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君所注意的,仅仅是杯中酒。
这个人不但注意酒,还注意人。
他不时地剔动了一下眉毛,有意无意地向着对首角落里的向阳君瞄上一眼,骨子里像是藏有很重的心事。
尽管是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里面却和暖如春,洋溢着一番温暖。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瘦子点了一小锅羊肉。趁着那个伙计给他上菜时,就见他小声地嘱咐了几句。那个小伙计先是一怔,随即惊骇地看了他一眼,嘴里答应一声,匆匆掉头而去。
须臾,小伙计同着一个胖胖的管事先生来到了瘦子面前。
瘦子那一双细小的眼睛,向着四周扫了一眼。就在这一刹间,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
即使不常在外面跑动的人,也能认出来,来的这几个人是官面上的人物,为数总有十个之多。
进门之后,这些人迅速地散布开来,分别站立在每一个边沿角落里。
看到这里,那个管事胖子的神色不禁猝然一变。
却见独坐自饮的瘦小汉子,由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向着胖子晃了一晃,嘴里说了几句什么。
胖管事立刻唯唯称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向着对角的向阳君看了一眼,随即匆匆离开。
一会儿,所有的伙计都出动了。
几个伙计一个个挨桌子传送着话儿,大家伙纷纷起身离座退开。
先时黑压压满一屋子人,不过瞬息之间,便走散一空了。
说是走散一空,未免有点过甚其词,起码三个桌子上还有人。
一个是出示身份的四旬瘦汉——似乎是官府一个颇有身份的人物,这一点只由他方才对胖管事的表示即可认定。
另一桌,即是那个白胡子老头等四人的一桌。
再剩下,就是临窗一隅的那个向阳君了。
整个食堂乱哄哄的,客人嚷着会钞,然后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引起了乱嚣的一阵喧哗。
然而,对于向阳君这个单独的客人来说,像是什么也不曾觉察。他只是注意着手上的那一壶酒,不时地仰起脖子来,把满满的一杯酒注入喉咙里,对于手握刀柄怒视着他的一个人也不瞧上一眼。
眼前一番混乱渐渐归于宁静——由乱而静的气氛;最容易让人体会出来。
无异,那个先来的瘦小汉子,是这些后来人的一个头头——但见他放下手上的酒杯,轻轻地咳了一声。
十几个散立四周的彪形大汉,一眼即可看出是食公粮的。他们听了这声轻咳之后,都向前移动了几步,而且目标是一致的。
说得明白一点,数十道目光都交集于向阳君的身上。
然而身受众目盯视的向阳君,却作出一副俨然未知的模样。
当然,他绝不可能是真的“未知”。
他又缓缓地往杯子里斟了一杯酒,仰首而干。他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发觉壶空了,便抬起脸来喊道:
“小二……”
锋利的眼神,就像是两支利箭,直射向柜台——咳,柜上空空的,哪有一个人?
不要说是小二了,就连坐在柜上收钱的那个胖管事也没影了。
向阳君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第二次唤道:“小二!”
这一声,比刚才一声嘹亮多了,却仍然不见一个人影跑出来。
正中座头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呵呵笑道:“二黑子,你就行行好,这位贵客嚷着要酒,店伙计又不在,你就劳驾一趟吧,反正柜上多的是,是不是?”
黑壮汉子的外号叫“二黑子”,高声应答道:“行……”随即由位子上站了起来。
就见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衫裤,嘻笑着一张黑脸,晃晃荡荡走进了柜台。
敢情这帮子官府里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向阳君的厉害——那倒未必,如果真地不知道,也就不会来这么多人了。
他们没想到向阳君这个人的扎手劲儿,这话倒是真的。
黑汉子拧着身子,那副劲儿就像是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不时地咧着嘴笑上那么两声。
柜台里边堆放着十来坛子酒,红布包口儿,上面写着“醉月轩”三个大字,每一坛都有十来斤重。
“二黑子”本名叫徐天雷,有个外号叫“大力神”。要论力气,整个汉阳府他可数第一。这么多年以来,还没见过他输给什么人。
这时,他是存心要在大家面前显摆显摆威风,就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酒坛子的坛耳,一满坛子酒就提了起来。
大力神徐天雷一来自信一身神力无人可及,再者可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再加上官府里的平日威风,他怎会把向阳君看在眼睛里?
整屋里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这几个人的眼睛却都直不愣登地直瞧着他。可以预见,一待这坛子酒送到,势将爆发出那股火爆的场面。
说时迟,那时快。
蓦然间,就只见大力神徐天雷倏地一个快速转身,随着他的转身之势,嘴里一声叱道:“看酒!”
二字一经出口,一股疾风扫出,空中忽悠悠荡出一团黑影。
这坛子酒一经抡起来,可真有“飞流星”那番气势,由其直奔的势子看来分明直袭向阳君——要是一下子抡着了,那可不是好玩的。
眼看着黑呼呼的这一坛酒,立刻照顾到了向阳君的头上。这时,向阳君才忽然惊觉过来,右手倏起,手中竹筷往上一举,刷啦啦一阵子响声。
嘿,可真是好戏连台!
就像是表演杂耍似的,眼看着向阳君手上的一根筷子,插挑在飞来那坛子酒的坛耳里;就凭着细细一根筷子的力量,竟然力挑不折,那么大的一满坛子酒,只是忽悠悠地在筷子上打转儿,发出刷啦啦的响声,筷子却是连弯也不弯一下。
虽然只是随便的一手活儿,可是看在内行人眼睛里,可就大有文章。
座上的白胡子老头,以及独坐的那个削瘦汉子,看到这里都由不住吃了一惊。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坛子酒又由向阳君手上飞了出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满满一坛子酒忽悠悠直向着大力神徐天雷当头直砸过来。
徐天雷吃了一惊,倏伸双手向着来坛接去。凭着他一身神力,小小一坛子酒还难不住他。话可得说回来,这坛子酒接是接住了,那股子后劲儿,却使他向后摔了个筋斗。
只听见“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仰身摔倒在地上,顿时手臂齐根发麻,半截身子发软,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这番情形在现场人看来,都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独座上的那个瘦削汉子蓦地眉头一皱,手拍椅柄怒声道:“放肆!”
话声出口,即见他霍地由座位上挺身站起,只是有人更要较他快上一步。
事实上,那个白胡子老头以及他同座上的两个年青汉子也已跃跃欲试。
独坐的那个瘦削汉子,原本正要发作,中座的白胡子老头,对他欠身拱了一下手,前者遂又坐了下来。
白胡子老头那双眸子,在同座的两个年轻人身上转了一转。后二者早已按捺不住,同时掠身而起,身子向前一扑,极其轻快迅速地来到了向阳君座前。
向阳君在此二人扑上时,对他二人简直视同未见。他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似睁又闭地半开着,加上浓眉下垂,简直摸不清他的视线所在。
高发双刀汉子,身任汉阳府马快班头,此人姓李单名一个序,人称“旋风双刀”,一双钢刀有风雨雷霆之势。
那一个白衣长眉汉子,与李序一堂当差,身手却要较李序要高上一筹,人称玉面哪吒江涛。
论及二人虽说是吃的一口衙门饭,却绝非是一般衙门里所谓的那种酒囊饭袋,原因是当今汉阳府的府台大人虽是二甲进士出身,却是生性好武,生平最喜结交怀有奇异武功的能人异士,座中那个身披着老羊皮袄褂、手托斑竹旱烟袋杆儿的五旬汉子,即蒙他待若上宾,礼聘在府的一名异人。
这人虽说目前只是府台大人官邸的一个清客身份,却负有指挥督导这些捕快的权力。
眼前蓝白二汉身子一左一右,已把向阳君钳制居中。
高发双刀汉子一经站定,当下环抱双拳,嘿嘿笑道:“朋友,好身手;光棍一点就透。朋友,你的案子犯了,在下李序和这位江爷都是在汉阳府当差,闻知你大驾来此,就匆匆赶来。唉,得要劳你一趟大驾,走一趟衙门吧,嘿嘿……”
这个人连连抱拳,口发笑声。那双看来凶悍的瞳子,只管骨碌来回不停地在向阳君身上转动。
旋风双刀李序说了这番话,往后退了一步,整个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瞧着向阳君这个怪人,倒要看看他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是时,先前被酒坛子砸倒在地的那个黑汉子大力神徐天雷,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第十九章技高敢拒捕艺绝迭伤人
徐天雷原想在向阳君面前显摆显摆自己的威风,却没有想到不仅威风没有显成,反倒出了洋相,差一点连老命贴上。
这个脸他如何丢得起?这时眼看李、江二位代自己出面,居然与对方以礼相待,徐天雷这口气是万万掩忍不下的。当下怒吼一声,倏地打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向阳君座前。
“呔!小子,看拳!”
这一声怒叱一出口,他的两只拳头就像一双铁锤,陡地朝向阳君头上砸下来。
向阳君不过是抬了一下头而已。
妙的是,大力神徐天雷的那双铁拳,看上去是那般着力,落下来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可不知为什么,在距离向阳君半尺左右之处,忽然间遭遇到了阻力。
徐天雷的两只拳头就像击在一个气垫上,砰然高高地跳了起来。
随着向阳君的身躯向前微微一挺,徐天雷这一下子苦可是吃大了。
就见他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噗通一声,再次摔在地上。
这一次,较诸上一次可要厉害得多。他倒在地上的身子,连连打了好几个滚,身子才坐起来一半,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登时昏死了过去。
这番情景,看在各人眼中都由不住吓了一跳。除了那边座位上府台官邸的那个清客以及那个白胡子老头以外,别的人似乎还看不明白这番微妙情势。
翻穿皮袄的那个瘦削汉子“嘿嘿”一笑,大声道:“好个扎手的小子,晏老大,这下你可是遇见了厉害对头了!”
那个白胡子叫晏长川,人称“铁罗网”,身任汉阳府三班总捕头,由于早年出身正宗武林门户,手底下确有几分真功夫。自从投效公门之后,很为上司看重,在地方上也确是干了几件事,破了些重大案子,是以江汉地面上,一提起铁罗网晏长川,鲜有不能道其详者。
铁罗网晏长川一着眼向阳君的那般身手,顿时知道今天这个差事不好当;弄不好,这半世盛名就得埋葬于此。
这时,被那个府台大人的贵宾出言一激,心里那份懊恼可就不用提了。
他刚要站起来亲自应敌,旋风双刀李序、玉面哪吒江涛已双双代他出手。
旋风双刀李序首先出手,只见他身子向前一欺,怒叱一声:“大胆!”
李序练有鹰爪功,两只手往下一分,直向向阳有前胸抓来。
只听见“噗”一声,两只手抓了个正着。
旋风双刀李序心里一阵高兴,十指上倏地一阵用力,猛地往上一抡。
他心里满打算对方既已被自己十指抓住,万难逃开,只消把对方举起抛出,就算伤不了他,也必能为自己这边长些威风。
事情万万不如他所期望的那么简单。
旋风双刀李序两只手方自运功扳起,猛可里透过自己的双手,只觉得对方躯体内一阵子发热。
这种感触,极其特别,迅着闪电,等到李序觉出不妙时,已如同着了电,全身一阵疾抽,那股子传入体内的热流,简直像一锅沸汤泼入内脏。李序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是担当不起。“啊呀”两字一经出口,整个身了已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眼看着他倒下的身子打了一个滚儿,突然间缩成一团,就不再动弹了。
最奇怪的是,眼看着他身上的肌肤,由原来的淡黄色,迅速地转变成深黄。
不及交睫的当儿,那种深黄色又变成了一片枯黑。那番形象,简直就同火堆里烧焦了的尸体一般。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李序惨叫倒地的一刹间,那个叫玉面哪吒江涛的捕快,已由向阳君左侧疾闪而进。
人到剑到。
这也许是他比那个李序高明的地方,一口青钢长剑,夹带着一股尖锐的风声,直向着向阳君顶门直劈下来。
看到这里,座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铁罗网晏长川,忽然大叫道:“不行!”
话声出口,江涛的剑几乎劈在了向阳君头上。
面对着烁目的这片剑光,就见坐着的向阳君霍地昂首挺脊,盘绕在他脖子上的那条大辫子突地抡了起来。
“呛啷”一声脆响,辫子缠住了剑锋。
紧接着向阳君一声喝叱道:“去!”
辫势轻甩之下,江涛偌大的身子怪鸟似地腾了起来,忽悠悠足足拔起来丈许高下,“砰”一声,撞在了屋顶上。
紧接着是江涛的一声闷叫,掌中剑“呛啷啷”脱手撤出,整个身子忽悠悠直落了下来。
座口那个江阳府大捕头——铁罗网晏长川一声吆喝道:“呔!”
喝声出口,人已飞身而起,双手突出,已把由空直坠的江涛接到手上。
玉面哪吒江涛总算比他那个伙伴旋风双刀李序有点出息,人虽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