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牛肉,查既白道:
“天下事如果全似你想的这么单纯,这天下也早就一片和乐,人们亦犯不着时时钩心斗角,处处钻营奔走了,汤彪,你这脑袋瓜子的思路实在不够!”
又喝下半杯酒,汤彪吁着气道:
“人嘛,笨一点也好,少去想,少伤脑筋,要不然,成天到晚哪桩事不烦人?连吃喝拉睡都得耗功夫哩,凑合着消磨日子就结啦!”
查既白正想说什么,忽然他发觉对坐的汤彪一颗脑袋打起晃来,一双眼珠子不停的往上翻滚,嘴里还在咕吹着,却含含混混的不清楚,宛似舌头发了胀。
这很像是喝醉了酒,但查既白立刻有了警惕,喝酒的人大多是慢慢醉,说醉就一下子醉倒的却还少见。
汤彪颤巍巍的伸手要去拿酒壶,上身前倾,却碰翻了杯子,他喉头咐晤了几声,居然顺势就伏在酒汁淋漓的桌上了。
查既白没有任何动作,他静静的看着伏在桌上的汤彪,又静静的环顾周遭——楼下十几副坐头宽敞的错置着,除了他们这一桌,只有另外两张桌子上有人,其中一桌坐了广对中年男女,模样像是夫妻,还带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子,另一桌,是个秃头白髯的老者与一个袒胸露肚的粗汉,他们的形态全没有什么不妥,汤彪的失常,甚至未引起这些食客多看一眼。
汤彪这时打起鼾来,呼噜呼噜的声音不小。
柜台后那掌柜的胖子,也只是投来淡淡的一瞥一客人喝醉了酒的场面,他似乎已经看得大多,多到毫不能产生反应了。
于是,查既白探手人腰板带中,取出一块莹白泛着半透明光泽的角质状物件来,他先把这东西浸入汤彪面前的残酒里,然后对着光亮处查看,那半透明的莹白依旧不变,他又将这物件浸进自己的酒杯中。
轻轻在杯里搅动了一会:查既白仍把那方莹白的角块朝向光亮,而半透明的物件晶丽湛然澄澈,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不由得皱起眉来,查既白付度着,洒里并无毒性,莫非这汤彪真个是醉倒了?
一种非常温柔而平静的语声,就在此时从背后传来:
“酒是纯酒,酒里没有毒,老查,有毒的东西不在酒里。”
查既白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好一阵子,他才慢慢转回头来。
是那个中年妇女,那个穿着极其平常,长像也极其平常的中年妇女,如果她走在街上与你擦身而过,也不会引起你丝毫注意的。
但是,她现在的言谈动作,却不是一个平常女人所能做出来的。
查既白笑了笑,道:
“如此说来,我这伙伴果然不是酒醉,而是在别的什么物事上中毒了?”
中年妇女点点头,站起身来:
“这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蒙汗药,只会令人昏迷,要不了命,药是涂在你们使用的筷子上,一旦沾唇入舌,药力就会很炔渗人身体,发生作用。”
目光扫过自己面前这双使用过的乌漆木筷,查既白缓缓的道:
“我们到达的时候,你们已经先在这里了,你又如何知道我和我的伙伴会坐在哪一桌!”
中年妇女安详的一笑,道:
“你不相信我们下了毒?其实这很简单,除了已经有人的坐位之外,每张桌子上筷筒中的筷子,我们都已涂上迷药,也就是说,随便你坐哪一桌,全逃不出我们的算计!”
查既白镇静的道:
“那么,我为什么还不晕倒?”
中年妇人毫不讶异的道:
“你的酒喝得少,内家根底亦较厚实,所以发作的时间会稍慢,但也慢不到哪里去,至多再拖上半盏茶的辰光而已。”
查既白道:
“我到目前为止,毫无不适的感觉……”
眼神是柔和又清亮的,中年妇人的语气就像在对一个孩子解释某桩他不能明白的事,很温婉,很有耐性:
“这种迷药的名字叫做‘周公水’,无色无味,看起来清谈,实际上药力却很劲,而且是一种属于瞬发性的迷药,它在发作之前不会予人任何曾兆,突然间就可以令人晕倒,老查,所以你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在你觉得不对的时候,已经什么都迟了。”
查既白吸了口气,道:
“你不怕我在未晕倒之前先收拾你?”
中年妇人微笑道:
“如果你以为我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那就是你的愚昧了,老查,你块头虽大,动作却非常快速,你身上看似臃肿,却并无多余的膘肉,有关你的能耐,我们十分清楚,因此,我们便早有预防。”
目光向两侧巡视。她又接着道:
“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在这里,也就是说,除了店掌柜的似外,都是我们的人,老实说,我们五个的本事分开来哪一个也不如你,但如合在一起,老查,你就未必占得了上风,因而我们不怕你现在动手,更重要的,却是你在中毒之后,根本已不能运发劲力,那‘周公水’就是有这么一桩异处,它在发作之前毫无预兆,然而却于无形中渗入中毒者的血脉,使得骨骼松软,筋络颓乏……”
查既白嘿嘿冷笑:
“你们打得好个如意算盘!”
查既白仍然磐石不动般的坐在椅子上,他嘴里是这么说,其实却没有任何行动的征兆,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在担心自己难以使力了。
那个也穿得普普通通,长得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跟着站立起来,声音也一样的柔和和恭谦:
“七妹,我看时辰快了,准备收拾一下,带人上路吧。”
中年妇人颔首道:
“且等他药性发作以后,如果不需冒险,还是尽量避免得好。”
查既白叹了口气,道:
“你们都是哪条道上的高人?我自认与列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列位却是为何如此陷害我?”
中年妇人和颜悦色的道:
“老查,你说得不错,我们确实与你毫无纠葛,而且我们也极不愿结下一个似你这般厉害的仇家,我们为了此事研议很久,最后才下了结论要对付你,但使我们决定下手的起因是钱,一大笔钱,而行动的后果又足以消饵我们的隐忧——他们不会让你活下去,一个死人,便不会造成威胁了。”
查既白问:
“他们是谁?”
中年妇人道:
“他们是‘血鹤八翼’,我们是‘猎人团’,我是团主陈七妹,这位是我的师兄,也算是我的外子,他叫潘庆,那半大小子,是我的徒弟三只手来福。”
陈七妹又朝着正冲着这边微笑颔首的秃头白髯老者一指:
“那位老先生是我的二舅‘毒寿星’方无潮,坐在我二舅对面的,他是我们的老伙计、天地斧,胡胜,现在,你都认识了吧?”
查既白闭了闭眼,无精打采的道:
“今天算是遇上鬼了……我说陈七妹,你这‘猎人团’又是什么时候与‘血鹤八翼’攀上交道的?据我所知,他们的来往关系里,并没有‘猎人团’这号主儿啊……”
陈七妹笑道:
“我们与‘血鹤八翼’毫无渊源,亦素无来往。”
怔了怔,查既白不解的道:
“这就怪了,你们之间既是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各位却急着抢那孝帽子进灵堂,扮那孝子贤孙,乃是犯的哪门子贱?”
潘庆接口道:
“我们不是犯贱,老查,我们为的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钱,三天以前,八翼已四面传信透风,谁要活擒老查,赏纹银五万两,如果带上姓汤的,另加五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很多人都会动心,我们也不例外,所以我们必须抢先下手,事实证明,我们做得很正确,很有效果。”
查既白低沉的道:
“这样说来,你们确不认识‘血鹤八翼’,与他们也没有任何情谊可言?”
潘庆道:
“不错,我们是为了领赏。”
陈七妹接着道:
“据我们所知,许多人也想发这笔横财,设若不是我们机遇好,动作快,你就成为别人的了。”
查既白瞪眼道:
“我是我自己的,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你们目下虽然算计了我,要死要活却仍由不得你们做主,这要我自己决定!”
陈七妹和悦的道:
“别动气,老查,在把你交给他们之前,我们一定要你活着,因为人家指定是要活口……”
十方瘟神……第五章猎人
第五章猎人
查既白慢慢垂下头去,看起来像是认了命般的沮丧,两只大手也乏力的软软悬在身子两侧。
潘庆望了望陈七妹,陈七妹却谨慎的摇了摇头。
坐在那边桌上的“毒寿星”方无潮表面看来神闲气定,一派悠悠自得之态,其实他却早已暗蓄全身劲力,丝毫不敢稍懈的注意着查既白,“天地斧”胡胜也是一样,喝酒吃肉间,他的左手从未离开别在腰上的斧柄。
“三只手”来福索性蹲到板凳上,那张黄瘦面孔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就宛如是个刚死了娘亲的小子,露出恁般麻木冷凄的样儿
门外的阳光,向西移过老大一段了,店里的亮度减弱,仿佛和现下的气氛是一样,凝聚着一股子晦郁僵窒;柜台后的胖掌柜还是那副漠然神色,好像三棒子也敲不出他一个响屁来……
垂头闭目的查既白没有一点动静,似乎是睡着了,他那胖大的躯体,半座肉山般定在椅子上,令人感觉到是如此沉重稳牢,透着那种他如果不自己动,就没有人能移得动的味道。
在这样紧张尖锐的形势里,陈七妹却仍能保持住她的镇定从容,但她那师哥和“也算是外子”的潘庆可有些憋不住了,连连向陈七妹递着眼色,又连连在裤管上擦拭着双手上的冷汗。
突然,“毒寿星”方无潮带着不安的语气开了口:
“我看不大对,七妹——”
陈七妹缓缓的道:
“有什么不对?”
方无潮疑虑的道:
“药性早该发作了,可是至今尚未见老查倒下,纵然他内力深厚,在毫无防备的情形里也一样难以抵御药力渗透。七妹我看其中有毛病——”
这时,潘庆暮地见了鬼似的怪叫起来:
“你们看,你们快看老查的脚下!”
五双眼珠子——不,连胖掌柜一共有六只眼珠子,齐齐盯向查既白的那双尊足,而脚还是那双大脚,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脚下有一滩水,浸得连查既白的裤管鞋子全都湿漉漉的了。
光景似乎是查既白溺了尿,但现实状况显然又不像。
这滩水带有点粘性,不似洒泼的酒,更不似出汗,从人身上出汗,哪有这种淌法的?
猛然按桌起立,“毒寿星”方无潮骇厉的大吼:
“姓查的在运功排毒,七妹,我们要马上动手,迟则不及——”
陈七妹目光凝定在查既白身上,十分平静的道:
“二舅,你不要急躁,莫非你忘了‘周公水’的药性是无法排出的。”
“我没有忘记。但是姓查的这模样,却实在叫人心里不安,七妹,我们可不能吃他反栽了!”
陈七妹低沉的道:
“你放心,二舅,老查的能耐上不了天去!”
查既白垂下的脑袋忽然抬起,宽大的胖脸上是一副可爱的笑容,他清了清喉咙,居然开口说话了:
“说的是,七妹儿,我没有登天的本领,不过呢,却也不至于窝囊到你想象的那步田地!”
“天啊,他竟和每事人一样——…”
陈七妹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往后退出两步,任是内心惊骇,嘴巴却硬:
“老查,你只是在虚张声势,就算你还能撑,也必然是强弩之未了!”
查既白缓缓站起,笑吟吟的道:
“看看我这模样,陈七妹,一个体力状况到达‘强弯之末’光景的人,会有我如今这等好模样么?”
半空中人影倏闪,如同鹰隼出云,疾速无比的扑击向查既白!
身子屹立不动,查既白的左掌微沉暴翻,随着他掌势的翻扬,一蓬奇异又狂劲的力道淬然向上溢射——宛如一股浓缩的风跄,迸裂成条条无形的箭矢!
空气中传响着那种尖锐的破炸响,气流打着旋转激荡,楼板间的灰尘籁籁而落,凌空的人影一连七个跟头拼命往一侧滚出——反应是够快——不过显得相当狼狈。
陈七妹的动作亦是迅捷至极,她往前欺进,双手急速伸缩,两道蓝灿灿的寒芒便仿佛吐自她指尖上的磷光,交叉穿射向前。
庞大的身形就在此时偏斜而出,查既白的衣衫飞舞于两道冷芒的刺向之侧,只差那么一丁点,他的左掌横抛,陈七妹几乎是用打滚的方式才堪堪躲过。
横抛的掌劲突又回扬,刚好迎上潘庆的三截亮银枪,枪尖原本闪泛着一朵寒星飞射而至,却在那疾厉的气飓中猛然颤抖蹦跳,查既白哈哈一笑,淬旋五步,反时就把潘庆打得撞翻了好几张桌面1
“狗操的!”
雳霹般的吼骂声里,“天地斧”胡胜的链子斧兜头斩下,锐风破空中,他整个身子腾空打横,像巨桩抛起,硬砸敌人。
查既白掠走的行动骤停,斧刃沾顶的须臾之前,他的左手闪电般从一边拍去,于是,链子斧便突而偏弹,正好对着胡胜的尊体劈到。
“快躲!”
“毒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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