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庙里住久了的缘故,平素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此番步入江湖,便显得不甚合群,最喜欢单独行动,了无牵挂。
顺着这一溜沙岸,他一径大步向前走来。
远远的看见一座亭子,亭角上插有酒帘儿,和风下那招儿随风招展,衬着大地里青青的稻禾,勾画出富庶太平。
郭彤足下加快了步子,却见亭子里摆设着几个座位,正有几个人在那里饮酒用膳,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招呼着。
郭彤站在亭前停望了一刻,见那对老夫妇卖的是北方人惯食的煎饼,桌案上摆着几色卤味,老婆婆揭开大锅盖,锅里熬的是红米粥,香喷喷的逗人食兴。
这些日子以来,郭彤早已开了禁,既然不是佛门中人,也就用不着再忌什么荤,有什么吃什么,倒也逍遥自在。
老头子低头烙饼,老婆婆切菜,那个姑娘闲坐在椅子上做活计。
她正在绣花,一来一往地拉着丝线,一对鸳鸯已经绣好了一半。一身蓝布衣,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围裙,足下是一双青布面子的弓鞋,腰肢细细,臀儿大大,再加上那对黑油油活动乱转的眼睛,真是好模样。谁要是被她瞟上一眼,简直就像是被她勾走了魂儿似的。
座上客,那几双红眼睛,一多半在她身上转着。
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缓缓站起身来,对郭彤笑道:“客人请坐,要吃些什么吧?”
郭彤点点头,走进了亭子,放下了手上那根枣木棍。
老婆婆走过来抹桌子,不说什么,丢下一个盘子,里面是切好的卤菜,又端过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满满的一筒清酒。
郭彤原来不打算喝酒的,见状也无可奈何,一面斟着酒,心里却有一种罪恶的堕落感觉,离开山寺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非但开了荤戒而且也开了酒戒,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然而,不可否认,酒这玩艺儿,确实是排愁解忧的好东西,一杯在手“自比侯王”,排遣了几许怆伤寂寞,又抚顺多少无可奈何!
他满满斟了一杯,方自端至唇边,外边传来一阵疾促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一黑二黄,陡然由正前方的山坳子里绕出来,不及交睫的当儿,已临眼前。
好快的速度。
马上客,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一马当先,骑在最前面那匹黑马上的老汉,看来七十开外的年岁,花白的长须飘洒胸前,肤色黝黑,色作古铜。一身紫缎长衣,头戴着同色风帽,两根风瓴顺耳下垂,好一种豪迈劲儿!
他身后的一双男女,各跨着一匹黄色骏马。看来,年岁都不甚大,男的顶多二十八九,女的不过二十出头;男的身着蓝衣,背着一口大刀,生得膀大腰圆,浓眉大眼,俨然是个魁梧汉子,与他并骑的那个少女,称之为少妇比较妥当。
那年头儿,姑娘与已婚的妇人无论发式和服饰,都有显著的不同。
单看眼前这个年轻妇道人家,上身水红色小袄,腰侧系着一条粉绸子汗巾。那张清水脸,看上去不见些许毫发,显然是开了脸。她宫样娥眉,盈盈秋水,端的是一副好模样。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一个“练家子”——马鞍子旁边系着剑,身上还背着一盏弓,那弓朱胎红穗,两端各系着一个小小银铃,随着马走之势,叮铃铃响个不休,甚是悦耳动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郭彤抬头注视的一刹,三骑快马已来到了亭子脚下。
为首那匹大黑马上的老者,一只手力带马缰,胯下黑马长啸了一声陡地停下来,身后男女二人也都相继勒住了缰。
长须老者圆睁着一对虎目,打量着面前这个亭子。鼻子里冷哼一声,用浓重的湖北口音道:“是这里么?”
蓝衣汉子大声道:“不错,就是这里!”
说罢,这个年轻汉子首先翻身下马,右手轻轻在鞍上一按,壮健的躯体“刷”地扬起,云也似地飘落在亭子跟前。
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衣少妇,也翩然下马。
最后才见那个紫衣老者扳鞍认蹬,慢慢翻身下来。亭子里一直在烙饼的那个老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把三匹马拉向一旁拴好。
郭彤发觉到那个烙饼的老头儿竟是一个驼子,右边颈侧还有一道清楚的疤痕。
紫衣老人向着驼子抱了一下拳,朗声道:“打搅、打搅,我们爷儿三个要在你这酒亭子里等一个人,请再腾出一个座位来。”
驼背老人看了老少三人一眼,转过身子来,走向亭子里,清理出了一个座位。
紫衣老人又道了一声打搅,才同着那一对看似少年夫妇模样的人走进亭子里坐下。
驼背老头儿很快地切来了一大盘菜,拿来了酒。
蓝衣青年斟上一碗,双手送到紫衣老人面前,道:“请爹先用!”
紫衣老人接了过来,点了点头。一只手捋开了长须,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那碗清酒喝得点滴不剩,放下碗赞声道:“好酒!”
蓝衣青年又为他斟上一碗,老人还是饮了个干净。
他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才放下碗,摇着手道:“行了,不能再喝了。”
郭彤眼看着他这般豪饮法儿,不由吓了一跳,自这老少三人现身之初,他就看出了对方大有来头,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条道上的。其实,他已观察出来了,就连那个卖酒的驼背老人也绝非寻常之辈。
郭彤虽然自幼习武,练会了一身好功夫,为人却笃实忠厚,最不喜欢在人前显露。
自从达云寺遭劫之后,他更体会到“武学”有如大海之浩瀚,自己那一点功夫,要是遇见了像向阳君那样的行家,简直是不堪一击。何况逃难之身,哪里敢微露痕迹。
正因为有此一惧,所以他一路行走,好比苦行头陀——晓行夜宿,不敢多生一事。
这时,他眼见着这几个人的来到,就下意识地预感到在这座酒亭内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紫衣老人连喝了三碗老酒,身上一阵子发热,站起来将一件长披风脱下来。
他那一双炯炯光彩的眸子,直直地视向卖酒的驼背老人,嘿嘿笑道:“还没请教老兄大名怎么个称呼?”
“小老儿不敢当。”驼子回过头,拱拱手,脸上堆着笑容道,“老汉姓岳,在此江边卖酒,很有些年头了。在家里行六,这里人都管我叫‘岳六’,老太爷太抬举了!”
紫衣老人“嗤”地笑了一声:“岳老兄太客气了……”
他那双颇具光华的瞳子,转向在一旁擀面的老婆婆,只见那婆子一头花白乱发,鸡窝似的蓬松着。看上去,全身没有四两肉,瘦得皮包骨头,一身肥大的灰布裤褂,穿在瘦骨支离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称。
这婆婆虽然瘦,干起活儿来却是十分利落。运起擀面杖来,大块的面三下五下就压成了平平的一大片。
这种小小的动作,一经落在行家的眼里,立刻就看出来异于一般。
紫衣老人的那双眼睛,又移向绣花的那个姑娘。姑娘瞧了他一眼,挺不得劲儿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紫衣老人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对那个蓝衣青年道:“云飞,咱们三楚地方,自古以来,就不让燕赵专美于前。就拿近三十年来说,咱们江汉地方就出了不少英雄豪杰。”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点点头道:“这个儿子知道,譬方说,蛇山二老,汉水东西两岸的郭、云二姓,在三十年前就饮誉江湖武林了。”
那个红衣少妇听到这里,抿着小嘴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些人尽管成名甚早,却不能跟我们‘西门’世家相提并论。”
蓝衣青年在她说出“西门”家姓时,忙以目示意,却已慢了一步。
即见正在煎饼的那个驼背老人,忽然顿了一下,有意无意地回了一下头。
擀面的老婆婆也似怔了一怔,停住了擀面杖。
紫衣老人呵呵一笑,大声道:“玉英,你果不愧是我们西门家的媳妇儿,倒会在自己脸上贴金。不错,我们‘西门’一家,在江汉成名甚早,一向被武林倚重,推为江汉地面正道魁首,不过,这也只是地方上朋友抬爱而已。”
被称为玉英的那个俏媳妇儿,抿嘴笑道:“你老人家也不要太客气了,在这三楚地面上只要一提起咱们西门家,谁不夸上一个‘好’字,要是再把老爷子你单手托塔西门举的大名抬出来,只怕连三岁的毛孩子,也都知道呢!”
紫衣老人被自己能说善道的媳妇这么一捧,顿时心花怒放,手捋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蓝衣青年见父亲被妻子捧得如此开心,当下双手持壶又为父亲斟满了一杯,同时也注意到了驼子夫妇听到西门举吃惊的神态。
那个叫岳六的驼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向着西门举瞄了一眼。
紫衣老人西门举拿起酒碗,喝了一半,向儿子示意地摇摇头道:“不能喝了,正事要紧,误了事可就划不来了。”
蓝衣青年道:“爹爹沧海之量,几杯酒还在乎么?”
一边说一边为父亲斟满了酒。
单手托塔西门举道:“倒不是在不在乎,要是平常,爹就是再来上两大坛子也醉不了。只因今天等候的贵客,关系非同小可;酒能乱性,一旦语无伦次,唐突了贵客,可就显得我们爷儿们徒负威名了。”
他说到这儿,遂将杯中余酒溅泼向地面。
这时,驼子岳六把一盘炒好的猪肝双手奉上,嘿嘿笑道:“老爷子吃点菜吧,这猪肝是早上才送来的,刚杀的猪,最新鲜不过了!”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笑道:“好、好,偏劳,偏劳!”
驼子把一盘炒猪肝放下来时,似乎忽然发觉到紫衣老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把伸出的手收回来,但是晚了一步。
又岂止是紫衣老人一人,就连蓝衣青年夫妇二人也注意到了,那个驼子的每一只手上都少了一根食指!
这逼尴尬形象一经落入紫衣老人西门举的眼睛里,顿时微微一惊。
是时,那个驼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紫衣老人西门举低笑了两声,看着儿子道:“云飞,方才爹爹曾经谈到咱们三楚地面上,多的是卧虎藏龙之人,除了玉英提到的那几位之外,你还知道有些什么人么?”
驼背老人正在切黄瓜,忽然停下刀等着听下文。
被称为“云飞”的蓝衣青年,像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珠子一转,道:“爹爹问的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哼”了一声,道:“你就说说黑道上的人物吧!”
蓝衣青年西门云飞道:“这个——”
他又低头微忖,接着道:“据儿子所知,名声最响的大概是碧竹堡的那个老无常谢天九吧?”
“哼!”西门举摇了摇头,冷笑道:“谢天九只不过是官面上犯了案,名声大一点而已,要谈到手底的功夫,他恐怕还差得远呢!”
说到这里,那个叫“玉英”的俏媳妇立刻接口道:“玉面哪吒褚盛,大概可以算得上一个吧?”
单手托塔西门举低哼一声,点点头道:“不错,这个人我曾与他见过一次,手底下很有些功夫,却也够不上一流。”
西门云飞插口道:“爹爹的意思,莫非……”
“嘿嘿,”西门举低笑了两声,道,“你们到底年轻,阅历不丰,远的不说,咱江汉地面上,就有手底下功夫极高、官府始终对他们没有丝毫办法的黑道高人!”
玉英脱口问道:“是谁?”
由于这番对白说得声音甚大,不禁引起了整个亭子里的人的注意——一旁的郭彤在留意,另两桌酒客在注意,就连卖酒食的驼子夫妇和那个正在绣花的少女也在留神聆听。
单手托塔西门举有意无意地瞟了那个驼子的背影一下,慢吞吞地道:“这个人姓岳单名一个‘罡’字,人称云里翻——”
才说到这里,那个擀面的婆子,忽然大声地向那个年轻姑娘叱喝道:“快点把饼端去给客人,不要傻愣着啦!”
姑娘答应了一声,放下活计,姗姗站起来,把烙好的饼放到盘子里,送了过去。
单手托塔西门举打量着这个姑娘,笑道:“有劳,有劳。”
姑娘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把饼往桌上一放,红着脸转身走开了。
那婆子却又大声道:“看看灶里,大概得添火了。”
驼背老人插口道:“那一桌客人的水饺也该要下了,快下吧。”
姑娘答应了一声,赶快走去下饺子。
原本一句话也不说的这对老夫妇,忽然间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没了。见此情状,紫衣老人西门举,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微笑。
他咳嗽了一声,重拾起刚才的话题道:“云飞、玉英,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玉英马上接道:“老爷子刚才提到了一个叫云里翻岳罡的黑道人物。”
单手托塔西门举点头道:“不错。”
玉英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鄂中巨盗!”
西门举说这四个字的嗓音特别大,终于压过了驼子夫妇的对白,在座的人也都静了下来。
单手托塔西门举微微笑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云里翻岳罡是个巨盗还不说,就连他的妻女也都不是简单人物!”
听到这里,驼子忽然咳了一声,大声招呼老婆子道:“婆娘,快来啊。水开了,好下饺子啦。”
老婆婆又招呼女儿道:“丫头,水开了。”
郭彤是个有心人,对驼子夫妇的言谈举止是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