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游历回来之后听说了我即将出宫的事情,倒是颇为赞成,“你总要回到自己家,承欢膝下是做儿女的本分啊。”他正在绘着一幅地图,眼中绽放出激情来,出宫并不会改变我们师徒相处的方式,所以先生也没有太过在意我短短长长的心思。
“先生,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这次所到之处吗?”我极少质疑先生的话,便把注意力放到桌上那幅墨迹未干的地图上去。图上或山丘叠起或一马平川,看得出是一片极其广袤的土地。先生手里拿着毛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地图,慢慢道,“是啊,这是我大清的西部。”
我心中一动,又看了看桌上的地图,忍不住问,“是准葛尔部吗?就是……被皇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准葛尔?”先生看了我一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伸手在地图上指点起来,“这是准葛尔,这是西藏。准葛尔可不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是……”
“只是什么?”先生顿了顿,见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不觉有些好笑,声音却低了不少,“只是实力不同罢了,当年倾我大清举国之力对付葛尔丹,你说谁能抗衡?我这次亲赴准葛尔,他们骑兵很是骁勇,民风也质朴彪悍,绝不比我八旗子弟差。况且……看他们政府的行事作风,葛尔丹虽亡,现在的策妄阿拉布坦也算得上是位枭雄。”
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并没有把那位策妄阿拉布坦放在心上,在我心里康熙才是真正无所不能的英雄。先生的目光仍旧落在地图上,微微叹了口气,“假以时日,准葛尔定能再掀狂澜。”
很快到了出宫的日子。
早晨起来心里颇有些沉重,早朝过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到乾清宫去向康熙辞行。康熙正靠在榻上看奏折,炕桌上的热气袅袅的奶茶散发着阵阵香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榻上,一屋子的安静祥和。
我认认真真地磕头行了大礼,康熙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神色自然是和蔼慈祥的,“说起来你比朕的女儿都要亲呢,这么些年就数你招朕喜欢。”康熙的语气颇为唏嘘,我乖巧地应了,心中却有几分腹诽,若是真疼我还不如把我直接送到四阿哥府上,省得我整日心神不宁的。
康熙不是神,对我这小小的腹诽也是毫无所知,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不舍,道,“朕赏了你一些东西,马车已经备好了,早些回去吧,该走的总是要走的。”我微微红着眼眶再次磕头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太阳正好,蓝天下红的墙黄的瓦,衬着刚刚发出新叶的树木,一派灿烂明媚,却忽然生出许多惆怅,惊觉心里那份不舍。
我扬起嘴角讥诮地笑了一下,人说来总是最奇怪的东西。我从小读了许多书,听先生讲了太多名山大川,一直梦想着能够有一天可以走出这座紫禁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今天真要离开时却又不舍了。
叹了口气转身坐进了马车,放下帘子就车轮就滚动起来,侧身靠着马车小碎印花的内壁,微微闭了眼,出了宫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努力。
马车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我透过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去,街上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听雪和望月的表情都很雀跃,我这才想到,进宫这么些年我好歹还能见到家人,她们却是真正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呢。想到这里心里竟微微舒爽了些,不管怎么说,自由毕竟是件好事。
过了一阵子,马车渐渐慢下来。我掀开窗帘往外看,已经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街,两边都是高墙深宅,来往行人却不多,应是快到了。才想着马车转了个弯就看见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门口齐刷刷站着些人,我只认识为首的两人,便是这些年偶才相见的阿玛和额娘。
待到马车停稳,听雪和望月扶着我慢慢下了马车。才抬起头来,众人已经围上前来,我正要福身行礼,额娘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睛就湿了,“花楹,花楹,我的孩子。”额娘的手很暖,却有些颤巍巍的,满脸满眼都是疼爱怜惜,再看身旁的阿玛虽负手而立,倒也是差不多的唏嘘的神情,心头登时便暖了过来。
到晚上的家宴时,我已见过了阿玛的两房侍妾,无奈我家香火单薄,除了我和我哥之外,就只大姨娘有一个女儿,却在一年前病逝。两位姨娘没的母凭子贵,倒也谦和温顺,凡事以我额娘为尊,我盖以姨娘相称。
晚上回到自己的院子。这是个精致幽静的小院子,院门上方有匾书作“梅香竹韵”。走进院子就见院内郁郁葱葱地种着竹子,角落里樱花正绽放着,像雪一样堆在枝头,让人看着就喜欢,漫步在小径里,倒有几分弄梅小筑的味道。阿玛知道我爱花,早些年就特意让人分品种花期栽在院子里,精心照料着,如今看根枝就知已是极好了。
屋子里我平日里用的东西都是一应俱全,连摆设都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好似这屋子里一直住着为小姐,并不曾空过十几年似的。我心里一阵感慨,开始担心我从宫里搬来的那几车东西该往哪里放才好。
额娘一直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好像握着什么稀世珍宝,“孩子,你看看这屋子,有什么东西不可心的咱们马上换。这屋里的东西是我和你两个姨娘亲自指着下人们打理的,也不知道你习不习惯。”额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握紧了她的手笑道,“额娘怎么像是在接驾哪,莫非回来的不是您闺女儿?”
额娘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疼惜地望着我道,“都是当年阿玛和额娘不好,不然咱们母女也不至于分开这么些年,宫里虽好却总是寄人篱下的,打小就没娘在身边,我想想就觉得心疼。”额娘说着就红了眼睛,拿着帕子抹眼泪。我的心里也酸了几分,却还是笑吟吟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额娘,您就别勾着我一起掉眼泪了。”
额娘这才又笑了起来,脸上是很满足的神色,“对,对,起先我听说你哥哥要去东北,心里真是发虚啊。我生了你们两个,竟没一个在跟前了?还好你回来了……”我想起哥哥心中也是一片温暖,这些年过年过节总能收到哥哥从宫外托人带进来的东西,虽然极少见面,可是兄妹间的情分却并不少的。
“哥哥几年才能回来?”我问额娘,额娘微微摇了摇头,神色倒是愉快的,“谁知道呢?你阿玛说时日不会短,这也是你哥哥的机会,那边升迁比在京里快得多。”我微微蹙了眉,升迁快就是机会了?阿玛额娘这样想倒是让我微微有些吃惊,不管怎么说,我并不觉得文采出众的哥哥投身军中是最恰当的选择。
额娘不知道我的心思,有些愉快地继续跟我拉着家常,“自从你哥哥的调令下来,上门的媒人一下子多了许多,咱们要给你哥哥挑个最好的。”“最好的?都是那几家的姑娘?”我有些好奇,不知额娘口中这个最好是什么意思。
额娘想了想,扳着指头告诉我,“有都察院施世纶的侄女儿、周培公的侄孙女儿,四川总督席尔达家的闺女儿……有几个已经参加过选秀了,咱们最属意的是张英大人家的孩子,就是不知道人家什么想法。”我听了不禁诧异,原来哥哥的婚事竟要费这样的心思。
“那……哥哥自己没有中意的人吗?”我试探着问额娘,额娘笑了起来,“谁知道那猴崽子的心思,他倒是有个侍妾,我看不惯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已经带到东北去了。这婚姻大事总是父母看得准,以后有喜欢的纳回家便是了。”额娘说得顺理成章,我的心沉了沉,原来在额娘心中也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换了地方,一夜没有睡好,一直到窗边有些亮色时才微微眯了一会,用过午饭觉得困就倒头便睡。一觉起来坐在镜前,望月站在身后给我梳头,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
才刚回头就见四阿哥挑帘而入,后面是十三,阿玛跟在最后也走了进来。我呆了一下,转过头看到镜中的自己忽然间面若桃花,又忽然想到那日同十三的对话,心里不免发起虚来,一时间竟呆坐着不动。
阿玛看到我少了礼数便急道,“这丫头,真不懂事,还不给四贝勒、十三阿哥行礼?”我望向一身藏青袍子的四阿哥,已经多久没见他了,直觉得恍如隔世,四阿哥噙着淡笑看着我,目光里仍是娇纵,还有隐隐的促狭?
正奇怪,他却转头对着阿玛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花楹打小就这样,我们已经习惯了,是吧十三弟?”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打小就不请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啊?哦,是啊……她打小这样。”十三强忍着笑意,竟也跟着和稀泥。阿玛一头的冷汗,头疼地望着我,我满面通红,一脸冤屈。
过了一日八阿哥、十阿哥和十四也造访了我家。
我笑着起身行礼,八阿哥一脸温润笑意,好似那日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十阿哥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估计并不知道那天的事;再看十四,从进屋就一直摆着张臭脸,倒像我欠了他银子,我只淡笑着也不特意搭理他,过了会子他果然就谈笑如常。
天气渐渐暖起来,我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生活,因有父母疼爱,比在宫里更为懒散随意起来,方才觉得离宫竟没有一点不好了。众位阿哥们也还是来来往往,成了府上的一道风景。起初府里下人们因没见过这么多皇子,都惴惴的不敢喘息,可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林先生改在我家讲课,还是那些天南海北的古往今来的学问;我隔两日进宫给康熙和德妃请安,恩宠依旧,那些以为我失宠于康熙的传言也渐渐平息下来。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在想那日与十三的谈话。说,还是不说,我在心里徘徊了又徘徊,却总也下不了决心。每日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长吁短叹,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踌躇在心底的事依旧深深埋着,好在我本就是天地间无所事事的闲人,生命的意义于我也许本来就是踌躇和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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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郎骑竹马来 第二十一章 心事成空
六月初十是阿玛四十寿辰,府里早两日便已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初十晚上给阿玛贺寿,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台下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喝谈笑。哥哥早派人从东北送来了贺礼,是一块雕成福禄寿三星的岫玉,足有脸盆大小,质地和色泽也是上乘的,只一眼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额娘和两位姨娘都献了贺礼,都是上好的补品。
我冲听雪和望月点点头,二人便转身端了盘子上来,我端起酒杯道,“阿玛,女儿也有贺礼,恭祝阿玛福如东海长,寿比南山高。”“噢,我的花楹也给阿玛准备了贺礼!”阿玛兴致勃勃地往听雪和望月那边看了一眼,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听雪和望月笑嘻嘻地展开画轴,原来是一幅麻姑拜寿图。
大伙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幅画上,画上的麻姑轻灵飘逸,身上的五彩飘带随风而舞,姿态曼妙,犹如驾云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麻姑秀美的脸上笑意盎然,手捧着几个巨大的寿桃,那寿桃真真栩栩如生,让人看得直心痒。只要稍有绘画鉴赏经验的人便知,这幅画画工极高,用笔精谨细腻,足见作画人精湛的技艺。画的下方题着词:
“原是欣逢初度日,四十人生芷若。
正暖日,熏风吹陌。
杨柳翩跹新绿滴,更芳菲遍染南山岳。
回望处,起仙乐。
阿玛看了捻须笑道,“字体漂亮,行云流水,我认得这是花楹的字。只是这画……”阿玛的神色中带着推崇和赞赏,却有些踌躇的样子,“这画上的麻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令人见之而忘神。看得出画工极高,断不是你那两笔三脚猫工夫画得出来,只怕幕后另有高人。”
我缩了缩脖子,嘻嘻笑道,“还是阿玛识货,这画是我求十三阿哥画的,落款也在。”
阿玛闻言一怔,急忙起身走至画前细细观摩,看了一阵又忙命听雪望月把画收好,转身对着大伙道,“竟能求得十三阿哥墨宝,这真是皇恩浩荡啊。”
一桌的人都是无比荣耀的神色,大姨娘笑道,“谁不知道咱们家格格是万岁爷的心头肉呢,平日里来往的福晋们提起咱们家格格都是一脸的羡慕,私下都说格格总有一天要做万岁爷家的人呢。”
“紫云,这话人家说得,咱们可不能说,圣意原不是咱们该揣测的。”额娘轻声责备大姨娘,脸上却满是笑容,大姨娘也笑吟吟地应了,全然看不出愧色。
我听了心里一惊,不禁紧紧握住手里的酒杯,只觉得一阵冷意袭来,原来这个可怕的阴影还是如影随形。
桌上没有人发现我的心神不宁,仍是一团的喜气。小姨娘笑道,“光看素日里众位阿哥们进进出出,谁还猜不出个一两分?都说皇上最厌阿哥结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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