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度翩然。我忽然觉得自己更热了,压抑住狂跳不已的心,上前向他们行了礼。两人笑望了我一眼,同时把目光调向炉边的三个小阿哥,胤禑和胤禄忙拉了胤礼一起请安。
“才跟皇阿玛议过事,想着这天阴冷阴冷的,便和四哥来你这讨杯热茶。”八阿哥俊颜含笑,睨了睨三个小阿哥道。“原来竟有人比我们更早。”
四阿哥看了看我,也挂着淡淡的笑意,“琴艺渐长……还有桂花酒?你到会享福。”我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光泽,竟惊觉自己似要醉了一般,身子软软的;再看一眼,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才喝了一点,我让丫头加两个杯子便是。”
我才说完胤禑便怯怯地开口道,“花楹姐姐,酒都被我们喝光了。”我听了大惊,忙转过头去,酒壶果然歪倒在炉边的小桌上;再看三个孩子,胤禑和胤禄还好,四岁的胤礼却已经满脸通红目光涣散了。
我郁闷地转过头,八阿哥哭笑不得地望着我,四阿哥的脸色瞬间又难看起来。
“他们才多大的人,你给他们喝酒?”四阿哥看着我道,言罢瞪了胤禑一眼。四阿哥向来严肃,小阿哥们都是极怕他的。他才瞪了瞪眼,胤禑果然怯怯地盯着地面不敢说话,胤禄慢慢地蹭到我的身后,抓住了我的衣角,也是低头不语。
这时胤礼已经转身伏在榻上,双手使劲在榻上拍打,嘴里还一个劲地叫,“神仙变大鸟,神仙变大鸟……”我闭了闭眼睛,天哪,谁来给我挖个洞?
八阿哥看了看胤礼,狐疑地看着我问,“他在嚷嚷什么?”我哭丧着脸道,“我方才给他们讲《搜神记》来着。”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他们没读多少正经书,胤礼还不识字,留神乱了心性。”言罢也不看我抗议的目光,转头掀帘对着前厅里的方顺吩咐,“跟三位小阿哥的嬷嬷们说一声,就说我留他们在弄梅小筑背诗,用了晚膳再回去。”
见四阿哥这样吩咐,我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起码不会被康熙抓到我给小阿哥们喝酒了。八阿哥已经转身哄着榻上的胤礼睡觉,一面跟我道,“赶紧让丫头们煮些醒酒汤。”
四阿哥放下帘子,神色不豫,一脸头疼地看着我道,“都多大了,还不让人省心,没有哪个妹子像你这样的。你自己说,该怎么罚?”该怎么罚?我幽怨地看了四阿哥一眼,无非就是不准出门、面壁思过、罚写字,再严重了就是打手心。说起来我这手好字还真得谢谢自己这顽劣性子呢!
这时八阿哥温言劝道,“四哥,要不这回且饶了她吧。这桂花酒本就温醇,最是让人大意的;且花楹又让我们听了一曲妙音,也算将功折过。我们且给她记着可好……”我拼命地冲八阿哥点头,四阿哥见我一副巴巴的样子倒微微露了几分笑意,半晌道,“今日就饶了你。下回再敢不动脑子……”
我笑嘻嘻地耍着赖,心里却跟自己别扭上了。四阿哥确实疼爱我,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是把我看作妹子的。从前倒也没什么,可是如今每逢这个时候,我的心都会被重重的酸涩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关心和疼爱都是出于我不需要的理由。
……
过了两日,十四抱着一卷纸来到弄梅小筑。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展开,一大卷密密麻麻地都是蝇头小楷。看着像是文征明的字,算不得漂亮,但是很眼熟。“这是……八阿哥的字?”我咬着唇想了想,看向十四,疑惑不解地问。
“嘘……”十四神神秘秘地掀帘看了看外面,急忙转进来拉着我道,“今日八哥挨皇阿玛的骂了,说字写得不像样,前些日子还让何焯教八哥写字。”
“唔……”我应了一声,八阿哥样样都好,就是字差了些,甚至还不如十阿哥的字,为这事没少挨康熙的训。十四见我沉吟着,又接着道,“说起来也是八哥倒霉。今日几位大人们正拿了八哥的折子议事。本来八哥的折子很好,入情入理,可是这字……皇阿玛大约嫌丢脸,便发了通脾气,罚了八哥八百篇字,说一定要见些成效的;偏偏催得又急,才三天……咱们帮着一起写吧。八哥说了,只要比现在的略好些就成,关键还是要像。”
我听了一笑,冲着十四点头道,“行,我又空,便多写些吧。”十四摸了摸我的头,露齿一笑,道,“还是八哥知道你,我先前还说你未必肯的,但他说你是最有侠义心肠的。”我听了扑哧一笑,打开十四放在我头顶上的手,这个形容倒是少见。
接下来的好几日,除了有人来,其余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字。三日满了,大家把字凑在一起,总算帮着八阿哥过了难过。
哪知隔日上课,林先生便问起了帮八阿哥写字的事情。
我愕然地望着先生,早知先生神机妙算,却不意竟这样迅速。先生摇着头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我都知道的事情,你说皇上怎能不知?”
我有些怕了,不安地咬着嘴唇。先生却仍旧闲闲地笑着,问我,“三日……你写了几篇?”我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五百篇。”先生笑着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道,“所以……八阿哥三天能写八百篇?”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帮着写字的事情并没有泄露,只是康熙轻易地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康熙不会治我们欺君大罪吧?我有些惶恐地看着先生,先生悠哉地笑了;像是惩罚我似的,半晌方慢慢道,“皇上怎会不知三天写八百篇蝇头小楷难?只是一时说出口收不回去罢了,偏偏八阿哥却一定要当真。”先生说到这里似乎踌躇了一下,接着道“又或者,皇上是有意要这八百篇字的……”
我想了想,先是点头,过了一阵却又摇摇头。先生看着我又道,“这字八阿哥只要自己肯静下心来写,便是写不完皇上也未必生气……只是,现在皇上必定知道是假他人之手了。可是皇上可有拆穿八阿哥?”
我听了先生的问话,心里乍明乍暗。康熙一定知道这八百篇字是假他人之手的,他也不愿为这点事定八阿哥一个欺君。可是,康熙心里却一定不舒服……我想到这里,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先生还是浅浅的笑意,微微叹了口气道,“八阿哥是个聪明人,只是出生是他的软肋,太过在意反而失了真性情。他若肯定下心来好好练字,修身养性,皇上未必不会另眼相看。只是每日里忙忙碌碌,太显眼,也太急功近利了……”
“可是父子间怎么会这样?这样……充满着试探与隐瞒?”我伏在桌上,闷闷地问先生。先生又是一脸淡然,慢慢道,“皇上和八阿哥之间,先是君,才是父。你明白么?只有先忠君之事,才能叙父子之情。”
先生的话很凉薄,我却有些半信半疑,毕竟虎毒不食子,不是吗?先生见我有些犹疑的样子,倒是笑笑不再同我说。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先生的话。在帝王之家,涉及到权力的顶峰,必是先忠君之事,再叙父子之情的。
卷一:郎骑竹马来 第十五章 不知心恨谁
下了课我独自一人坐在湖边。
这个时节天气还有些凉,湖边风大人少,太阳斜斜的即将落下,偶有点点寒鸦飞过。
我翻了翻书,看到一页昨晚写的字,是太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一直喜欢李白,总觉得是个真性情的汉子。真实,而不迂腐,洒脱不羁时便乘风归去,细腻感伤时又能解闺房之怨。只可惜唐玄宗赏识的只是其诗而非其人,一个供奉翰林;只能终日以君王文学侍从的面目出现,说好听了,是侍从;难听些,便是玩物!如此想来,赐金放还于他倒是件好事。
细细琢磨了会李白,思绪悠悠地又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康熙虽然说了先不指婚,但是就像怡宁说得那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我必定摆脱不了被指婚的命运。但是四阿哥呢?一心一意地做着他的兄长,中规中矩,循规蹈矩……我心里不禁有些烦躁,随口轻轻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话音刚落,身后却传来一声含笑的叹息,“敢问乱卿心者谓之谁?”听到那声音,我的心瞬时就摇摇欲坠起来。那颗心软绵绵的,浸在他方才话语的余音里,懒洋洋地不肯回来。我呆了呆,不知该怎样作答,只笑着说,“感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散发弄扁舟。”
他立在我的身边,自是高挑傲然的。我侧脸看了看他淡漠的神情,夕阳正照在他的侧颜上,那我自小便熟悉的轮廓却轻易就扰乱了我的心绪。我抿了抿唇,一股淡淡的甜味袭来,张了张口却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好又笑着问,“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不也是人生一桩美事吗?”我说完便轻轻地笑了,不管是散发弄扁舟,或者是沧海寄余生,只希望你能一直站在我的身旁。
四阿哥走到我身旁,举目看着水波不兴的湖面,脸上淡淡的笑意,“林先生教你太多了,你这样的身份,怕是小舟还未行远,宫里早已乱成一团。”
我忽然有几分怅然和失落,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于是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总是不肯离开现实半分。四阿哥看着我满眼的不悦,笑意又浓了几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天马行空,不落俗套,我家花楹正是女儿中难得的极品。”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皱着鼻子娇俏地道,“哪有这样恭维人的,真不知是夸我还是骂我。”四阿哥看了我一眼,仍旧是波澜不兴的语气,神情却严肃起来,“你也知道我最不喜夸夸其谈,你是我养大的,难道我还要恭维你?”
我吐了吐舌头,他怎么就认起真来了呢?于是只得笑着拉拉他的衣袖撒娇,“我说笑的,四阿哥,去我那喝茶吧,皇上才赏的明前龙井。”
说起来我打小原是不喝茶的,觉得一嘴的苦味最是自讨没趣。可是年纪慢慢大起来,因为知道他偏爱龙井,便也试着去品。初时也没觉得怎样,日子久了才发现这龙井香气馥郁,淡淡的苦涩中幽远的甘甜,杯中亦是令人神往的澄澈,于是竟渐渐贪恋起这滋味了。然而我的心思四阿哥自然是不知,他只道我打小就跟着他,这件事上也不例外。
于是就常常同我一道喝茶。
这时四阿哥又回到了淡淡的笑意,看着我想了一下,似有些犹疑,有似有几分别扭,半晌才开口,“不能陪你了,我今儿还有事。”我看着他的神情有点好奇,便随口问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连口茶都顾不得喝。”
四阿哥顿了半晌才笑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早上答应弘晖带他去看看夜市的。既答应了,便早些回去。”弘晖……我垂下眼睑,眼前浮现出他牵着四福晋抱着弘晖徜徉在街头的画面,和谐而美丽。我心里一阵一阵的酸,脱口问道,“福晋也去吗?”
“恩。”他应得天经地义,我却抑郁得很,冷声哼道,“哼,都没有带我去过。”四阿哥闻言竟笑出声,“才说你素来推崇屈平太白,是胸中自有丘壑的奇女子,怎么转眼倒和三岁的孩子较起真了。”
我把脸贴在膝上,闷闷地回了他一句,“我哪里和弘晖较真了,你自管去就是。”四阿哥蹲下身来,把玩着我垂在肩头的小辫子,盯着我问,“小丫头,你没什么事吧?”我看也不看他,抽回他手中的辫子,低着头道,“没事,你快去吧。”
他却低低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我应你便是,下次寻到机会,也带你去逛逛。”言罢见我没有说话,他倒也不以为意,起身就去了。走了几步又转身道,“好象起风了,快点回去,仔细着了凉。”
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心里的酸涩越发重了,闷闷地看着已经暗下去的天际,不禁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谁说太白就没有缠mian悱恻了,不是也说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吗!”
……
很快就是暮春时节了。
我自小便有春困的毛病,到了春天便很贪睡,常常是说睡就睡,就连上课时对着先生一张一合的嘴巴都能去会周公,为这事也不知吃了先生多少记的爆栗子,却总是不见悔改。有时先生气急了便骂我目无尊长,还说要回皇上罢了他自己。我自然不是有意的,每回只得睡眼惺忪地赔着笑赔礼告饶方才算了。
就如今日,我本来是坐在桌边挑花样子的,可不知怎的就昏昏睡去了。一觉睡醒,抬头看看窗外,发现天色已暗,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她醒了!”我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回头,却见八阿哥、十阿哥和十四坐在我身后喝茶,刚才大叫的正是十阿哥。
八阿哥微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碗,看着我道,“花楹,往后困的话上chuang去睡,仔细着凉。”我也冲着他一笑,“不怕的,天气也热了,并不觉得冷。
十四阿哥还端着茶碗,埋怨地看着我道,“瞧瞧你身上再说吧,你是不冷。若是不盖件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