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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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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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她脱口低呼出来:“师……师父!”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祈求,如同迷路的孩童找到了父亲。然而,那个人并没有走过来帮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被困在血海中无路可走的她,眼里露出了毒蛇般的讥诮,忽然咧开嘴笑了——

“我不是你师父。”他摘下了面具,冷冷道。

面具之下,居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

“师父!”那一瞬间,她从噩梦里惊呼着醒来,坐起,捂住胸口喘息。

天色灰蒙蒙的,周围有水流声,然而头顶却是巨大的蕨类叶子,重重叠叠挡住了雨丝。她居然好好地躺在岸边的石上,一觉醒来。幽碧潭空空荡荡,水下平静,没有什么碧蚕也没有什么巨蛇,更没有盛开的蓝盈盈的花朵。

昨夜的一切,难道真的是噩梦吗?

苏微坐起来,拨开了头顶的叶子,发现天已经亮了,细密的雨还在无止境地下着,将整个空山都笼罩在纱一样的雨幕里。她困惑地四顾:一切都照旧,没有丝毫异常——唯独胸口还是有些闷,按上去有剧痛之感,正好是梦里挨了双头巨蛇背后一击的地方。

她瞬地清醒,从石上站了起来,发现怀里的那把短剑不知去了何处。她警惕地往前走,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断口削尖,一步一步走到潭边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毕生难忘。

下了一夜的雨,雾露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几乎已经漫上了她所靠着的那条山道。水声淙淙,湿气弥漫。然而,那种水汽竟然仿佛一匹匹白色的纱帐一样从河面上升起,摇曳着飘向青灰色的天空。整条河上浮动着雾气,仿佛空山之间流动着一条虚无缥缈的银河。

苏微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雾露河”三个字的由来。

忽然间,空山之中,她居然听到了笛声。

有人在雾气里吹笛,回环婉转,宛如天籁。循声看去,竟有一个人凭空坐在河面飘浮的雾气里,影影绰绰——他吹的居然也是《停云》,曲声缥缈回环,随着山风遍布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尘。然而奇怪的是,虽然是那样飘然出尘的曲子,仔细听起来,心底里却始终藏着一丝邪异,仿佛昨晚那冷冷不动的蛇的眼睛。

“阁下是谁?”苏微握紧了手,情不自禁地走向那个幻影,想看到那个人的真面目。然而无论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却仿佛风一样地移动着,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那团奇特的云雾一直环绕着他,任山风吹,怎么也不散开。

苏微只得站住了脚:“昨天,难道是阁下救了我?”

笛声在瞬间停止。

雾气里,似乎听到那人隐隐约约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挥了挥手,头上的云雾便忽然散开了,露出上半身来——那个时候苏微才发现那一团笼罩着他的并不是雾气,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非常细小,居然紧紧地追随在他左右,仿佛一片白色的云。

哪里来的蝴蝶?难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蚕破茧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个头绪来,那个人已经在布满雾气的河面上凌波步来。水面粼粼,似乎有什么托着他前行。等到靠近她三丈开外时,那一片笼罩着的云化蝶簌簌四散,彻底消失。

“啊?”那一刻,她脱口而出,看着那个走来的人。

——那个雾气里走出来的人,脸上赫然也戴着一个木雕面具!

在黎明升腾着雾气的河面上,穿着白袍的人凌波而来,衣带翻飞,气度闲雅,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精美的木雕面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阴影里,连眼神都看不大清楚。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神色就暗淡了。不,那不是师父。师父的眼睛她非常熟悉,那双瞳孔里是有温度的,宁静温暖,绝不是这种冰冷如蛇的妖异,宛如非人。

“你……难道是灵均?”她看着他的面具,又看着他神奇的身手,心里迅速地转着各种念头,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就是如今执掌拜月教的灵均?孤光祭司的弟子?”

他没有否认,似乎是不作声地微微笑了笑,又走近了一些。

离得近了,苏微只觉得他脸上那个面具熟悉得令她心惊,不由得一阵恍惚,眼角瞥见他袍袖之上的新月徽章,不由得心里一凛,脱口:“果然是你!上一次在火山爆发的时候,也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水面无声地破开一线,如御风飞行一样到了她面前。

这个人,居然能在水上御风而行?

苏微凛然心惊,想起以前姑姑和师父对自己说起的种种——他们说过,世间还存在着另一种可以和武学比肩的技艺,就是术法。汉人之中的术法以释道两家为泰山北斗,谓之正道。而正道之外,六合之中还有许多其他流派,被称为“外教”,尤其盛行于滇南苗疆。

而灵鹫山的拜月教,便是外教中的至尊。

传说昔年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曾经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听雪楼的进攻,最后连横扫天下的听雪楼主也只能和他结下盟约,勒马澜沧,返回中原。那一战的惨烈和瑰丽,已经在江湖之中成为永远的传说。

然而,十年了,她在中原武林纵横天下,却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术法高手。

——直到看到眼前这个人。

武学到了极致,即便可以如达摩祖师那样一苇渡江,却也断断不可能做到像眼前这个人那样,在开阔的水面上无所依凭地来去。她自问自己的轻功绝对达不到眼前人这样的程度,不由得在内心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姑娘,冒昧了。”灵均来到离她一丈开外的水面上,顿住了脚,缓缓开口,语气谦和平静,如同一块温良的美玉,“前日高黎贡山上偶遇,恰逢火山爆发,在下忙着安排疏散村民,来不及和苏姑娘多说几句。不过,当时在下注意到姑娘身中剧毒,猜测着这几日碧蚕产卵、龙胆花开,姑娘应该会来寻求解药,便来此处相候——果然没错,幸亏被在下及时赶上。”

苏微看着面前的人,微微皱眉,心中一时有无限的疑问:“及时赶上?你……难道是特意来救我的?”

“那当然。”灵均似是叹了口气,“在下看出姑娘身上中的乃是碧蚕之毒,出自于滇南我教的领地,若在下不给姑娘解了这毒,岂不是令听雪楼误解?”

他的话说得客气婉转,滴水不漏,可苏微心里却依旧警惕:这个人身在滇南,又是怎么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份的?他到底对自己、对听雪楼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次中毒的原因蹊跷,拜月教是敌是友尚未断定,如今自己内力全无,若这个人有歹意,在这深山之中动起手来,只怕这一潭碧水便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袖子里是空的。

“苏姑娘要找的东西,应该是这个吧?”灵均淡淡开口,似乎对她的想法洞彻于心,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正是她昨夜和那条巨蛇搏杀时掉落的。

“在下没有管束好双双,吓到了姑娘,实在抱歉。可在下也不能任凭姑娘伤了它,所以不得已出手击落了短剑。”灵均叹了口气,“为了表示歉意,特此向苏姑娘送上一件礼物。”

他将短剑扔给了她,然后再度从怀里拿出一物来。

那一刻,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朵蓝盈盈的花——赫然就是开在昨夜的水底白骨之上,触手即凋谢的那花!

“这就是雾露龙胆花,天下罕见的灵药。”灵均袖子微微一拂,袍袖猎猎飞舞,将那朵神奇的花托起在空中,“这种花为碧蚕卵的寄生,植于白骨,开于暗夜,普通人不能用手触碰,触及必败——必须用玉制之刀采下,方得如生。”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看着面前已然平静如初的水面,却依旧忍不住地惊骇,“可昨夜……昨夜是怎么回事?那些碧蚕,那些生灵,为什么会……”

“昨夜是四月十五,适逢花开的最好节令。月圆之夜,那些碧蚕幼虫从龙血树下破土而出,蜂拥而至,在水中产卵。碧蚕卵和龙胆花都是珍稀的药材,所以我每年也会来这里几次采集。”灵均指了指潭水深处,声音淡淡,“昨夜我用笛声放牧丛林里的那些生灵,它们听到了我的召唤,便从密林各处前来,投入潭水中,成为祭品,任凭碧蚕吃空它们的血肉,然后在白骨上产卵。”

话音未落,他袖子一拂,那花落到了她的手中,一股寒气顿时刺骨而来,那朵蓝盈盈的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令苏微不由得颤了一下。

“相信苏姑娘千里而来,只是为了此物。”灵均的声音恭谨而客气,“请将它揉碎,敷在手臂上被封的穴位处,便可解你身上的碧蚕之毒。”

苏微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连真容都不曾露出的神秘人。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对方要取自己性命,不要说在高黎贡火山爆发那一次,便是昨夜放着自己不管也就可以得逞了,何必等到如今再来下毒手?

仿佛猜到了她的疑惑,灵均淡淡笑了起来:“灵均不敢勉强姑娘,但这花摘下来后只能保存六个时辰,姑娘自己早做决定吧。”

苏微不再犹豫,如言将那朵花贴着肌肤揉碎。那朵花冷得刺骨,却柔如冰雪,仿佛露水一样消失在已然惨绿色的手臂上。瞬间,一股冰冷的气息顺着血脉蔓延,扩散到奇经百脉,凝滞已久的气脉顿时重新连续!

她心中一喜,却是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口真气,竖起了手掌,虚空一挥,身后一丈开外的一棵树木应声折断,裂为七截,寸寸如削。

“好厉害的七杀掌。”灵均不由得微叹,“不愧是血薇的主人!”

“这……真的是解了?”她回过手,感觉着真气在经络中回环流转,充盈四肢百骸,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体内的毒如此轻易便被拔除。那一刻,她抬起头看着灵均,心里对这个人的狐疑也解除了,却有些说不出的奇特感受。

“苏姑娘已然痊愈,那在下就告辞了。回到了洛阳,记得替我问萧楼主好。”灵均微微点了点头,道,“至于这碧蚕之毒是如何出现在中原,又是如何毒到了姑娘身上,在下一定会好好追查,给听雪楼一个交代——”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雾气中的人微微颔首,摇手作别,重新踏波而去,竟是毫无留恋,仿佛这一场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灵均转身逆流而上,脚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一巨兽托着,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

苏微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他不是踏波而来,那条被他踏在脚下做坐骑的,居然是昨夜那条双头赤色的巨蛇!难道,这便是方才他口中的“双双”?

她凝望着那个神秘白袍人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回过神来。

她提起手,瞬地变了几个招式,只觉得身体轻盈、内息流转,果然是已经完全恢复。然而一套折梅指结束,她却有些怔怔。

是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远比她原先料想的要简单。接下来,她又该去哪里呢?是回中原去吗?停云曾经说过今年要一起去赏花——如今已经是四月中,再过几天,洛阳城里的牡丹就该凋谢了,就算是现在启程也已经赶不上了吧?

而且,停云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心里茫然地想着,一路往回走。

雨停了,下山的路走得比来时迅速了一些,至少不曾再度迷路。当苏微沿着来路回到熟悉的村庄、看到那个竹楼时,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竟然有些犹豫地停住了脚。

原重楼和蜜丹意,是否还在这个楼里等着自己归来?如果就这样踏上去往中原的路,此时此地的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这一个转身之后,终其一生,她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个腾冲的玉雕师了。

她停在路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那个竹楼。

是的,她答应过原重楼,在自己毒愈之后要替他治好手上的伤,让他重新成为一代玉雕大师。无论她回不回中原,这个诺言都必须完成!

然而,竹楼的门紧闭着,廊下的铺盖也已经收起,从窗口看过去,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她喊了他的名字和蜜丹意的名字,里面没有一个人回答。怎么还没回来?如果是去了矿上领抚恤银,来回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情吧?

苏微心里猛地一沉,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回头便朝着矿口方向疾奔。

赶回孟康矿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那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一场骚乱刚刚平息,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采玉场里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围在一起,低声地劝着什么。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放声大哭,稚嫩而恐慌。她听出是谁的声音,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

“重楼呢?”她急急地问,居然忘了这个女童听不懂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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