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不以为意,淡淡道:“鄙人莫问天,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叫冷粼。”
他端起那豁边大碗,仰脖灌了一大口茶,感觉有点苦涩,远没有山中的清泉爽冽,可似乎又有一种令人回味的感觉。
“原来是冷兄弟。看小兄弟双目神光若隐,道息盈然,不知师承何处?”
“这……”
冷粼正思忖怎么回答,那人接道:“兄弟若是不方便就罢了,无妨。”
“莫兄误会了。小弟乃孤儿出身,与师尊只有一面之缘,师尊传我道法后,即游历天下,至今未尝再见,到今日尚不知他老人家名号。”
“原来如此,我家离此不远,我与冷小兄一见如故,若不嫌弃,到我家中再叙如何?”
冷粼心想反正左右无事,或许能从这莫问天口中得知玄极山庄的消息,欣然答应。
两人行至不远,到一处相当气派的宅院门口停下,莫问天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宅院里面的一棵老槐树,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冷粼则抚摸着门口的石狮子赞叹,这莫问天的家业,看来可不小。
莫问天呆立了片段,终于上前叩了叩门环。
吱呀一声,那两扇满是黄色铜钉的红漆大门慢慢打开,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你们找谁?”
冷粼一愕,这不是老莫他家吗?怎么家丁都不认识他。
莫问天淡淡道:“我要见丁老爷子。”
那家丁果然是高门大宅横行惯了的,大声嚷嚷道:“你是谁啊?张嘴就要见丁老爷子,我们老爷子不见外人!看你那寒酸样子,怕不是没饭吃找老爷子讨赏钱的吧?告诉你,要讨钱去西大街的舍粥铺,有的是粥喝。”
莫问天也不生气,道:“麻烦你去通报一声,就说丁名回来了。”
那家丁被弄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一边走一边唠叨。
“奶奶的,臭穷酸也要见丁老爷子,什么德行!”
又念叨了几句:“丁名,丁名,咦,他也姓丁,莫不是老爷子的远房亲戚?”
脸色微变,赶忙飞也似地通报去了。
莫问天转过头,对冷粼微微笑了笑,负手而立,不再言语。
大门内的院子里忽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两扇红漆大门一下子大开,一个锦衣玉带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一看到莫问天,立刻呆住了。
莫问天也静静的看着那中年男人,没有说话。
好久。
“大哥!”
莫问天嗓子里涌出一声略带颤抖的声音。
“三弟,真的是你!”
那中年男人一把捧住莫问天的双手,颇为激动,哽咽道:“这三十年,苦了你了!”
“爹还好吧?”
莫问天似是有些不太习惯,挣脱双手说道。
“你看我,三十年没见了,有些忘形了。快来,跟我去见爹!”
那中年男人拉着莫问天,兴奋的向院子里走去。
冷粼被这景象弄得目瞪口呆。
原来老莫已经三十年没回家了,他摇了摇头,随众人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颇大,却大而不空,布置得相当精巧细腻,多半出自名家之手。
假山、池塘、垂柳、矮墙,错落有致;相互映衬却又互不遮挡,不愧是大户人家宅子。
冷粼边看边暗自赞叹。穿过一个设计精巧的月亮门,听得前面又是一阵喧哗,抬眼望去,见到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地走来。
“爹!”
莫问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老人的面前。
“小三儿,真的是你吗?”
老人伸出手轻轻抚摸莫问天的头顶,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是我,是我回来了!爹,恕孩儿不孝。”
莫问天有些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老人欣喜异常,似乎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中年男人见此情形,扶起莫问天,道:“好!三弟也回来了,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啊!爹,看您老人家怎么亲自出来了?走,我们回屋谈吧!”
冷粼正考虑着是不是和他们一起进去,莫问天却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对那中年男人说道:“大哥,这是我的朋友,冷粼。”
原来那中年男人名丁天,是丁家长子。
丁天见此忙道:“管家,挑一间上好房间,带客人去休息。”
冷粼客气道:“那如此,我就不打扰莫大哥亲人叙旧了。”
大门外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远近的百姓们不禁各自交头接耳,这丁家又有什么喜事了?
丁家安排给冷粼的房间不算太大,却整洁干净。
推开窗户,正好看到池塘上的廊桥,旁边的垂柳,弯弯的垂在水面上。
冷粼看着一个丫鬟小心翼翼的给他倒了一盏茶,暗笑怎么老莫家如此小气,用这么小的杯子招待客人。
随手拿起杯子,还未至嘴边,一股清香已扑鼻而来。
冷粼一惊,轻啜少许,缓缓咽下,顿觉口舌生香,虽恬淡却不分散,似有似无,在口鼻间萦绕;意犹未尽之时,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咂了咂嘴巴,赞道:“好茶,比在茶馆里喝的强多了。”
那丫鬟见冷粼如此喝茶,噗嗤一声轻笑,麻利的为他续上茶水,道:“茶须细品,像公子这样牛饮……”
冷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兰心。”
小丫鬟轻轻作了一个万福。
“哦,好名字。我第一次来南平城,看样子,你们丁家在南平城很厉害啊!”
冷粼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
“嗯,丁家几代经商,如今到丁老爷子手里,才创下了这么大的家业。人家外面的老百姓都说,这南平城分两半,一半是丁家的,一半是贾家的。”
“哦,原来如此。”
摆摆手又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丫鬟兰心又作了个万福,袅袅婷婷的走了出去,一如那池边的柳枝。
冷粼忽然发觉自己现在很想白灵,不知道为什么想,反正就是很想很想。
那俏丽青春的倩影,在他面前不住地招摇。
又想起那可恶的洞元,咬了咬牙,哼,等着吧!
盘膝坐在床上,冷粼摆了个五气朝元式,屏除杂念,开始练功。
青红双珠彷佛永不知疲倦,围绕着内丹慢慢地转动,每转一周,内丹似乎都壮大一丝;而青红双珠却丝毫不见衰竭,依旧是早先充足盈实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心神忽然有所感应,缓缓收功,发觉天已傍晚。
窗外,莫问天瘦瘦的背影在池塘边凭栏伫立。
轻轻走到莫问天身后,眼中这个瘦瘦的身影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恭喜莫兄和家人重逢。”
冷粼道。
莫问天呆了一呆,道:“这池中鱼儿,空中鸟儿,混混沌沌,懵懵懂懂,倒也比人活得快活自在。”
冷粼不知他意所何指,但他曾为兽身,不以为然道:“快活倒也未必。生为飞禽走兽,平生只为觅食果腹,遇到天敌便只能逃命,若碰到猎户则大半性命忧矣;一生碌碌却不知其所以然,想来它们若有思想,必不肯这般过活。”
莫问天欣赏地看了看冷粼,幽幽叹道:“冷小兄说的有道理,人为万物之灵,多了几分选择,多了几分挣扎,也多了几分抗天命的勇敢。
“只是天地之道,鬼神莫测,冥冥中自有主宰。我辈其实与野兽无异,自以为得天独厚,却不知道背后也有一只大手,无形中在操控着这一切。”
冷粼皱了皱眉:“即便是这样,也要奋力挣上一挣,就算失败又如何?”
“三十年前,我十岁,正是天真无邪、嬉笑玩耍的年龄。”
莫问天像在自言自语着。
“有一天在门外玩耍,一个道士从门口路过,却止住脚步,端详打量了我许久。我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手中拿一把拂尘,背负长剑;那一头白发,几络长须,倒是颇有些像仙风道骨的神仙。
“后来他到我家中和我父母谈了好久,那时我还小,隐隐听到的只有些什么身犯火煞、大凶的什么,我也不太懂,再后来我就被他带走了。
“我只有十岁啊!任我如何哭喊挣扎,都无法挣脱,眼看着爹娘离我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
莫问天深邃的眼神望着那一片火红的晚霞,眼中,似乎有一些湿湿的东西在流动。
“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我没有一刻不思念家乡,没有一刻不思念爹娘;临走前娘哭着送我,可我现在回来了,却没能赶上送一送她老人家。”
莫问天此时泪光隐隐,哽咽着吟道:“三十年前泪相送,一千日后阴阳隔,纵有无尽通天术,难教至亲过冥河。”
冷粼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
只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加上化成人后的种种经历,也觉压抑。
冷粼低声唱和道:“蛩鸣闻心乱,夜半醉无眠,披衣夜行月半弯,寂寞处处山;壶中有酒买醉,月下无人笑天,诉尽心中不平事,逍遥山外山。”
这首歌,还是白灵曾经教过他的──那样一个活泼青春的小丫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许久,莫问天轻轻问道:“冷兄弟,修行是为了什么?”
是啊!修行为了什么?
开始时,修行是为了早日脱却狼身,现在努力修行,则是为了报仇,可报了仇之后呢?
“或许是……成仙吧!”
冷粼说得也有点不肯定。
“成仙?”
莫问天忽然大笑起来:“为什么要成仙呢?神仙有什么好?如果说只有屏除七情六欲才能成仙的话,我宁愿做一个充实自在的凡人。”
冷粼无语,他还不是很明白人类之间的感情。
对于他来讲,他的感情观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
莫问天此时止住笑声,说道:“冷兄弟可否知道,为何我邀你来我家?”
冷粼摇了摇头。
“原因有二,一是冷兄弟年纪轻轻却修为惊人,我老莫有心结交;第二……”
莫问天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就是丁家即将到来的劫难。”
“劫难?”
冷粼有些不解。
“莫某师父后半生精研紫微术数,所料之事,十有八九。临终前师父曾交代说这是丁家的劫难,也是我的劫数,若非有贵人相助,则必将大祸临头。
“今日在路上巧遇冷兄弟,我就知道我的贵人到了,特意在茶馆与你相见。”
莫问天忽然双手抱拳,向冷粼深深行了一礼。
“望冷兄弟看在丁家上下五十六口性命的分上,施以援手,莫某感激不尽;若过此劫,莫某这后半生再无牵挂,愿供冷兄弟驱遣。”
说罢长揖不起。
冷粼一听,这还得了,赶忙上前扶起莫问天,诚惶诚恐道:“莫大哥千万别这样,折杀小弟了!何况小弟的授艺祖师曾说过,要多行善,少滥杀,这也是小弟分内之事。”
莫问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得兄弟之助,莫某就可以放心了。”
之后几日,冷粼一直在丁府居住。
丁家乃南平府豪门大户,衣食住行自是奢华无比。
冷粼自修成人形后,对穿衣打扮不甚在意,却十分贪恋这人间美食,虽早就可以辟谷不食,却无法收住这嘴馋之欲。丁家也不敢怠慢这三少爷的朋友,在莫问天有意关照下,冷粼终日品尝珍馐佳肴,大呼过瘾。
一日,冷粼正靠在门外的竹椅上,悠闲地晒太阳,手中小心捧着一杯极品的西湖龙井,细细的品味那若有若无的清香,在自己的唇间流转。
之所以要小心的捧着那盏龙井茶,是因为昨天刚刚听兰心丫鬟说,那小小的一只茶碗居然值上五千两。
冷粼惊得目瞪口呆,暗叫:天啊,我在山里的时候,砍一辈子柴都别想赚五千两,丁家不是富得失心疯了吧,用五千两的杯子喝茶?
自那之后,冷粼喝茶时,每每紧紧捧着茶碗,生怕把茶碗打破。
不过这茶碗除了光泽亮一些、色彩腻一些、没有缺口之外,似乎喝起茶来与街边的豁边大碗没什么差别,至于什么定州官窑?冷粼压根儿没听过。
“应该是茶叶好的关系!”
冷粼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
冷粼另又迷上另外一件事──丁家藏书无数,冷粼自从无意中拿来一本《黄庭经解》翻看之后如获至宝,当下不管通与不通,背了个滚瓜烂熟。
之后凭着这非人的读书速度和记忆力,竟将丁家所藏之佛、道典籍,全看了个遍,虽然都不是什么孤本秘诀,却也让冷粼受益匪浅。
冷粼修行,只是凭着一段道家口诀,没有任何基础,完全是瞎子摸象。
今日这一通死记硬背,日后慢慢领悟,正好弥补了以前的空白。
丁家上下诸人见他古怪,也不管他,由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