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小子纳命来!”一团黑影蓦地飞来,高高跃起的
身子挡住了偏西的月亮,风声呼呼,激得他长发乱舞。
“罗汉打牛拳!”方学渐知道再难逃避,一个滴溜溜转身,双足立定,气运
右臂,“少林罗汉拳”中最简单的一式“单臂流星”,奔雷而出。
砰地一声,风声骤停,拳头和手掌撞在一起,连天边的月色都为之一暗。在
初荷的惊呼声中,方学渐的身子朝后飞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扑通一声,头
下脚上地落入下面的池塘。
龙四海全力一掌打出,原想要将对方打成一块肉饼,不料一股充沛无垠的大
力涌到,胸口如被一块巨石撞了一下,一阵头晕气闷,呼的一声,一条二百斤重
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四丈多高。
初荷望了天上的龙四海一眼,低头查看下面的水池。方学渐落水的地方,逐
渐扩散的涟漪正被银色的月光画成一圈圈半透明的光波,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
沉,动荡起伏的细浪把它割成一块块的,一如初荷的心,七上八下。
人声鼎沸,游廊里挤满了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家丁,初荷纵身一跃,如一片轻
飘飘的云霞,扑向下面幽深的水塘。在入水那一刻,她蓦地回头,只听“砰啪”
一声巨响,龙四海庞大的身子笔直地掉在游廊顶上,断木瓦块四下乱飞,身子穿
洞而下,把下面的几个壮丁压得嗷嗷直叫。
初荷尽量伸直双腿,晚风拂动她的裙角,轻盈的身子在空中一个转身,矫健
如一只海燕,灵活似一条游鱼,嗤嗵一声,湖面上蹿起几小串亮晶晶的水花,入
水不见。幽谷水潭的十年修炼,岂是白费?
这水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约莫半顷面积,与环绕在庄子四周的水道
相通。初荷飞身下水,看准方学渐刚才落水的方位,潜游过去。
十月的湖水已有了些刺骨的味道,幸好初荷从小在冷水潭里泡大,这点寒冷
尽能抵挡得住,只是深夜水黑,双眼难以视物。她蹬动双腿,游到了预想中的地
方,身子下沉,在水底下一阵摸索。
初荷的手指很快触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事,知道是方学渐的脑袋,心中一喜,
抱起他的身子,双腿一蹬,急速上浮,哗地升出水面。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用石头扔他们!”
“帮主有令,下去活捉他们,捉到男的赏一百两,捉到女的赏一千两,也让
他们看看漕帮兄弟的能耐。”
一班家丁轰然答应,脱下外衣长裤田鸡似地纷纷跳下池塘,水花四下激扬,
扑通之声此起彼落,怕不下五、六十个,宽大的池塘登时显得有些小了。
初荷吓了一跳,急忙沉入水底,抱着老公的身子往人少的南边游去,那边是
一个七、八丈高的小土包,坡度和缓,密麻麻地种着无数毛竹,土坡的另一边应
该就是院子的围墙。
那些家丁全是漕帮兄弟,在洛水河里扑腾大的,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水中霸王”。重赏在前,有的甩动胳膊划水前进,有的潜入水底摸索前行,有
的则像海豚似地在池水中间蜿蜒游动,池水涌动如潮,一大群游泳高手张开一面
巨大的渔网,三面六方地向方、秦二人笼罩过去。
五十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后面追着自己,初荷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种阵仗?
老公,你醒醒啊,老公,你快醒醒啊。初荷急得都要哭了,脸色吓得苍白,一颗
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吃力地抱着方学渐的身子,咬着牙齿往前游。
“……十尺、九尺、八尺……”她默默地估计着离那个小山包的距离,只要
再游八尺就可以安全上岸。山包上的那些竹子种得好密,如果中间有条路的话,
就能抱着老公逃走了。
“……七……”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初荷的心里正要冒出那个“尺”
字的时候,左脚踝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粗壮而有力的一双大手,隔着袜子,
她仿佛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粗糙和冰冷。
初荷心中一惊,右腿踢出,正中那人手腕。那汉子手一缩,松开她的脚倮,
双腿一蹬,身子前蹿,反而抱住了她的双腿。初荷右手一提,已抽出挂在方学渐
腰上的七星宝剑,斜斜挥出,正中那人的双眼。
破碎的眼球随着一股粘稠的鲜血喷射出来,很快融化在冰冷的池水中。那汉
子张大了嘴巴,在水中无声地嚎叫一声,双手掩面,一阵扭曲翻腾,搅得池水淡
黄一片。
月光洒在涌动的池面上,一串串急促膨胀的血色气泡像一朵朵妖艳的昙花,
一开即收。
初荷右手握剑,左臂勉强抱着方学渐的腰身,在满是淤泥的池塘水底慢慢爬
行,好不容易又爬了两尺,两条小腿又被一个扑上来的汉子抱住。初荷正要挥剑
过去,突然右臂一紧,已被两只铁箍似的大手握住,手腕无力,长剑脱手沉入淤
泥之中。
“老公。”初荷心中一痛,扭头在方学渐的耳边轻轻地喊出一句,一串气泡
从她口中冒出,他又如何听得见?左臂用力一提,初荷一咬牙齿,使尽全身力气
把方学渐的身子往前送去。
勉强接下龙四海排山倒海般的全力一掌,方学渐胸口如受重击,脑中嗡地一
声,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晕厥过去,身子向后倒飞,沉下池塘水底。迷迷糊糊
中,只觉自己被人抱来抱去,口鼻呼吸困难,体内“凌波微步”的小周天内力自
发搬运起来。
腰间一股大力突然涌到,身子向前快速移去,脑袋咚地撞上了一块硬硬的物
事,好生疼痛,张嘴待要叫喊,一口又酸又咸的池水猛地灌入喉咙,呛个半死。
方学渐只觉头痛欲裂,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呕吐不出,正待
浮出水去,忽听脑袋后面“轧轧轧”地一阵响,池底靠岸的一块石板正往旁边一
点点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不知道会从里面爬出什么怪物。
他脑中一个激灵,登时想起今夜和初荷入“洛神园”察访敌情,被发现后遭
人追杀,自己使一招“单臂流星”,和漕帮老大在游廊顶上对了一掌,力所不逮
之下被打下池塘。自己还活着,那么初荷呢?
方学渐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那个阴森森的洞口,双臂划动,正要浮出水去,
蓦地右腿一沉,已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他心下一喜,还以为是初荷,伸手下去
一摸,却摸到一只鼓囊囊的酒糟鼻子,与初荷挺直小巧的琼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
里?
那人水性颇佳,双臂用力一拉,硬是不让他浮上去透气,却不料斜刺里伸过
来一只拳头,砰地击在他的鼻子上,好像被一个铁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酸甜苦辣
一起涌上心头,眼前斗转星移,晕死过去。
方学渐怕误伤初荷,摸准之后再挥拳头,砰砰两拳,解决掉两个上来纠缠的
家丁,一拳打碎他的下巴,另一拳正中那人的太阳穴,脚尖猛地一点,哗地浮出
水面。
池岸上盘绕着一条长长的火龙,游廊、小桥和假山旁围着无数观看好戏的男
女,呼喝笑骂之声不绝于耳。火把、灯笼的光亮流上水面,如一层浮动的血。
“那个男的在那里,快抓住他!”
“千万别让他跑了,有了一百两银子,‘怡情馆’的小浪蹄子玉玲珑,她的
两只香喷喷的大包子有一个月可以啃了。”
在水面游弋的十几个帮众发现了方学渐的踪迹,登时手脚并用地朝他游来。
方学渐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目光在池面上迅速扫了一遍,不见初荷的身影,
知道她还在水底,正要潜入水下寻找,已被一人拦腰抱住,往下用力拉扯。他左
手往下一探,居然摸到一个明媚灿烂的光头,右拳毫不迟疑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这人要是学过“三十太保横练”多好啊,可惜来不及了。咚的一拳,抱住方
学渐的手臂立时变成了两条受潮后的油条,松垮垮、软塌塌,没有丁点的力气,
身子摇晃着滑下,无声地躺倒在池底。
方学渐潜入水底,在淤泥上摸索着爬行,一路上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又送
了七、八条新鲜的人命给阎王爷。
忽觉前面水流汹涌激荡,一些细碎的烂泥沉渣不住往脸上飞来,躲不胜躲。
浑浊一团的池水中,隐约有几条灰扑扑的人影在那里翻来滚去,好像在争夺什么
东西。
方学渐心跳如鼓,怕是什么巨蟒啊、怪兽之类的在前面兴风作浪,那可不是
闹着玩的。战战兢兢地爬了三尺,突然一条腿子猛地踢来,在他头顶上重重地踹
了一脚。
方学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这一脚却是从天而降,一不留神中了一招,整
张面孔一下埋入河床之中,啃了一嘴的泥。
“啵”的一声,从淤泥里拔出脑袋,方学渐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烂泥,斜刺
里又是一脚飞来。这次他有了防备,一招“双拿推手”,双掌前后推出,握住了
那只踢来的小腿。
小腿入手,顺势就要使出下一招专门断人筋骨的“金丝缠手”,心中蓦地一
亮,只觉右手握住的脚脖子纤细而圆润,左掌握住的腿肚子绵软又柔滑,不正是
自己的亲亲大老婆初荷?
心中大喜,忘了这是水底,张口呼喊,一口污浊不堪的池水倒灌而入,急忙
收敛心神,却不料初荷另一脚来,钩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拉,方学渐的脑袋和河
床中的烂泥又来了一下深层次的接触,印象深刻。
为一千两银子的赏金,七、八个壮丁虽然早早就把初荷擒获,却各不相让,
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来回争夺,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个个鼻青脸肿,龇牙咧
嘴,弄得半个池塘乌烟瘴气,最后一一断送在方学渐的“罗汉打牛拳”下,死不
瞑目。
这对苦命夫妇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岸壁上那个黑咕
隆咚的圆洞还露在那里。经过这一阵搏杀,塘中的家丁还剩下寥寥十数个,如果
空手较量,对方学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两人游上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耳听一人高声喊道:“兄弟们,拿起家
伙,帮主有令,杀死男的赏一千,杀死女的赏一百。”
几十条汉子轰然答应,脱下衣裤,拎起寒光闪闪的铁叉、长矛和钢刀,蜂拥
下水,水浪激扬澎湃,朝两人杀将过来。
方学渐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池水里,额头上却直冒热汗,伸手抹去一把不知是
水珠还是汗珠的液体,眼前是一排气势逼人的汹涌怒浪,浪尖上闪耀着一根根獠
牙似的锋利尖刺和雪亮刀刃,越来越近,择人而噬。
他的心头一阵发毛,回头查看小山包上的竹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排列异
常紧密,把斜斜照射过来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有几千万棵?
晚风拂过竹林,残叶婆娑,沙沙声响。方学渐心中一声长叹,肥一点的猴子
都爬不过去,何况两个发育端正的成年男女?
……二丈八尺,二丈七尺,二丈六尺……
方学渐拉了初荷的小手,悄悄潜下水去,指指那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洞口,让
她先爬进去,自己脚前头后地倒爬进洞,双手在洞壁上一阵摸索,寻到一块巴掌
大的突出石块,用力一压,又是“轧轧轧”地一阵响,那块巨石一点点移回来,
封住了洞口。
所有的嘈杂和喧嚣都被挡在了外面,洞中漆黑无比,鼻子什么时候碰上墙壁
都不知道,只能靠个人的感觉慢慢爬行。这圆洞径长三尺,正好够一个人爬行,
触手处坚硬平滑,好像平常走惯的石板,上面生了一层粘糊糊的泥苔,却仍能清
楚地觉察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隧道。
起先的四、五丈路不住向下倾斜,转了个弯之后,变成向上倾斜,又爬了三
丈多远,哗地冒出水面,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光亮。两人在水中呆得久了,一时忘
记开口说话,在黑暗中盲目地摸了一阵,突然碰到对手的手掌,一齐“啊”地惊
叫起来。
“荷儿,不要怕,是我,不要怕。”方学渐毕竟遭遇惊险场面的次数比较客
观,经验丰富,当先镇定下来,游过去握住她的小手。
“你在后面,冒出来之后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初荷偎入他的怀里,身
子轻颤,依旧惊魂未定。
“全都是我的错,来,亲一个嘴,算相公向心肝宝贝道歉。”
“呜,老公,你的嘴好臭。”
“刚才被你踹了两脚,啃了两口泥。亲亲好老婆啊,你摸那边,我摸这边,
先找条路出去,这一口先记着,等相公弄干净嘴巴,再来亲你。”
“老公,这里有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