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饿了吗?”苏微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连忙站起身来去灶前察看——然而锅里除了昨日剩下的半锅冷饭,竟然连什么都没有。
她在空空的房间里四顾,发现除了那只笼子里的迦陵频伽,这座房子里竟然是什么可以吃的都没有了。那只美丽的鸟儿正在婉转啼叫,一看到她的目光投过来,不自禁地停了歌喉,蹦跳到了笼子的角落,缩了缩头。
苏微转过了视线,无法可想,竹楼里又陷入了一片难耐的死寂。
继续坐了一会儿,还不见原重楼回来,苏微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再也坐不住。想了想,觉得先把饭热一下填饱肚子也好,便坐在灶前,从身侧的柴堆里抽了一把干柴出来,塞入灶膛,准备生火。
一刻钟之后,蜜丹意的惊呼响彻了竹楼。
“你在干什么!”夜里匆匆赶回的人失声惊呼,冲向了灶前,一把将正在胡乱扑打身上火苗的女子拉了出来,推往门外,“该死,别往柴堆上靠!快离开房间!”
苏微手忙脚乱地扑打身上着火的衣襟,然而火舌已经舔遍了她的纱笼围裙,正在往上蔓延。蜜丹意缩在墙角看着,仿佛这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赤足跳下床来冲到了门外,从廊下的大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冲过去便对着苏微迎头一泼!
哧的一声,冰冷的水和炙热的火相遇,转瞬双双湮灭。
全身湿透的苏微总算喘上了一口气来,站在廊下手足无措。那个小女孩拿着大水瓢,在门口看着满面烟灰蓬头乱发的她,忽然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原重楼也是舒了一口气,站在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似是恨铁不成钢。
“说你自小没吃过苦还不服?你看你都会一些什么?”他冷冷道,走进房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又看了看锅里被烧焦的米饭,摇头,“真是白白地糟蹋粮食。”
“我生过火!”苏微又羞又气,辩白,“我……我老家的灶不是这样的!”
“承认自己没用也不丢人,”原重楼讥诮,看也不看她一眼,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反正你还会杀人,不是吗?厉害得很嘛。”
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冷淡尖刻,然而苏微脸色却一白,怔怔呆了片刻,忽然间肩膀一动,落下泪来。
离开洛阳后,千里漂泊,一个人带着伤病躲避追杀,不知会在何处倒下、何处葬身,凄凉仓皇。一路行来,心渐渐冷去:她虽然留下了血薇,但私心里却总有一线幻想,以为洛阳的那个人会来追自己回去——然而,一路渡过了长江,渡过了澜沧,一直到过了怒江,那个人却杳如黄鹤,再没有出现。
她终究还是明白了他的选择。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果然还是血薇,还是听雪楼!那么,不能握剑的她,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在千里之外,她想她也该清醒了。
在大理独自喝酒的那一夜,她心里已经是心灰如死,比毒伤更甚。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上她也不曾表露过一丝软弱,因为她知道在这陌生的异乡,就算哭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慰她,——但不知为何,在此刻只是被那么一句轻轻的话一说,却勾起了心里埋藏的种种苦楚,再难控制。
那一刻,她爆发出的哭声吓住了房间里的两个人。
“是!我知道我没用!”苏微将头埋在臂弯里,哽咽,“我的那些本事,除了杀人之外什么用都没有……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就没有一个人肯要我了……”
原重楼看着她,似是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脸色复杂。
苏微缩在床角,多日颠沛流离的苦楚一时间都爆发出来,哭得全身颤抖。蜜丹意看着她眼里滚落的晶莹泪水,也是呆住了,回头一个人埋头在大片的花草里东翻西找,捧着一束青草跑回来坐在她身侧,将草叶在口里嚼碎了,踮起脚尖,将草汁细细地涂在了她被灼烧的裸露的肌肤上。清凉的感觉渗入肌肤,转瞬缓解了烧伤的灼痛。
蜜丹意帮她敷好了药,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不停伸出小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缅语,似是温柔地安慰着。
她看着怀里的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
——这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日间刚刚目睹了世上唯一亲人在眼前死去,不但没人安慰她,此刻却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她忽然觉得羞愧,便忍住了眼泪。
“好了,那么大的人了,至于哭成这样吗?”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在她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馥郁而温暖,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编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
“小心!”下一个瞬间,苏微扑了过去,托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竟是用了绝顶的轻功身法。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是不是?”看着苏微小心翼翼地捧住锅,蹭得双手鼻尖全是黑灰,原重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声音变得柔和,“吃饭吧。”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面条和鸡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她们两个,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以前为了选玉,我经常来往腾缅之间,对这里很熟。不知道这种缅人的饭菜你吃不吃得惯——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苏微是真的饿了,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大口,米饭里似乎拌着什么,黏糊糊的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
“这……这是什么味道……”她勉强说了一句,那种辣随即钻入鼻腔,眼泪顿时再度模糊了双眼。她急忙放下碗,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怎么了?”看到她如此狼狈,原重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反而开心得很,“哈哈……难道你竟不能吃辣?”
“不……不能吃辣怎么了?!”苏微辣得满脸是泪,怒道。
“太可惜了,你会错过天下一半的美味啊!”他看着她抹着眼睛,满眼泪花,瞎子一样伸手在桌上四处摸,终于发了善心,将一杯水塞到了她的手里,嘴里却犹自讥嘲,“真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人不吃辣!”
“天下之大,咝……天下之大,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儿吃得这么辣吗?咝……你们、你们——”她一口气灌下了一杯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怒叱。然而说着话,不小心又呛到了一粒花椒,顿时又眼泪横流,咳得天翻地覆。
蜜丹意拉住她的衣襟,连声关切地问:“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微吃了一惊,张口结舌,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喝一口酒就一口菜,笑着看她的笑话,“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蜜丹意,是不是?”
小女孩显然听不懂,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只管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苏微看得她脸上粘着饭粒,却依旧埋头大口享用美食的样子,心中的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漂泊万里,生死未卜,然而荒山野岭这一餐一饭之中,却竟然蕴藏着诸多的暖意,令千山走遍的人从心底温暖了起来。
连这个孤苦的小女孩都懂得努力生存,享受生活的每一丝美好,她又何必困于往事?如今,她已经离开了洛阳,眼前天地广大,无处不可去,为何还放不下?——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
“饭里拌了些缅人叫作咖喱的调料,有些辛辣,这鱼却是用香草裹了烧的,不辣。”耳边却听到原重楼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微心头一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没有了喧宾夺主的咖喱作祟,鱼的味道就凸显了出来,香草的馥郁透入了细腻无比的鱼肉之中,入口化为玉一样的碎片,齿颊生芳。
“你的手艺真好……”她恋恋不舍地啃完了最后的鱼尾巴,忍不住赞叹,“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也没有这样好的味道!真不愧是原大师——”
“果然吃人嘴短,”他却照旧是冷冷地讥诮,没有好脸色,“吃了一顿饭而已,不用这样急着讨好我——等明日找到了打尖的小店,我就派不上用场了。”
“不是奉承,是真的……”她又盛了一碗鱼粉汤,喝得惬意,眼神亮晶晶的,“一直觉得会做一手好菜的男人才是世间的绝品,就像我师父一样!可是……”苏微捧着碗,眼里的亮光渐渐暗淡:“唉,可是后来,我认识的所有男的,手里拿的都是刀和剑。”
“你在中原的时候,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吧?”原重楼喝了一杯酒,第一次问起了她的事情,带着几分好奇,“你的武功,是不是比男人都厉害?”
“差不多吧。”苏微本来待人警惕,然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一碗热汤似乎就将她的禁锢去除了,她捧着碗喝了一口鱼汤,叹了口气,“如果我手上有血薇剑,这世上,估计只有一个男人能与我匹敌吧。”
原重楼笑了笑:“就是那个‘停云’吗?”
那一瞬,苏微手里的鱼汤一溅,蓦然抬头:“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的,在这个苗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除非是那些暗中下毒,又一路追杀而来的神秘势力!难道这个人居然也是……她的手指抓紧了筷子,不知不觉地用力,筷子尖端微微颤抖,只要对方一句答得不对,就要瞬地洞穿他的眉心。
“你昏迷的时候,叫过这个名字。”原重楼却没有看出她瞬间而来的杀机,只是淡淡喝着酒,看不出表情,“我猜,那是你的情郎吧?名字倒雅致。”
“才不是!”苏微脱口反驳。
“那么,就是你单恋人家了?”他看了她一眼,露出嘲讽的笑意,“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个人跑到这蛮荒之地来等死,必定是他不将你放在心上了。”
“……”她听得刺心,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许久才垂下头,轻声道,“他本来是要来的……但是他、他有很多事要管,脱不开身,我就先一个人来了。”
“哈,别自欺欺人了!”话还没说完,原重楼就冷笑,摆着手连声道,“男人如果真在意你,别说你只是来了苗疆,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都会插了翅膀飞过来找你——如果是不在意,那任凭你客死异乡,他都不会想起你一瞬!你——”
“啪!”苏微重重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震得蜜丹意一脸都是汤。原重楼说话一向刻薄惯了,喝了酒之后更是肆无忌惮,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此刻她锋利明亮的眼神,竟然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吧,”他喝了一口酒,冷哼,“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自己想想吧!”
“就算……就算是这样,那、那也不关你什么事!”苏微勉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不让自己在短短几个字内崩溃,咬着牙,眼眶发红,“什么男人都是这样?你……你的那个春雨,不也是这样吗?”
他猛然一颤,霍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一时间竟凶狠无比。
果然说中了吗?她忽然觉得一阵痛快酣畅,竟将原本的剧痛都掩盖了过去,冷冷和他对视,毫不退让。蜜丹意听不大懂汉语,不知道好好吃着饭,这两个大人为什么忽地又变得如此剑拔弩张,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好了好了,”最终还是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蜜丹意的头,“别吓到了小孩子。”
“……”她原本提着一口气要和他争吵,却不料他竟然这样快就认了输,一拳打到了棉花堆里,那口提到胸口的气登时颓了,身子摇晃了一下,颓然坐了回去。忍不住将他刚才的话想了一遍,眼睛一红,泪簌簌直落到了碗里。
“好了,别哭了,烦死了。”他却不耐烦起来,“吃完了吗?”
苏微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泪水,埋头吃饭。然而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简直就像匕首一样直插进心里。她越想觉得越是心痛,竟然全身微微颤抖。看到她这样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表情,对面的原重楼却叹了口气,低声:“不过,你说得对,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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