——全都杀了!我要让你们亲眼看到,亲自体验,我可以比桑天子厉害,比他更狠!这些年来,是你们错过了我,辜负了我——我要让你们,死了也恨自己早瞎了双眼!”
一刀劈下,妙水妙风动都不敢动,旁边蹿过唐璜,举剑一架,喝道:“万人敌!你把他们都杀了,你那宝贝魔教就没人了!”万人敌的真实身份太过令人意外,杀人又快,他没来得及阻挡他杀妙空妙火明力,这时再也按捺不住,挺身来救幸存的妙水妙风。
万人敌狂笑道:“旧魔教已死,新魔神降世。没了五明子,还有七杀!从今天开始,我将带领你们重建魔宫!”
大刀一压,唐璜铁剑一断为二。天王斩鬼刀一兜,妙水妙风两颗人头一齐飞起。
唐璜大怒道:“你这疯子!”虽然明知不是对手,也挺断剑欲战。
却见万人敌将刀一挥,一丈三尺长的大刀断成十数截。紧接着他仰天长嗥,声音直如巨兽濒死。嗥叫声中,他一拳一拳的打在自己的胸口,“扑”的一声鲜血喷出来,再也站立不住,直挺挺的跪倒在沙滩上,嚎啕道:“桑师叔!五明子!你们为什么逼我!”
又是一口血箭喷出,一头栽倒,已是人事不知了。
第十一章 程
万人敌如此反应,比他一刀杀了唐璜更叫七杀吃惊。待众人回过头来,只见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唐璜一探他鼻息,道:“还有气……”
七杀虽然屡遭挫折,消沉妥协,但骨子里性情未变。万人敌若还是方才那么举手投足间取人性命,起码唐璜叶杏两人,便是豁出命来也要和他斗到底;可是这时他倒在地上没有知觉,却不过是个百发萧疏的老者,七杀滥好人的脾气顿时趁势抬头,一肚子的怨气都烟消云散。当下怀恨将老头背上背,叶杏吴妍护送着到镇上去寻医访药。
剩下四人来掩埋五明子及桑天子的尸身,只见一片灰白的沙滩上,脚印翻起,是褐色;碎石巨礁,是黑色;余者死者残骸,便是触目惊心的红色。红色的血被沙滩迅速吸收,勉强有渗透开的,被海浪一刷,留下粉红色的残迹。
唐璜几个愣了片刻,这才动手。沙滩上虽然容易挖掘,可是他们不愿死者尸身再被海浪冲刷出来,更不愿留下什么麻烦,刚好五明子的大船还在,于是先将先将五明子、桑天子的尸身搬上去,又下海去,将桑天子扛回的棺材的残片收集了大部分。那棺内原来所装的尸体也好殉葬也好,已被大海吞得一干二净了。看那棺材盖上的铭文,写的乃是:爱妻龙氏多儿之位。
想来当是桑天子的妻子了。传说中,便是她说服了桑天子归隐海外。想不到十一年过去了,当她死后,桑天子却被五明子延请,重返中原。
他们可以想像在海岛上,在某一个夜里,当五明子向桑天子说明来意的时候,桑天子在妻子的墓前犹豫出神的样子。然后,他选择了放弃平静,重回花花世界,万丈红尘。他带着她的棺椁离开了他们共同居住了十年的世外桃源,飘洋过海,雄心勃勃的想要再展鸿图。可是还没上岸,他们就被万人敌生生劫杀。
常自在在船上厨房里找到菜油烈酒,萧晨在卧舱中寻着被褥,浸得透了,将一众尸骸包裹。唐璜在船头上颓然坐下,茫然道:“我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们再彷徨,也不曾冷却热血。虽然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伏击桑天子一行的准备,这样杀人灭尸的手续也曾有过考虑,可是他们想的是一场恶斗而已。那一场恶斗是关乎到武林气数的,是公平的。在恶斗中,他们可能杀人,也可能被杀,双方都有伤亡的机会,是死是活还要靠拼,靠运气——他们同样存在着被对方毁尸灭迹的可能——所以他们可以放手一搏。
可是事实证明,那竟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万人敌太熟悉对方了,他的出现也太具震撼力了。当他对五明子的下手,那五个深怀绝技的魔教高手,竟几乎算得上是引颈受戮……七杀无惊无险,毛发无伤……可是这个结果,怎么就那么让人憋气!
而且他们代表的竟然不是中原武林,他们的伏击竟然与正义与否无关,他们的七绝七杀阵,竟然不过是魔教教主清理门户的手段。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的万人敌,他们刚刚才开始喜欢的万人敌,那么坦荡直接的万人敌,竟然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将他们瞒得好苦。
唐璜斜坐在被万人敌一刀削断的船头上,背后是海浪喧嚣,海风凛冽。他突然觉得很累。由心而生的累。
甄猛看他脸色不对,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什么话,下去说吧。反正这个事已经发生了,咱们现在所做,你就当是帮他们安葬吧。”将火折子和刚在船上找着的一张航海图递过来,道,“让他们早登极乐吧。”
唐璜将纸筒一晃,晃着了,可是手发抖,竟然下不去手去引燃那羊皮纸,更别提拿羊皮去点火了。
甄猛在旁边等了一会,看他实在没用,便伸手接过一抛,那火折子落在覆盖尸身的被褥上,“腾”的着起来。火光迅速长大,从甲板上又窜进舱中。热浪逼袭,四人退到船边,眼看退无可避,这才沿着妙水留下的缆绳滑下船去。萧晨回手一刀,又将那缆绳割断了。
只见一艘大船浓烟滚滚,火光越来越盛,一艘船烧得桅倒舱裂,慢慢向深海漂去。四人沉默着一直到它的焦骸终于沉入水里,这才离开。
众人被万人敌瞒得好苦,将他救回客栈,请了大夫救治,便扔着不管了。直到很晚,叶杏才端了饭菜过来。万人敌虽已老迈,但功力深湛,身子骨好生硬朗,昏迷到这会,已然醒了。见叶杏来到,虚弱道:“叶姑娘……”闭起眼来。
叶杏沉着脸坐下,舀起一勺粥来,胡乱吹吹,捅到万人敌嘴边,呵斥道:“张嘴!”待万人敌张开了,望里一倒了事。如此这般,很快将一碗粥喂完,又拿毛巾给他擦擦胡子。
万人敌终于有嘴说话,低声道:“其他人在哪里?他们是不是特别恨朕……”
叶杏黯然道:“我们难倒真的只是你为铲除魔教而布的一着棋么?七杀相聚,其实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对不对?”
万人敌苦笑道:“大事……”他摇摇头,“至少,朕不知道你们的‘大事’是什么……”叶杏听得心底一沉,只见万人敌眼望房顶,道,“五年前,朕路过天山,恰好看见李响造反,一时起了爱才之意,又有知己之意,这才救了他。那时朕在魔教内外交困,心里已经知道,一个人再强再猛,也终究能力有限,李响若是不想走朕的旧路,就必须有自己的势力,形成自己的集团,这才随口让他去组织七杀。只因朕深知,只要你们聚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就会让天下侧目,到时,你们不去成大事,大事也自来成你们。”
他喘一口气道:“那时,魔教的内耗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救过了李响,朕就已将这件事忘了。岂料你们突然出现在朕面前,不由让朕又惊又喜。他能做到这一步,朕怎么能输给他?嘿嘿,当初是朕给他个希望,后来,却是你们给了朕必胜的信心了。”
叶杏摇头道:“其实,何必呢,你既已离开魔教,何必还放不下那些恩怨?”
万人敌眼中精光一闪,微笑道:“不是恩怨……”微笑渐渐狰狞,“十一年,朕忍了十一年!这回朕终于杀了桑天子五明子,不是因为朕恨他们!而是朕要证明,他们对朕的看法是错的!”
叶杏叹道:“这么执着,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万人敌阂目苦笑道:“能有什么事?桑天子是朕师叔,岁数只比朕大三岁,是我们师门几代最有天分的弟子。他退位的时候,因觉魔教无有能担大任者,因此指定朕来接任魔教教主之位。可是等朕即位之后,朕却发现魔教内部派系倾轧严重,朕那时岁数已经不小,可一直在深山修炼,江湖阅历却浅,又有师叔的丰功伟绩比着,自然虽令不行。后来几经整顿,不仅没有起色,反而身心俱伤,这才心灰意冷。唉,在魔教九年,表面上朕耳软心活,唯唯诺诺,实则心里一腔热血被他们放冷,一头黑发为他们愁白,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对他们的怨毒日积月累——大概他们,到死都想不到朕这好好先生会来要他们的命吧。”
叶杏听得吃了一惊,道:“你头发是愁白的?你到底多大?”
万人敌睁开眼来,看看她,道:“其实朕今年是五十一岁。”
叶杏嗤了一声,道:“无药可救。”起身走了。
万人敌问道:“你要去哪?”
叶杏一愣,道:“透口气。”
只听身后万人敌道:“不要离开朕。朕现在无亲无故,只有七杀了。”
叶杏离开客栈,意兴阑珊,不知不觉已来到义贞村的牌坊前。只见李响仰天躺着,一手搭在连接自己脖颈与石柱的铁链上,晃晃悠悠的在打秋千。
听见叶杏脚步,李响回过头来,笑道:“还没睡呢?”
他蓬头垢面,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各外另人心碎。叶杏叹息一声,道:“劫杀桑天子的事,你知道了?”
李响笑道:“唐妈来得比你早。”
叶杏叹道:“真没想到,看海之后,竟会是这样的情景。”
李响把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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