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直到此刻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扔出来的,唯一明白的就是,扔八人出来的,仅止四人!而那三个年轻人,包括痨病鬼,一直端坐椅中,根本没动!
虽然宁致远等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吴捕头”一帮人打得抱头鼠窜,但赵长安心中却波澜大起:看情形,柳随风绝不会善罢甘休,去金陵的路上,不知还会有多少凶险恶战在等着四海会的一群豪杰。他素来不爱给人添麻烦,这时便后悔了:与其麻烦四海会,不如打扰康天昭,自己还是去太守府吧!不信柳随风吃了豹子胆,敢去官府生事。于是他便留意昭阳公主,要找机会与她摒人密谈,好让她再帮自己一回。
可要命的是,她好像得了离魂症,一双美目只在宁致远身上萦绕,再不看他一眼,更甭提听见他那些貌似寻常,实则语带双关的话了。就这样,小半个时辰很快过去,薛明汉人内禀报,去金陵的三艘船均已雇好,众人用完早饭就可上船。赵长安无计可施,只得暗叹了口气死心。
沿河边有水阁、楼房,也有粉墙。偶尔,从河岸的墙角边也会长出几株杂树垂柳。虽是入冬时节了,叶片早已落尽,但缕缕柳枝仍然拂水依人,夹着翦翦寒风,轻轻摇曳,照影参差,这一来,河水一发地清灵流动了。柔橹一声,小舟咿呀,横于头顶上的那一弯青石小桥,宛如半轮明月,在清浅的秋水中,静幽多姿。
青石板、白粉墙、后门的紫薇花树后,又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潺潺碧水。蒙蒙烟雨这时也来凑趣,烟波、烟雨、烟树、烟山,舟行景移。赵长安痴望船槛外,这一轴徐徐展开的江南山水长卷,使他整个人都浸融在浩渺无际的烟水中,魂飞神越了。宁致远静眺这一派水色天光,亦是陶然。二人在一声递一声的欸乃橹声中,相对无言。
直至暮色降临,远近的大小舟船,次第响起了停船歇岸的吆喝声,接着,岸边河沿鳞次栉比、高高矮矮的房舍中,三三两两地透出了晕黄的烛光。昏黄的光晕,投射在缓缓流淌的河面上,辉映出幽幽的水光。直至此刻,赵长安方一愣神,喃喃自语:“如此景致,足可忘忧。”宁致远颔首赞同。
“有一首词,与今夜的情景极其相符。”赵长安低吟,“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吟罢,二人相顾,会心一笑。
“要能再有人在这桥边吹笛一曲,那……卿公子和我,就都要做了那词中人了。”宁致远话音才落,便听幽幽一声,河岸上,驿桥边,响起了清雅的笛声。笛声幽扬低回、宛转缠绵。乍听得这淡逸悠然的笛声,二人俱沉醉了。和着笛声,宁致远唱道:“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碧,烟波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
笛声戛然而止,有人曼声回应:“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舟中的二位雅士,可否容不才冒昧一见?”
宁致远笑道:“这位仁兄,快请上来,我们好好叙一叙。”
“那不才可就叨扰了。”笑声中,船头微微一沉,湘妃竹帘一掀,一个面容清雅、三绺长须的中年男子,执一管斑竹枝制的长笛,徐步踏进舱来。他举止优雅,神情飘逸,令人一见,油然而生亲近之心。三人含笑寒暄,男子自称名秋霜飞。
“我姓宁,名致远。这是我的朋友,卿如水卿公子。秋兄,请这边坐。”宁致远请秋霜飞坐在自己身旁,秋霜飞却坐到赵长安身后,笑道:“不才还是坐这儿吧。这里更好赏景!”
赵长安转头问道:“秋兄刚才吹的,是《忆江南》吗?”
秋霜飞问:“卿公子也通此道?”
赵长安笑道:“以前略略学过。秋兄虽善吹笛,但方才笛声却嫌太高亢了一些。自古以来,奏笛之技有二绝,一曰熟,二曰软,熟则诸家唱法无一不合,软则细致缜密无处不入。”
秋霜飞惊呼道:“啊呀!原来卿公子是此道高人哪!既如此,不才可要冒昧,请卿公子吹奏一曲了。”
“那小弟就献丑了。”赵长安抬手,去接递过来的竹笛。宁致远忽一伸手,将竹笛接过:“听二位兄长聊得投机,也惹动了小弟我的兴致,莫如,这一曲就让小弟来班门弄斧吧!”
秋霜飞一怔:“好呀,不知宁公子要吹一支什么曲子?”
宁致远盯着秋霜飞道:“《秦王破阵乐》!”二人一愕,《秦王破阵乐》?不对呀!这是一支琵琶曲,怎可用笛吹奏?且此时此地也不宜奏那铿锵激昂、金鼓铮鸣的战曲呀!
秋霜飞干笑了两声,问道:“嘿嘿,宁公子怎能用笛子奏琵琶曲?”
宁致远中、食二指玩弄竹笛,目光如秋星般明亮:“秋兄既能拿它做杀人的暗器,小弟仅是另奏一曲,又有何不可?若不奏《秦王破阵》,怎合乎此情此景,又怎能令这舟外排兵布阵的好汉们一同享受这攻战杀伐前的乐趣?”
秋霜飞脸色大变,虽仍在笑,但笑声干涩:“宁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我听不明白?”宁致远冷笑,两指一拗,“啪”,竹笛断为两截,折断的笛管中当即腾起一股淡灰色的烟雾。“呼”,秋霜飞双腕陡振,一股掌风击向毒雾,毒雾疾向宁、赵二人脸上扑去。
他这一掌力道浑厚,用劲巧妙,于仓促间能有如此迅疾的出手,此人的临变之能、心智之快,俱令人赞叹,一名高手若遇到如此快捷狠毒的攻击,也会措手不及,立即中了他的暗算。只可惜,今夜他遇到的不是一个寻常高手,而是宁致远,世间除了赵长安外,无人可望其项背的宁致远!
既知对手是宁致远,又知自己的伎俩已被识破,这时他再这样做就太不明智了。秋霜飞这一掌本就没指望能伤到二人,事实上,方才当他一听这个俊逸的蓝衫青年竟是宁致远时,便懊悔不已:自己不该答允柳随风,带了门中的三十余弟子来蹬这浑水。但既大意上了这船,总得设法脱身才是。是以他双掌才一击出,身形便向左掠,要越船栏而遁。
但他才腾起在半空中,便觉眼前烛光一暗,再看时,船栏外竹帘下,自己要落足的地方,赵长安正微笑负手等着他。他大喝一声,双袖舞动,“哧哧”两道寒光分射二人。宁致远即便躲得了那一束夺魂毒镖,也无法分身去救赵长安。
他在毒镖上喂的是“烂骨断筋散”,毒性之烈,世所罕见,无论谁,只须沾上一点儿,剧毒立刻便会侵入肌理,不过眨眼工夫,中毒的人便会毒发身亡。且此毒非常奇特,不能和别的毒药混用,否则毒性便会改变,毒性改变了的“烂骨断筋散”,连秋霜飞自己都没有解药。
毒镖到了眼前,宁致远微笑,并不伸手,只袍袖一卷,随即展袖,毒镖变换方向,反冲着秋霜飞的面门飞去。而那束疾射赵长安的毒镖刚到他身前,半空中却流星般掠过一件物事,“夺夺夺”一阵响,然后“啪”,一支折断的竹笛已落在船板上,笛管上钉着三支毒镖。
宁致远的这一连串动作使得真似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赵长安看得衷心佩服,这般潇洒轻灵的身法出手,即便换了他亦不过如此。
刹那间,被宁致远反挥回来的毒镖已到了秋霜飞面前。秋霜飞听毒镖的破空声并不劲疾,显然上附的内力不深。镖上淬的毒他有解药,倒不怕会伤到自己,于是顺手一抄,将五支毒镖一把抓住。他虽接住毒镖,却暗暗发慌:怎么到现在,埋伏在船外水下的三十余名弟子仍没一丝动静?算了,顾不得他们了!
他心念急转,只听“哧哧”、“呼呼”、“刷刷”,他整个人突然间都变成了一个发射暗器的机关,立刻,不计其数的青竹毒镖、搜魂小刀、夺魄袖箭、斩骨钢锥、透骨钉、锯齿针,疾风骤雨般疾射宁致远。暗器发出之际,他已往相反的方向横掠,这一次,宁致远并未拦他。
当各式暗器堪堪将至自己面前时,宁致远脚尖一钩,置于船沿的一盆茉莉花便凌空飞起,“噗噗”一阵闷响后,无数暗器已全钉在了花盆上,而暗器上所附的浑厚内力未消,“呼”的一声,花盆掠过宁致远右肩,水花四溅,落入了船舷边的江中。
这时秋霜飞已掠出船栏,正自暗喜,忽觉掌心一阵麻痒,紧接着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坠人了冰冷的江水里。
赵长安笑望慢慢踱进舱来的宁致远:“使毒的大行家叶寒烟,竟会栽在自己炼制的毒药上,这话若说出去,真不知武林中会有几个人相信?”宁致远亦笑道:“这就叫自搬石头自砸脚。”
原来,方才叶寒烟将毒雾挥向二人之际,宁致远袍袖一拂,已将毒雾全裹在了袖中,待毒镖射来时,他将毒雾附在了毒镖上,再将毒镖“送”还叶寒烟。其时叶寒烟一门心思忙逃命,哪看得到他这快捷如飞的高妙手法?结果自食恶果,毒发落江。
宁致远笑对船外问道:“章老伯、丛大哥、西门大哥,那三十几条好汉呢?”
大笑声中,三人在其余两艘船上回应:“那些虾兵蟹将下水前就被摆平了,等天亮,他们的穴道自会解开。另外,叶大少的尸首也捞了起来,跟他的门人扔一块儿了。”赵长安心服不已,问宁致远怎么知道叶寒烟今夜会来?
宁致远神秘地笑道:“他们来干这龌龊勾当前要商议一下。偏偏叶大少好日子过惯了,所以他找了一艘宽敞华丽的画舫,一边赏景,一边饮酒,一边分派门人差使。”
赵长安恍然大悟:“哦……我晓得了,画舫上的船夫,定也是四海会的?”宁致远笑而不语。
赵长安接着问:“可我还有件事不懂,宁少掌门又是怎么认出秋霜飞就是叶寒烟的呢?”
宁致远答:“他进来时,两脚脚尖一前一后,往里倾斜。这是蜀中使毒世家叶府多年浸淫练成的万毒身法,为的是避免在制炼毒药时,毒药会不慎泼溅在自己身上。而我请他坐我这儿来,他却偏要坐你那儿。这是因为,我这是下风口,而你那边却是上风口,等下他若使起毒来,那毒烟、毒粉、毒雾什么的才不会被风吹到他自己身上。是以,他才一坐下,我就清楚是谁来了。”赵长安钦佩不已,两人又聊了些闲天后,各自归寝。
第三十二章 谈笑已回春
次晨到金陵,众人离舟登岸,四海会金陵分会堂主及众弟子早在码头上迎候。上了备好的马车,众人亦不耽搁,径直便去简府。到府门外,已先赶到照料的弟子迎到车前,道已跟简本说好,一到就可以进去。
众人用一张软椅抬了赵长安,后面则是十二名身强力壮的弟子,抬着六口沉甸甸的大樟木箱——里面盛着黄金。晏云孝疗毒被勒索一事,宁致远早有耳闻,是以已命金陵分会堂主备足了两万两足赤黄金。
众人到中厅,才进门,便见一个小老头儿在里面。小老头儿灰眼一瞟来人,立刻移步上前,对宁致远一拱手:“想来尊驾就是宁少掌门?”众人一怔:他怎会识得宁致远?宁致远亦心中称奇,作揖还礼:“是!敢问先生就是简老前辈吗?”
“不敢,不过大家抬举。”简本一双灰眼盯着赵长安,“身染微恙的,就是这位公子?”
宁致远点头道:“是!”就这片刻工夫,众人均想:江湖盛传,简神医虽医道高明,可除了孔方兄,六亲不认,且待人接物极其冷酷傲慢。但现众人亲眼所见,却与传闻大相径庭,他的形容虽令人不自觉地生厌,但态度言语倒也还算得体。
简本只瞄了一眼赵长安,当即道出了他所中的毒,随即便要施治,但令旁人回避。宁致远忙道:“我们都先出去,好请神医静心驱毒。但……不知这次驱毒,诊金多少?”简本翻翻灰眼,他早看见那六口樟木箱了:“这事等下再说!”于是,除赵长安,余人俱往外走。简本吩咐小童:“请客人到前厅去,好茶款待。”
等众人身影消失在假山石后,简本放下湘妃竹帘,回首注目赵长安,嘴角一牵,居然笑了。他这一笑,立刻令赵长安后背皮肤发紧。
“世子殿下,不想今天你跟老夫又见面了!”
赵长安一愕:“神医,您在唤谁?”简本踱到桌前,举起一把官窑釉里红海棠纹锥花茶壶,为他斟了盏茶,逼视他的双眼:“不过才半年不见,老夫不信殿下就会忘了今春秦淮河畔,雅客居客房内,老夫与殿下的一面之缘?”
赵长安笑了:“神医是怎么认出我的?”简本不答,将那只青花茶盏递来:“尝尝这茶!”赵长安揭开茶盖,不急着喝,先一嗅,便笑了:“这茶不是凡品!这茶用去冬冬至那日的白梅花花蕊作引,细火烘焙,再用细纱包裹,放入白梅花花瓣中收藏,待三月后取出,复用白桃花花蕊作引,第二次炒制,再以白桃花花瓣相熏,三个月后,再以白荷花花蕊作引,第三次烘焙,然后放入白荷花花瓣中窖藏。如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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