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眠以后,天空阴雨不断,李婶说,这样下去,恐怕得把桑叶拭干了才好。
向晚不二话,摞起袖子就要拭桑叶。蚕铺了整整两间屋子,桑叶整把地撒下去,转眼就没了。擦拭的人手不够,一日,霍清宁从外面回来,居然发现连门房都被调去拭叶,简直哭笑不得。
到了蚕房,本想揶揄向晚两句,没想到她抬头看到他说,“大家都在忙,你既然那么空那也来帮忙吧。”
说完还捧了一堆桑叶放到他面前。“喏!”说着把一块抹布塞进他手里。
一众下人看了这一幕,都低头吃吃地笑,霍清宁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老实地拿起抹布像模像样地学起来。
第 52 章
天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如果说东湖官邸被桑叶氤氲成一片葱绿的话,霍家老宅则是沉浸在一片灰色中,压抑,绝望,不得生路。
苏夫人纪璃早几天赶了过来,想陪着女儿一同过中秋。现下,正和女儿一起品尝一小碗香喷喷的烤肉。
獐子肉真是好吃。
还真是香!
苏夫人又夹了一筷,抬头看没精打采的女儿,劝说,“趁热吃,这东西,要搁早二十年,这是宫里的御用菜肴,哪轮得到我们吃?”
苏茗兴致缺缺,夹了一筷便不再动手,这是,下人杏红端着个檀木莲花托盘进来,上面一碗黑浓似墨的汤药。
“夫人喝药吧。”
苏茗见那汤药并不似往日那般热气腾腾,触手生温,端起来喝了一口,奇怪道,“这药怎么不像原来那样苦?陶大夫改了方子了?”
“没有,我看夫人每回都苦得呕出来,所以今天煎药的时候多放了点甘草。”
话还没说完,苏茗便“嗙!”地一下重重地把药碗摔在茶几上。苏夫人则手脚更快,刷地站起,两下耳光便打了过去。
横眉竖目地训斥,“没上没下的奴婢!这药方是你可以随便改的?若是起不了作用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杏红是苏茗嫁过来以后才来的霍宅,一来就被苏茗看中,贴身服侍。她心里也感念不已,今次是好心,看着夫人喝这么苦的汤药难受,没想到遭到这么大的训斥,顿时红了眼眶。
苏茗刚想开口说两句,苏夫人即喝道,“还不快去重新煎一碗上来!”
杏红连忙小跑着下去,及至跑到转角,才听到巨大地一声东西砸碎的声音,也许是那只雍正黄釉缠枝莲花瓶,前不久夫人才看上,从拍卖行里买回来的。
房里,苏茗背着苏夫人,嘤嘤哭泣,“喝再多的药有什么用,他就是大罗仙丹也得要他回来啊,我一个人吃着这些药就生得出来么?我又不是圣母玛丽亚!”
苏夫人按住女儿的肩膀,冷笑一声,“他爱不来便不来,左不过是他霍家断子绝孙,又赖不到你头上。你尽心尽力,谁能说你什么?”
苏茗抽噎了很久才慢慢止住,抬头问,“妈妈,你说,会不会,会不会……”
“会什么?”苏夫人打断她的话,“你是大房,就算他外面真的有女人孩子了,想要进这个家门,就得你同意,就得向你磕头!现在虽然是改了民国了,但这个规矩是万年不变的!”
又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寺里上柱香。”
“妈妈!”苏茗叫起来,“现在谁还去寺里上香啊,传出去都被人家笑死!”
“笑什么?!”苏夫人把脸一板,“人家知道了,只会说你心诚!只会夸你!”
苏茗再不愿,第二日还是跟着母亲上香去了,一大早,雨似乎小了点,但空气中仍黏黏腻腻地让人不舒服。
现如今寺庙本就冷清,再加之她们来得早,所以,寺里几乎没有人在。
苏茗在送子观音的香案前,将三柱香插起,规规矩矩地跪下,默默许愿。“弟子若得偿所愿,必将一辈子吃斋茹素,替菩萨重造金身……”
苏夫人在一旁听着,很是满意,到了山门口,才说,“你这就对了,菩萨面前什么愿都许着,只要心想事成了,谁还那么傻,吃斋茹素,重建金身?”
苏茗笑笑,并不同母亲辩驳。如果真能如愿,一辈子吃斋茹素又算得了什么呢?
眼看着母亲到绥州也许多日,还没有陪她出去过,这天看样子也不会放晴了,苏茗说,“要不今儿去百货公司看看,有没有好的衣服,中饭干脆也在外面吃得了。”
苏夫人心里明白女儿这是在陪她,看着女儿愀然不乐的样子,想着出去走走也好,便笑道,“好啊,这绥州到底是要比乾平繁华许多倍了。你还别说,上次你给我捎来的那些珠宝香水,整个乾平都找不出第二件来。”
母女两个一直逛到中午,才在一家法国餐厅里准备吃午餐。
吃饭的时候有个小小的插曲,牌搭子王夫人正好也来吃午餐,上来和苏茗打招呼。
苏茗笑着和她寒暄,说不了两句话的时候,那王夫人突然神秘地丢下一枚炸弹,“听说,二公子在东湖官邸亲自养蚕!好像是为了博佳人一笑吧,真是煞费苦心。”
苏茗微微尴尬,苏夫人却是面不改色。一直到这顿饭食不滋味地解决,苏夫人才狠狠地丢下餐巾,说,“走,去看看!”
“妈妈!”苏茗微微反抗,“去那里做什么?被人看笑话吗?”
“谁敢看你的笑话!你才是霍家少奶奶!”苏夫人气愤地伸出手指戳着女儿的头,拽着她不容置疑地往车里塞,吩咐司机说,“去东湖官邸!”
司机诧异地回过头来,好半晌,才回道,“那我先给东湖挂个电话过去。”
“我差使不动你是吧!”苏夫人勃然大怒,隐忍了一顿饭的怒气终于爆发,“那你们夫人也差使不动你了!”说着,推了推苏茗,直逼她开口。
话说到这份上,司机再为难也无他法,只好慢腾腾地向东湖官邸驶去,可是再慢,也不可能挨到傍晚等二公子回来。
车行到东湖官邸,却连门卫都没有看到,一行人就这么顺当地开了进去。
直到两人下了车,要踏进主屋的时候,才看见有两个丫鬟从西面出来,抬着清扫的蚕沙。看见她们,年轻一点的那个先问,“你们是谁?这里是随便进的吗?快出去出去!”
苏夫人听了这话,当下冷下脸。这时,年长一点的那个连忙开口,“两位夫人,你们找谁?”
“这是二公子的夫人,夫人想过来看看二公子。”司机连忙走出来答道。
“啊!”那个年轻的叫了起来,“你是夫人啊?来找二公子吗,你们来得倒巧,二公子今天没有出去,正在蚕房忙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年长的扯了一把,那年长的丫鬟说,“夫人好,我这就去告诉二公子,让小雪带你们到客厅里坐一下吧。”
苏夫人微微一笑,朝苏茗使了个脸色,又向那个丫鬟微笑道,“就让小雪带我们直接过去就好,说起来,我们都没有看到过蚕宝宝呢。”
那名丫鬟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那个叫小雪的丫鬟带着苏茗和苏夫人往西翼走去,这时,苏茗开口道,“你叫小雪,全名呢?从哪里来的,这么伶俐的丫头,我倒是喜欢得紧。”
那丫头抿唇一笑,“我叫香雪,刚才那个是青青姐,都是前几日才从乡下买来照顾蚕宝宝的。”
“哦,香雪,名字倒是雅致得紧,你父母都读过书吧。”
香雪看见夫人笑容和蔼,心放下了一半,揉着衣角道,“爹妈都没有读过书,这名字是前几日姑娘读诗的时候给改的,我们这里好几个丫鬟的名字都改了。姑娘说,我这名字是出自,出自……”她想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急雪、急雪……乍翻……香阁絮!对了,就是这句。”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蚕房外面。
第 53 章
从早上开始,空中铅云密布,到这时,乌云卷着雷声,犹如千军万马从天边奔腾而来。
苏茗打发了小雪离开,自己和母亲慢慢地走近蚕房。将要走到的时候,她瞥见自己白色的羊皮鞋上一片脏污。她扫了一眼,从手袋里掏出手帕,蹲在一边细细地擦了起来。
苏夫人看着近在眼前的蚕房,不由有点着急,催道,“擦这么干净做甚,反正裙子放下来就遮住了。”
苏茗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擦了个锃光发亮,才慢慢站起。继续向前走去。
蚕房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站在苏茗的角度,已经可以看见里面的景象:她看见蚕房里的那个男人,卷着袖子,正拿着毛巾细细地揩那一堆湿叶。他做事认真,揩过的叶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堆放在旁边的竹萝里。
他嘴里还叼着根烟,烟灰掉下来,边上的那个女子看见,似乎是埋怨了两句,他笑了笑便把烟熄了。
苏茗看着这一幕,脸上掩不住的错愕及钦羡,苏夫人却慢慢地拧起眉头,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苏茗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这一声咳嗽,也提醒了蚕房里的人。众人显然都没见过苏茗,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讶异地看着她们。向晚却是惊得连手中的毛巾掉了都不自知。
霍清宁略一侧脸看到她们,手上不停,道,“你怎么过来了?”却是对着苏茗说的。
向晚好像被这一句惊醒,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掉落的毛巾及桑叶。
“你们先下去。”霍清宁对着一众下人说道,又侧过脸对向晚说,“我有点饿了,你去吩咐厨房弄点点心过来。”
向晚低低地应了一声,出门的时候经过苏夫人母女身边,她看了看面色青白的苏夫人和苏茗,低着头叫了一声,“阿姨”后便急匆匆走了。
霍清宁搁下毛巾,慢慢地把卷起的袖子挽下来,“夫人今日过来,有事吗?”
“我……我……”苏茗原本以为只是哪个攀高枝的女子入了他的眼,走近才发现居然是向晚。说不出是太过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里竟然感到无比的悲伤,在这早秋的午后,她居然觉得透彻心扉的寒冷。
“哦,是我说要来看看女婿,茗儿才把我带这来了。女婿不会生气吧。”接话的是苏夫人,半世的修练,使得她脸上的不满情绪一瞬间消逝无踪,笑着牵着苏茗的手踏进屋子。
“倒是我的不是了。苏夫人过来,女婿没有尽到责任。”霍清宁指着旁边的两条凳子,说,“请坐吧。”
苏夫人坐下后,微微一笑,说,“二公子日理万机,这女婿的责任尽不尽我也不在乎,只不过,这伦常道理还是要守一守的,要不然,旁人说起来,也是你们二公子和茗儿面上无光。”
霍清宁不以为意,嗤笑一声,“旁人谁敢说起?”
“话不是这么说……”苏茗终于鼓起勇气,刚一接口,外面便一阵急促是脚步声,仍是那个香雪,人还没跑到,便急着说,“二公子!姑娘刚才摔了一跤!”
“怎么回事?!”霍清宁“嚯”地一下站起,看着坐着的两个人,说,“若没有什么其他事,夫人就先回去吧。”
一句话,竟是下了逐客令。
苏茗看到这一幕,早已红了眼眶,颤颤地提着一口气,刚想要说告辞,那人早已走出几步远了。饶是苏夫人修养再好,此刻也禁不住变了脸色。对着女儿说,“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到底摔得多重,值得他这么火烧火燎地!”
霍清宁踏进客厅,便看见张妈正抓着向晚的手细细地挑着刺,嘴里还念念叨叨地埋怨着。向晚的样子看上去真糟糕,头发散了,锦缎的衣服被勾破,整个人也向从泥里捞起来的一样狼狈不堪。
“怎么回事?”霍清宁走近,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问道。
原来是向晚见了苏夫人和苏茗,心神恍惚不定地很,又加上这几天连着下雨,下过雨的青石板路甚滑,一个踉跄,便摔进了旁边的玫瑰丛中。
霍清宁接过青青从楼上拿来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从肩胛到腰衣服勾破一大块,泄出春光一片,背上细腻光洁的皮肤仿佛能发光,萤火一般的柔和的光芒。
这样的美色,却有一个不小的瑕疵,在肩胛下面,第一根肋骨的上面,赫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痕,似乎更像是烙印,奇怪的是看上去竟然点眼熟。
霍清宁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他甩甩头,没有头绪。
正在这时,苏夫人同苏茗踏了进来,看见苏茗的那一刻,霍清宁仿佛灵台清明,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苏茗!”
他顾不得说更多,连忙把刚披上去的衣服又掀开,顾不得向晚手舞足蹈的反抗,俯下身子仔细地看了一眼,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牢牢地看定苏茗,良久良久慢慢地说,“夫人手中的传家玉佩,不知可否让霍某看一看?”
苏茗也在一刹那面白如纸,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强自镇定道,“那块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