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一个焦急非常,这个人却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脱不花自然知道和约已经签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也料到张丹枫必然会跟随明朝的使臣回国,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亲也看了出来。这日晚间,也先喝了几杯酒,意兴甚浓,对女儿笑道:“你不必伤心,我看张丹枫明天未必会走,我有法子将他弄回来。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给你拿下来。花儿,你瞧爹多疼你!”脱不花又惊又喜,再问父亲之时,也先却只顾喝酒不再说了。
这晚,脱不花满怀心事,不知父亲弄的是甚玄虚,午夜时分,忽听得外面客厅有人说话,脱不花忍不住悄悄起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客厅内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也先,另一个则是他们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脱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静听。只听得父亲问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们的礼物齐备么?”窝扎合道:“都齐备了。”也先道:“姓云那小子真不好对付啊,谢天谢地,他去了我可安乐了。”窝扎合道:“太师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说我有病吧。反正有国王送他们出城,也够隆重的了。”
脱不花见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关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兴趣,正想回去睡觉,忽听得父亲问道:“那尊红衣大炮,威力极大,你看炮声会不会传出城外?”窝扎合道:“张宗周的府邸离城门十里有零,这炮声可传十里,天亮之时,他们已经出城,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就是听见,也不过像爆竹一样的声音,不会起疑的。”脱不花吃了一惊,只听得窝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们在炮口之下,还不乖乖地自己绑来听太师发落么?”也先道:“张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张丹枫,更是吃软不吃硬,我瞧他们是宁死不屈。”停了一停叹口气道:“张丹枫文武双全,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他不肯为我所用,还处处和我捣乱。这样的人若放他回国,终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愿他如你所言,降顺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顾脱不花的伤心,将他除了。”原来也先在那日事后,盘问额吉多与麻翼赞,知道计救云重,活捉沙涛,消灭也先派去的五百铁骑等等事情,都是张丹枫干出来的。也先又惊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轰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离开之前,却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时,明朝的使臣离城之后。
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听得外面敲了三更,父亲吩咐窝扎合一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间正在脱不花的房间对面,脱不花躲在床上,只见父亲房中灯火未灭人影在窗帘上移来移去,想是他心情紧张,故此深夜不眠。脱不花比她父亲还要紧张百倍,苦苦思索,盘算救张丹枫之计,但父亲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间。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房中灯火熄灭,脱不花嘘了口气,一跃而起。忽地醒起外面还有人守卫,自己出去,他们固然不敢拦阻,但必然惊动父亲。脱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将睡在里房的侍女唤醒,叫她烫了两壶热酒,送给在花园值夜的两个卫士喝,就假说是因为天寒地冻,太师特别赏赐的。酒中暗下了麻药。
脱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两个卫士不上圈套,听外面铜壶滴漏之声,恨不得有什么办法把时间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来报道:两个卫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脱不花早已换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园,从墙头上一跃跳出。这时太师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这时云重在宾馆之中,也是兴奋非常,睡不着觉。瓦刺国王已与他约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国君之礼,将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镇,送到城门,与云重会齐,一同归国。这是最尊敬的礼节,不必云重到瓦刺朝上去辞行。
外面星月交辉,天空一片明净。云重倚栏遥望心道:“看这光景,明日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冬去春来,重归故国,皇上不知该多么高兴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缔了和约,还将羁留异国的皇帝接回,这样的事情,几千年来,史册所无,云重为被俘的皇帝而欢欣,也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
但在高兴之中,却也有哀愁。在即将离开瓦刺的前夕,云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难道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经见了他们么?为何还不到京城来和自己相会?种种疑惑,都在心头涌起。云重本意要多留几日,等待家人团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约缔结得那么顺利,而祈镇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云重起行,这个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无非是早日赶回,重登大宝,他哪里会知道云重的心事。
在离开的前夕,云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张丹枫,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张丹枫之力,可是为了两家的世仇,他不愿到张家拜会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张丹枫也不来看他。云重不知怎的,一想起来,就觉心中怅惘,这期间澹台镜明也曾劝过他不下数十次,劝他和张家释嫌修好,可是羊皮血书的阴影还重重地压在心头,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门?但虽然如此,他对这不久之前还视为仇人的张丹枫,却有了一种舍不得分开的感情了。
“张丹枫明早会不会赶来和我同行呢?”云重想起了这个问题,心情矛盾之极。他心底里似乎是盼望他能赶来,但又似乎不想他赶来,若然他真的赶来,和自己重归故国,那么将来自己的父亲怎样看法,他对云蕾的纠缠,又肯不肯就此割开?自己的父亲会不会骂自己和妹妹是一对不肖的儿女?
欢欣、忧虑、恩怨、愁烦,种种情绪,打成了一个个结,结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云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心情。他独倚栏杆,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地已听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云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听得下面人声嘈杂,随从上来报道,客栈里跳进了一个蒙面的夜行人,口口声声说要立即谒见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请云重处置。云重大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让他进来。”过了一阵,卫士将一黑衣少年推了上来,是蒙古武士的装束,但身材苗条,却与一般蒙古武干的粗豪,大不相类。
云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见,是何事情?是谁人遣你来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着一块黑巾,露出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见他眼波一转,低声说道:“请大人摒退左右。”云重的侍从怀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禀道:“请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闪开两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恼的神情。云重心中一动,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咱们天朝使者,以诚待人,何须戒惧。”待随从走开,云重随手关上房门,笑道:“现在可以见告了吧?”
只见那年青武士将面巾撕下,脱了斗篷,却原来是个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话便是:“我是也先的女儿!”云重吓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装,早已被他看出,不足惊异,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儿,此事却是云重万万料想不到!云重不知也先耍什么花招,急忙起立让座,道:“尊大人有何见教?为何要你前来?”
脱不花摇了摇头,表示并非父亲遣来。云重更是奇怪,只见脱不花神色仓皇,冲口说道:“云大人,你和张丹枫是不是好友?”云重道:“怎么?”脱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张丹枫全家老幼,都要化为飞灰!他的性命如今悬在你的手中,你救他还是不救?”云重惊骇之极,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脱不花道:“我父亲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华,将来永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围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来轰!”云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脱不花道:“立刻到张家去!”
云重亦是聪明之人,惊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国的使臣,若然赶到张家,也先正急于与中国媾和,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炮。他要等待天亮动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给自己知道。
这一瞬间,云重心头有如平静的海洋突然被风暴激起千重波浪,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门,而且误了行程,而这日期又是瓦刺的国王和明朝的“太上皇”与他早约定的了!
脱不花双睛注定云重,几乎急得要流下泪来,忽地颤声叫道:“你到底救他还是不救?”云重心中烦乱之极,脑海中陡地闪过张丹枫那丰神潇洒的影子,闪过在自己遇难之时,张丹枫揭开帐幕,笑吟吟地突如而来的神情。这样的人,谁能忍心让他死去?
不待脱不花再问,云重已蓦然跳起,打开房门高声叫道:“派两个人立刻飞赶去瓦刺皇宫,通知黄门官,叫他立即转达瓦刺国王,说我明天不走!”随从们一拥而进纷纷问道:“怎么?”云重道:“你们立刻整装,随我出发,我要去拜会张宗周!”这时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门的誓言早已抛之脑后了。
刚才那一阵骚动,澹台镜明亦已惊起,这时正站在云重的卧室门前,瞥见一个蒙古少女,脸上带着笑容,眼角却持着泪珠,而且还紧紧地握着云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闻得云重说出要去拜会张宗周的话,更是惊诧。云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镜明心中欢喜无限,无暇再问情由含泪笑道:“是呀,咱们早就该去了!”这时她才和脱不花互相请问姓名。
客栈离皇宫不远,离张家却有六七里路,云重一行乘着快马,在深更夜静冲出街头,自然引起骚动,但他们打着明朝使者的大红灯笼,却也无人敢予拦阻。云重为了避免经过皇宫,抄过僻静的街巷,绕道而行,刚刚转出葡萄大街,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尽头,再转过西边,就可望见张宗周的丞相府。横街里突然奔出一骑健马拦在前面,云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谁敢拦阻?”马上人身手矫捷,给云重的马头一冲一个筋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面金牌,朗声说道:“明朝天子御旨,请云大人接诏。”
云重吃了一惊,随从上前,把灯笼一照,云重定晴一看,认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败之时被瓦刺军俘去的大内侍卫之一。那次皇帝身边的侍卫,除了战死与自杀之外,还有四五个人,同皇帝一齐被瓦刺所俘,初时本是分开囚禁,至云重到来谈和之后,瓦刺国王将祈镇接到皇宫,待以君主之礼,拨了一座宫殿给他居住,这几个卫士也就被释放出来,仍然让他们侍候他们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将,乃是中国皇朝的惯例(宋代的岳飞就是被皇帝一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祈镇在目前严格来说,实在还是俘虏的身份,他却仍不忘“祖制”,这金牌自然是借来的了。祈镇似乎怕云重还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诏书,诏上写着一行草字:“宣使臣云重进宫朝见。”金牌加上招书,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极紧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郑重。
云重把诏书接过一看,那上面还盖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迹也确是祈镇手书,那自然是不会假的。云重吃了一惊,不知所措。现在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若然去朝见皇上,只恐时辰一到,张丹枫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飞灰!但若不去这不接圣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云重拿着诏书,踌躇难决,澹台镜明叫道:“到了张家之后再入宫朝见。”云重道:“好就是这样。”那捧金牌的卫士仍然跪在马前,不敢起身,云重道:“你回去禀告皇上吧,明早暂不动身,最迟午间,我一定进宫朝见。”那卫士仍然直挺挺的跪着,不肯拿回金牌。忽听得后面马铃之声急促地响,又是一骑骏马奔了上来,马上人一跃而下,又跪在云重的前面。
这人也是伺候祈镇的卫士,像先前那个卫士一样,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掏出诏书,诏书上写道:“宣使臣云重立即进宫朝见。”字句与上一诏书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云重捧着诏书,手指颤抖,没有主意。脱不花叫道:“管它什么诏书,咱们还是照刚才的说法。”话声未了,又是一骑快马追来,大声叫道:“云大人接诏!”这是云重旧日的同僚,皇帝贴身的侍卫,樊忠之弟樊俊。只见他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递过诏书,诏书的字句与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两字旁边,又打了两个圈圈,表示十万火急之意。云重问道:“樊侍卫,究竟是什么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亲口吩咐,一定要云大人立刻进宫朝见不得稽延。”
云重叹了口气,须知这金牌召唤,实是最严重的圣旨,昔日宋朝的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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