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疲惫地坐在了床榻上,他反复回忆着之前和孟纯的对话,一方面在仔细地探查自己有没有因心态过急而出言纰漏的地方,一方面反复回味着孟纯所过的话,提取一切的有用信息。
终于,王诩拿起狼毫笔,在封纸上留下了字。
第十一章 出手
隔夜的春雨浸湿的地面尚有些积水,马车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不时地沾起水花,繁忙的杭州城刚一睡醒,就进入了白日的喧嚣。
王诩拉开窗帘,嗅着空气中尚未散发的泥土香气,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捏在手中的封纸此刻似乎也格外了分量。虽说他仍旧是疑虑重重,但时不我待,他也顾及不了太多了。
缩回头来,坐在眼前的孟纯正在闭目养神,脸上肃穆的神色似乎要比王诩更加紧张几分。
王诩默默地打开封纸,看了一眼,随即有悄然地折上。
“公子,到了。”车夫打开车帘恭敬地说道。
“孟兄不一同前往吗?”王诩下车,见孟纯仍旧闭目端坐,不禁问道。
“小的就不去了。”短短的几字,含着些许疲惫,但又异常坚定。
王诩知道个中缘由只得点点头,便独自一人去了酒坊场。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有些熏人的醇厚,也不知到它包裹的是机遇还是阴谋。
拥挤的庭院里依旧挤满了商人,这次却没见陈寅的身影,王诩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仔细地听着周遭商人们的对话。
“……三十多万贯这个不是个小数目,李老板可要想仔细了……”
“不劳许老爷费心,我出的价可是很高的啊。”踌躇满志的商人拍了拍胸口。
“听说李掌柜前些时候做瓷器亏的厉害,这一回要是再亏啰……”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相互贬损,自抬身价罢了。
“问下公子?这里有人坐?”一个有些粗糙的声音打断了王诩的聆听。
他扭头一看,见一人身着红袍锦缎,头戴方巾,五官粗狂的男子站在他身边。
“没人,先生请坐吧。”王诩伸手作请。
“嗨,什么先生不先生,我叫李定山,就是个粗人,有点钱而已……对了,公子也是来买扑酒场坊的吗?”男子也不客气,灌下一杯茶水,便和王诩攀谈起来。
王诩见其很是爽快,便点点头道:“是,敢问李兄来自何处?也是来买扑酒坊场的吗?”
“打舒州来,带了些钱来,看看能能不买到手。”李定山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苏州……离这儿也倒是不远。”不料王诩刚一说完,男子便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弄错了,不是苏杭的苏州,是舒服的舒州,公子应该没去过那偏僻地方,不晓得也是很正常。我们那地方靠着山,也挨着福建路。”
王诩对宋朝的地理着实不了解,也只得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李兄长途跋涉来到杭州除了酒坊场买扑,可还有其他打算?”这本是他避免尴尬的客套话,却不想李定山一脸正经地回到道:“就是为这酒来,别的不为什么。说句实在话,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是做其他的生意我还真没底,但这酒摆上酒铺就能卖,也不愁销。最关键是啊,我们那地方远,又近山,对酒的需求量又大,所以以前拿到买扑权的商人运到我们那的酒品质特别差,根本没味。但是官府又不准我们私酿,只能买他的。娘的!所以我这次来,看能不能买得下来。”
李定山横眉倒竖,说得有些义愤填膺。而王诩没想到酒要运销各地还有这么多猫腻,忽然又想起夏彦对他说的话,不禁问道:“李兄,为何你们那里对酒有特别的需求?”
李定山无奈地说道:“我们那地方靠近山,冬天都还好,一到夏天蛇虫出没,烟瘴四起。尤其是在村镇里,出去一趟回家,必要喝上一壶,身子一热,酒气一熏,什么瘴气蛇虫都上不得身。”
从李定山嘴里印证了夏彦的话,王诩不禁默默地点头。
李定山忽然俯下上身,靠近王诩,低声道:“公子,你出了多少啊?”
王诩差点没把茶水喷出来,属于商业机密的东西,这大汉也能问出口。苦笑的同时,他也觉得此人是真的纯良耿直。于是,伸出手比了个九。
李定山一看,连忙摇摇头哂道:“二十九万贯也太低了吧,公子这次可能要失望。”
王诩也不以为意,并未开口反驳,只是听着,自顾自地喝茶。
“刘通判到了,刘通判到了。”
偌大庭院的嘈杂声随着刘权的出现慢慢地归于平静,李定山和王诩也停止了交谈。
刘权朝着四方拱了拱手,这才坐下,王诩看着心头暗忖:不愧是久和商人打交道的人,虽有官职在身,姿态也是放得很低。
“诸位都是一时千金之人,那么也就不啰嗦了。”刘通判言简意赅地说完,招来两官差把写好名字的封纸一一收了上来。
王诩的目光刻意落到靠近台上的张骏处,见其递上封纸之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台上的通判,而刘权却是气定神闲,目光闲暇如老僧入定一般品茶,似乎丝毫不关心台下的窃窃私语。
王诩递上封纸之后,没想到却引来了临近几桌人的注目,侧耳倾听之下,才发现他们对王家的这次出手大感意外的同时也颇有些丧气。不过这些话在他听来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此事做成,家喻户晓从而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接过王家的家业,而任远之流也不能找来借口握权不交。
官差将木盘恭敬地递到刘权面前,只见刘权抚着肥厚的下颚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起身道:“既然诸位都已出价,那就一切照旧了。”他话音刚落,两个官差就抬来一张案几,将木盘放在案几之上,摆在他面前。
“咳咳,那么就由本官来宣布今年的买扑权将归属何家。”刘权伸出白皙混圆的手指拿起第一张封纸,然后故作停顿地扫视了一眼全场。
而台下一众商贾犹如等待审判的犯人一般,屏住了呼吸,就连离得较远的王诩也能感受到周遭凝重的气氛。
“石长生,三十三万贯。”刘权拖着特有的官腔念出了第一张封纸。话音刚落,在场的人大多长舒一口气,看来他们的出价都要比这个高些。
唯独坐在王诩身边的李定山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叹气道:“娘的,上来这就是这么个高价,白来一趟了,生气走了。诶,兄弟,你不走吗?”李定山有些奇怪地看着王诩问道。
王诩摇摇头道:“我想再看看,到底谁赢了。”
“嗨,这些鸟商人有什么看头,个个唯利是图。看着恼人,兄弟若不走,那我先走了……我暂住望湖楼,得过几天离开,且有空的时候来找我,请兄弟喝上一壶,这杭州的酒还真行。”李定山觉得王诩愿意告诉自己他的底价,算是个耿直人,于是出言邀请。
王诩见此人心直豪爽,有心结交此人,便答应了下来,起身拱手送走了李定山,又将目光投注了台上。
众人见刘权拿起第二张封纸,刚才覆起的嘈杂声又归于安静。
“秦大班,三十六万贯。”刘权的语气随着数目的提高,也陡然高出了几个分贝。
台下闻言一片哗然,有人捶足顿胸,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自认不足,也还有人出言质疑。
“出这么高,这利不就少了吗?”
“就差一万贯,说不准我就能拿下来,哎呀。”
“我是给不起这个价,今年只能陪太子读书了。”
“……”
周遭的纷纷扰扰不住地传进王诩的耳朵,而他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刘权。
过得片刻,刘权笑着才挥挥手,示意台下安静。
一个时辰不到,木盘中的封纸已被念去大半,秦大班的三十六万贯依旧高居榜首,似乎无人能撼动。坐在较远位置的王诩都已经能听见有人在朝着一个头戴玄纱巾的男子道贺的声音,王诩皱着眉摇摇头,目光悄然落在了窗外的一驾马车上,似乎一切都在朝着那个人的预料前进。
“张骏,三十八万贯。”此刻刘权的音调却是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个数字他已然知晓。
台下却再一次炸开了锅,刚才还满脸得色的秦大班此刻却犹如泄气的囊,焉了下去,围绕在他周围的人也尴尬地悄然坐开了。离着台子最近的张骏成了此刻的焦点,春风得意的他已经站了起来,朝着四周道贺的人群拱手致谢,一脸傲然的神色扫视着全场,宣告着这场竞价在他这儿已经结束,张扬的举动比之秦大班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刘通判咳嗽提点,张骏这才有所收敛地坐了下来,却仍旧在和周围的商人们交谈不歇。
离得张骏较远的商人们也开始提出一些质疑的声音。
“这就平了本了,还有什么赚头?”
“不是拿钱赚吆喝吗?”
“尽瞎折腾……”
刘权也不多看张骏一眼,神色如常地拿起最后一张纸,缓缓地打开。
坐在远处的王诩死死地盯着刘权的手,连握着茶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他将一切的一切都赌在了这张纸上,倘若一打开,今后的路就算再难,就只能如离弦之箭,再也没有了回头路。而他更为担心的是,若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那么封纸打开的一刻,也就是他王诩落网的一刻。
此时,他心如悬壶。
当封纸上的字展现在刘权面前之时,刘权的面皮不自然地一抽,抬起眼皮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台下,随即又神色自若地清了清嗓子,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沉稳地念道:“王诩……三十九万贯。”
刘权念完之后,放下封纸也不和众人再做客套,直接转身离开,留下台下一众人呆在当场。
直到刘权离开,王诩的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他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赌赢了。不过他也在心中暗叹,刘权遇事处变不惊,看来是个难相予的角色。
寂静的场子悄无声息,贴钱买名头,这种严重违背市场规律的买卖将在座锱铢必较的商人们震得一时间呆若木鸡,也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忽然咋呼道:“是江南四家之一的王家吗?”
“应该是,应该是,王诩王公子的名头我可听过,在风月场上那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不是说王老爷病逝了吗?怎么王公子改了性子了?也关心起买卖的事。”
“浪子回头金不换呐。”
“四大家插手了,今后我也不用再来了。”
“赔本都要做,还真是财大气粗。”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吵杂不堪,宛若失魂的张骏这时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呼喊着:“刘通判,刘通判。”朝着刘权离开的地方追去。王诩看得心中冷笑,戏排得烂,演员选得更烂。得势骄狂,锋芒毕露的人定然难成大事,若不是搭上了刘权的车,怎能走到今天。不过让他不解的是,就他自己观察,刘权城府应该不低,怎会选中了这样的人?
被人认出来的王诩也再一众人的道贺声中将三十九万贯票号交给了官差立下字据,而江南四大家之一的王家插手酒买扑的事情也在坊间开始不胫而走,渐渐传开。
第十二章 迈出了第一步
坐在马车内的王诩释然了不少,虽然知道孟纯对他多有保留,但从竞价一事上来看,孟纯对他并无歹意,是故他也暂时不想再深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他要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经营酒坊场的生意。
一直在马车里静静观察这外面动静的孟纯也知道了王诩的选择,虽然二人彼此之间仍有心结和疑虑,但到目前为止,至少能肯定是友非敌了。
马车没有直接回王家,而是应王诩的要求去了离酒坊场不远处的仓房,仓房便是酿酒的地方,紧挨着酒坊场。
站在酒坊的仓房里的王诩第一次见识到了宋代的酒制造业,足有三丈高的仓房内,竖立着几个巨大的木桶,灰砖砌成的墙壁将四周围了个严实,四溢的醇香随着蒸汽充满了整个空间,赤膊的男人们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酒雾缭绕,犹如醉乡,王诩站在巨大的木门边上,朦胧中,一个男子朝着他走了过来。来人霜鬓微白,衣着简单但是较为得体。
男子上前拱手道:“我是酒坊场的主事,也是酒铺的总管事杨冶,刚才官爷来吩咐过了,王公子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如此之高倒是让王诩感到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杨冶,年过四旬的样子,举止得体,面相严肃,只是衣衫较为朴实,不像是个管事的人。王诩对他的第一影响倒是很不错。
“杨管事给我介绍下这里的制酒流程吧。”说实话,王诩来此一是对古代酿酒怀着些好奇,二则他想来虽让酒坊场是隶属官府,但终究是他坏了别人好事,所以他是想要从源头开始了解探查,以防被人使坏下绊。
杨冶领着王诩和孟纯二人一路走,一路介绍道:“先在这里,将酒曲块捣碎,然后再放进这个桶里浸泡,称之为浸曲,待达到一定时间后,用滤网滤出曲汁放入大口缸内,混合着蒸熟冷却的酿酒原料发酵,继而再次过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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