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儿乱的……”
她将沙发上的衣服拢到一边,让他坐下。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了。她拿了一听可乐给他,他没打开。
她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可收拾来收拾去,不是将该带的东西拿了出来,就是把不该带的东西放了进去;一会儿她将旅行箱塞得满满的,一会儿她又将箱子腾空。她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头脑混沌一片。
这个男人的在场让她很不舒服,她以前见过他多次;可是能想起来的只是一团团模糊的阴影,他总是无声地待在某个位置,像个摆设。她不记得他杀过人,她印象中那些凶残的事件都与他无关,但她知道他是雷云龙最信任的人,雷云龙说他是影子杀手。她不明白“影子杀手”这个词的内涵,她想可能是说他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吧,或者是说他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吧,但,他是一个杀手!她想在头脑中寻找某个细节,这样她会把他坚实地钉在这个细节上,因为一个特定的细节几乎包含着一个人全部的秘密。可是,见鬼,她找不到这样的细节。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5)
她心中的火一蹿一蹿的,无处发泄,只好踢了箱子两脚。去他妈的,先不收拾了……她坐了下来,看着他。
白无常槁木般坐着,等着她停下来。刚才麦婧整理行李时,他悄悄地扯断了电话线,又将麦婧放于茶几上的手机关上藏了起来。
四下静得厉害。
麦婧感到有些不安,这不安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的墨镜像一堵墙壁,竖在他们中间,这让她不舒服。麦婧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他的墨镜摘下来,扔到垃圾桶里。并不是说她想看他的眼睛,她对他的眼睛没什么兴趣,对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她只是觉得这个墨镜非常可恶,比苍蝇还可恶。当然她什么也没做,她不可能那么唐突。她想把他赶走,可她什么也没做。突然她有一种恐惧,她一下子意识到她此时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她是她自己,一个真实的人。她穿着宽大的衣服,没有化妆,头发蓬乱着,这像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脸上没有挂上一种她需要的表情。她需要什么表情呢?
为了掩饰自己迷惘,她打开音响,里边飘散的是布鲁斯乐曲的旋律……
“这音乐不错。”他说。
麦婧不置可否。
他们听了一会儿音乐,麦婧什么也没听进去,倒是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她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过去的事,一会儿想去美国之后的事,一会儿又想眼前的事——怎么打发这个讨厌的家伙?
“你为什么不赶我走呢?”白无常突兀地说。
麦婧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脸微微一红,装作刚回过神来的样子“哦”了一声。她头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仅仅是来送花的吗?
白无常说:“雷云龙还送你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看她有什么反应。她能有什么反应呢?等待着他往下说呗。他于是说下去,吐字极其清晰——
“一粒子弹。”他说,“他送你一粒子弹,也就是说,他要你死!”说着,他手中已经有一把手枪了。动作太快,她没看到他是怎么拔出来的,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
麦婧呆了,一瞬间她想逃走,可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职业杀手出手快、准、狠,往往间不容发,他只要把枪亮出来,你多半已经没命了。她以为马上就会听到枪声的,可是没有,他只是枪口对着她,没有扣动扳机。子弹还待在枪膛里,与她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这个距离会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消失。
她旋即冷静下来,这同样是一种本能,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的本能——既然横竖一死,何不死得体面些。这种时刻她愿意像一个女王那样去死,带着高傲的蔑视一切的神情,视死如归。
静得像坟墓一般。音乐也像是坟墓中的音乐,在寂静中弥漫,弥漫着寂静。
看来他并不想马上杀死她,是猫玩老鼠的心态,还是别的?
时间……啊,她还有时间。她头脑飞速地转着,想办法争取着哪怕万分之一的活命机会。
“你……”她发现自己有些结巴,这让她丢脸。他等着她。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说话差不多和平常一样流利。
“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可以。”他说。
“我可以收买你吗?”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直截了当,可话又说回来了,哪还有时间绕弯子呢?
“说说看,怎么收买?”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没有表情。
“钱,色,也许还有权力。”
“说。”
“我可以给你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说。”
“我可以和你上床。”
“说。”
“雷云龙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干掉,到时候你可以……”
“哼,谁说雷云龙会被干掉?”
“王绰。”
“王绰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呢,他?”
舍此三样,麦婧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打动一个男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要尽量抗拒绝望,因为绝望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认为这一行能够干一辈子吗?”
他不置可否。
“这次办有5个护照,也就是说,遇到危险时这5个人可以躲到国外,包括你吗?”
他头动了一下,像摇头,又不像摇头。
“雷云龙考虑过你吗?他没有。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白无常的枪口仍然指着她,但往回缩了一点。
“替自己想想吧,‘自己’,想想这个词……”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自己”,是梦中那个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无所适从的人吗?这个词其实是不易把握的,她马上换了个词,“‘自我’——我们的‘自我’在哪里?”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6)
“自我”,这个词更不容易理解,简直是对牛弹琴。
白无常无动于衷。他突然说:“把衣服脱了。”
“好吧。”
她乐意这样做,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身体说不定能创造奇迹,它会因恐惧和颤栗而更加生动的。
她脱衣服的动作带有表演性质,就像脱衣舞演员一样,她将这个过程情色化和艺术化,带有审美意味,当然,更多的是挑逗意味。这时候那两个墨色镜片让她感到不那么难堪,它们遮挡住了那双眼睛。感谢镜片。当然,还应该感谢音乐,音乐此时是一道幕布,不可或缺。当她脱得一丝不挂时,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好像在说:“看吧,这肉体……”
他让她走几步。她和着音乐的节拍走了几步,像猫一样轻盈,像孔雀一样骄傲。
她记得一篇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一个男人用手枪逼着一个妓女赤裸着身子在他面前走动。男人是不是都有这种癖好呢?她准备应付更加难堪的事情,她可以做一切,一切。她曾经对生命有过厌弃,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那时主动权在她手中,她是自己的主人;现在却不同,她是被动的,所以她的求生欲望异常强烈。
无论什么,只要他让她做,她都会做的。
白无常没再要求什么,他让她坐下来。
她有些奇怪,他可以要求更多的。她甚至想对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能理解男人和男人的欲望。
他把手枪收起来。
如果他想出手,手枪霎时间就会回到他手上。
月牙儿早升起来了吧,这时候的月牙儿往往像一把弯刀,若新发于硎,明亮、闪耀……因为拉着窗帘,她看不到月牙儿。如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她会在他面前撒娇,让他陪着去看月,可是在白无常面前她不会这样。
白无常让她继续收拾东西,她说不用。假若他放过她,她只要带上护照和机票就行;其他东西,不带也罢。
他说:“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她并不感到惊讶。如果情况相反,她可能会惊讶的。一个男人爱上她,这太平常了,一点也不新鲜。爱一个人的方式有许多种,他是怎么爱的呢?
他把一粒子弹交给她——
“记住,这是一条命……”
第十章 横穿火焰的躯干
横穿火焰的躯干(1)
“不管怎样,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冷的话,可以把这条毯子搭身上,对,就这样……我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心里憋得难受……你知道,我平时不怎么说话,因为我想说的话不能说,能说的话我不想说,就这样……
“今晚,我啥都可以说,因为是和你在一起……你不会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你不会知道,当然不会了……见到你,我心中就长草了,密密麻麻的草,野草,疯长,长得怕人……几年来,我的心已经变冷变硬了,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我不敢去摸,摸了怕自己难过……有些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想着要发生,它就发生了。我是说,我没想着要去爱你,可是却爱上了。我想,要么让我一直爱着你,要么让我亲手杀了你……
“我知道自己不配,为了不让你嘲笑,我压根就不让你知道……你不会嘲笑?不,我不信,说不定你这会儿正在心里嘲笑呢……没关系,你只管嘲笑,我能掂出自己的斤两……
“你冷吗?不冷就好。听,风,风吹树叶,很好听的,外边是杨树吧?我上初中时,校园里有很多杨树,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我很喜欢听。那时,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么吗?你肯定猜不到。我们学校里有一眼井,我们就吃那井里的水,井上有一辘轳,有一个又长又粗的井绳,井绳上没有挂钩,末端有一堆大大小小的铁环——你玩过九连环吗?和九连环差不多,铁环套来套去,就把桶梁套牢了;如果不会套,套过来套过去,咋也套不住桶梁。下课后,我们总去套那些铁环,看谁能套住,真的很好玩……是,你猜得不错,我很会套,我知道里边的秘密,说白了,也就是次序,必须按次序套,一点儿不能变,一变就套不上了……
“这会儿说不定月亮也出来了,我们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好不好,让风进来,让月光进来……你看,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月牙儿多亮啊,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我们把灯关了吧……你往这儿坐坐,来,坐到这边的沙发上,坐到月光下……对,就坐这儿,让月光照着……你真的很美,你的美是说不上来的,你变化一千种,还是美……你总变化,不只是表情、神态,你的相貌也在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有时我想,这个女人真可怕,她会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吃掉,就像交配后母蜘蛛吃掉公蜘蛛一样,难道不是吗……好,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我不但知道不是你干的,还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们因你而死,这是真的……当然,这不怨你,谁也不怨,这是命,你信命吗?总之,我不信。命是什么?我说不准。你想,刚才你的命在我手里攥着,我只要一扣扳机,你就完了;我不扣扳机,你就还活着。可是扣不扣谁说了算呢?当然是我了,可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咋办,也许我真该把你杀了……
“是雷云龙和王绰要你的命。你别吃惊,真是这样。什么,你不相信有王绰?你被蒙住了眼睛,王绰,你以为王绰是个什么人?你看到的王绰只是表面,相反地,才是他的真面目。最近,他干了一件蠢事,他找了两个蠢蛋去杀刘树根,结果把事搞砸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说这些你烦吗?我知道你和王绰的关系,你想不到吧……好,不说他,我们随便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杀人?这没什么好说的。从第一次的陌生、恐惧到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我的生活本质就是这样,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在干黑社会之前,我下过煤窑,干过小工,偷过东西,抢过人,没一个地方挣钱容易。我见过很多黑心老板,他们的心要多黑有多黑,我在广州干一年小工,结果连一分钱工钱也没拿到,老板跑了,那时候我真想杀人……我和黑儿——他是和我一起干小工的朋友——没地方去,也没钱,白天就捡垃圾,夜里睡地下通道,地下通道可不是随便睡的……我们被抓到收容站,筛了半个月沙子,才被放出来……放出来还是没钱,没地方去,也没吃的……我们总不能饿死吧,那就偷。我们不是干这块的料,第一次就栽了。我偷的是一个小姐的钱包,在柜台前,我趁她试鞋时拿了她的钱包就走,没想到她看见了,她拼命地喊,我就跑。那滋味真不好受,跑着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