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渡河近半,带队将领跑到了河边,就看见一个穿着大宋袍服,戴着乌纱璞头,腰间系着银鱼袋的青年,正在河边负手独行,看着两岸萧瑟景色,嘴里还喃喃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动了诗性。
那军官远远地就叉手行礼:“方大人,该渡河了…………天色已晚,俺们还要赶到河北扎营…………”
那青年转过头来,却是眉清目秀,笑起来一口白牙,看起来开朗已极:“我却又犯了穷酸,贪看起景色来了!要不是那位萧宣赞,方某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白沟宋辽界河景象!走走走…………快点到涿州,看看那位萧宣赞去!他也真是豪胆,敢去吓萧干这大辽四军大王!不知道我们赶到涿州,这捷报回来了也无?这可是近数十年来,大宋少有奇功!”
第一卷 燕云乱 第076章 不哑
夜色当中,易州残破的一切,只是沐浴在月色之下。
过去几日的阴沉天气,终于完全散去,天上清辉,只是毫不吝墙地洒下,将周遭一切战地残破景色,倍加了三分清冷的气息。
易州被破坏的程度,极其惊人。宋军将士,本来就以为雄州前线已经是兵荒马乱,到了涿州,才知道北地的乱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没想到到了易州,却发现这里已经能不被称为人间!
四野遍是尸臭的味道弥漫,却没有半点人手去掩埋这些亡魂。
易州残存的百姓,还有被萧干他们当初裹挟,后来又丢下的四下百姓,只是孤魂野鬼也似的在易州城内城外游荡。常胜军士卒拿出了不多的存粮,找出破釜煮食,先奉上给和他们同样在易州瓦砾堆里安身的白梃兵上下,然后再自己狼吞虎咽地开吃。激战之时,人都失却了正常的味觉,仿佛不吃东西也可以厮杀,这个时候饥饿疲惫的感觉才全部回到了身上。
不论是白梃兵还是常胜军,往往拿着手中食物吃了几口,就垂首沉沉睡去,也不管到底身在何处。不管城内城外,这两支军都打得实在太过惨烈。
百姓们就巡梭在常胜军煮食的炕灶旁边不远,看到有残羹冷炙丢出来,就扑上来一顿争抢。常胜军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一切,偶尔有气无力地挥手驱赶两下。白梃兵自然是以王师自居,可是现在也再无气力精神来照应这如许些难民,最多只是在常胜军呵斥的时候制止一下。到了最后,易州城内城外,到处都是人在瓦砾堆里头鼾声大作,只有值守的警卫还强撑着四下走动,却麻木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警戒些什么。
常胜军上下,倒是想尽最大努力安顿这些西来解救他们的宋军,可是易州现在残破如此,唯一剩下的知州衙门都没有几间完整的屋子,萧言马扩,和一些重伤员入住,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只有大家都委屈一阵。不过看到易州如此,大家都明白再不可能依托这里进行战守,而涿州离燕京更近一些,萧言只怕很快就会带领大家回师,些许苦处,就先忍忍吧。只要一旦活着回到涿州,此等追随萧言而来建立的不世奇功,甚至会一直传到官家那里!
这个夜里,这些从涿州来,甚至可以说从北渡白沟河起就一直绷紧神经的朴实敢战的西军精锐,第一次觉得浑身放松地沉沉睡去。
只是萧言,这个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
知州衙署四下,警戒森严,常胜军和白梃兵还完好的甲士,只是在这个不大的知州衙署四下大大小小的缺口处警戒。衙署里头,已经尽力收拾了,可是易州之战打得实在太惨,想在知州衙署里头找到一件完整的器具都难。
萧言下令,将所有重伤员都送进这里头来,如果没了地方,哪怕郭药师也得赶出去!在地上铺上稻草,将重伤员一一安置,常胜军上下忙得脚不点地地烧热水换伤药,生怕动作慢了一点让萧言的脸色拉下来。照理来说,这些人马始终是西军和胜捷军的,萧言再怎么示好,挨照大宋体制,这支人马也不会是他的。而常胜军倒是可真正收为己用的队伍,这待遇应该反过来才是,可是萧言就是不想在这上头用心机,这些追随他一路杀来的死士,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就要让他们得到最好的!
安顿好所有伤员,萧言这个时候才去见伤卧衙署之内的郭药师,郭蓉早就在郭药师那里哭过一场了。
见到郭药师,就只能从他脸上看到枭雄气短的模样,有气没力地躺在榻上,努力地想起来却最后只能让郭蓉帮忙。脸上已经瘦脱了型,说话声音中气低微,只是断断续续。
开始郭药师就只是表示谢意,眼泪不受控制也似不断地从脸上滑落,说什么也要在榻上对萧言行大礼。到了最后,在萧言的拦阻下,郭药师只是一个劲地表示,他已经筋疲力尽,伤势沉重,愿意早早单身回归大宋,将伤势养好,将来再为大宋效力。常胜军的军号,存在与否,无关轻重,不管如何安排处置,一任萧言决断!他已经再无力统带这些生死弟兄,只有拜托萧宣赞萧兄弟照料,让常胜军真正成为大宋士卒!一旦北伐,只求肯让常胜军打头阵以自效,其他的,他郭药师再无所求。
枭雄气短,就是这个模样?难道郭药师真地聪明到了这种地步,有这种大智慧知道进退,明白什么时候就该果断放手?
萧言只是不信,原因无他,自己都切身感受到了掌握权力,纵横天下的醉人之处,郭药师也身在局中,怎么就舍得放手?
和郭药师一番应对,萧言只是淡淡地,不过表示了会早点奉郭药师东归,涿州安静一点,可以养伤。若然还不成,回大宋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宣帅绝不会慢待自己这个义兄的,至于常胜军全盘改编的事情,慢慢再说罢…………
对萧言说什么话,郭药师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靠在榻上不住点头。遥想月余之前,当萧言冒充使者站在郭药师面前的时候,双方地位,就这么戏剧化的倒置!萧言已经久历血战,倒也没有显得多么趾高气昂,郭药师也显得自然而然,仿佛两人地位变成这般高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郭蓉,只是在萧言和郭药师对话之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曾说。最后郭药师让她代替自己送萧言出门,她也只是听命行事,将萧言送到门口,浅浅一礼,便回去了。
最后,郭蓉还是只选择自己爹爹。
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啊…………在此乱世,我们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场,在老天爷的棋局里头,奋力挣扎!
月色下,萧言并未回到自己临时歇处,那里反正没有一个可爱的小哑巴在等着自己,没什么吸引力。他只是缓步在庭院月色当中缓缓踱步,身边警卫,铁甲上反射着星月的微光,夜色当中,只传来伤员低一声高一声的呻吟之声。
我现在,真地就在易州了?直到此刻,萧言仍然觉得有点恍恍惚惚。他伸出手,看着穿越以来,整天握着缰绳,或者操着兵刃磨出来的老茧,看着手臂筋骨,也渐渐显出了结实的模样,只是怅然一笑。
自己再也变不回那个小白领了…………
在他身后,突然响起了马扩的声音:“郭氏如何?”
萧言一下收起了手,整了整脸上容色,回头笑道:“还能如何,两个字就一言而蔽之了…………老实。”
月色下,马扩仍然是那副精干而英锐的模样,眉头却深深锁着,却有些犹疑,没有过去萧言惯见的那种干脆模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一般。
他也朝萧言笑笑:“要是俺,现在也得缩头,这个时候再桀骜,想把着常胜军不放,那就不叫豪杰,叫不知道进退!只是萧兄,这老实二宇,未能轻许,还是早早将郭药师和常胜军隔绝开来为好,朝大宋一送,比什么都干净!”
萧言哈哈一笑:“马兄,我岂能不知!我这位郭大哥,是翻不起什么大浪出来了…………本来我还在犯愁,要是易州要据守的话,常胜军就要分为两处,毕竟相隔两百里,有点照应不大来,还怕其中有什么变故发生。现在一瞧,好家伙易州就成了白地!到处都干干净净,再不能做战守依托,我们明日,就返回涿州也罢!到时候,这位大哥,我自己伺候…………常胜军是好东西哇!几千百战余生的人马,缺的就是军资器械,补充起来了,这些人马人熟地熟,哪个坞壁都能扯上转折亲。到时候,为大军开路前锋,再合适不过!马兄,万一我们再碰上什么彩头,先登上燕京城头的,说不定还是我们!”
马扩淡淡地笑笑:“回涿州?正和俺不谋而和…………备多力分,不如专于一处。辽人的底子俺们也试探出来了,这个时候,还闹他娘的内乱!这常胜军,俺定助萧兄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怎么也整刷起来,到时候只要萧兄不要忘了给俺留一个领军的位置就成!”
他神色显得越来越迟疑,说话声音也越来越慢,眼神也避开了萧言:“要整顿起常胜军来,宣帅可以,西军诸位相公可以…………却不知道萧兄,准备倚靠哪家?”
萧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马扩,良久良久,才是淡淡一笑:“不知道马兄想我倚靠着哪家?”
马扩神色郑重,既然第一句话都说出来了,下面的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萧兄,此功太重,哪方得之,就在北伐大局当中掌握主动了…………相公们和俺们厮杀汉想着的事情不全一样,还要想着将来在大宋的地位!背后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只是俺懒得问,也懒得去想…………萧兄大计,无非克复燕云,标名青史而已矣,哪方都有可能成为萧兄助力,就看萧兄如何选择了!”
他缓缓摇着头:“…………要是初识萧兄之时,谁要说萧兄能走到今日,以一人之力,可以决定大宋举国之力北伐的成败气数,杀了俺的头俺也不相信!可是萧兄现在地位,真真切切就是如此,也直望萧兄,再三慎思之!”
萧言仍然没有表情地看着马扩,眼睛藏在深深的夜色后头,只是淡淡地又问了一句:“马兄,你到底想我选择哪家?哪家才能保我功业成就,哪家能保我在大宋将来的荣华富贵?”
马扩苦涩地摇头:“俺不知道,俺真地不知道,俺都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算是哪方面的人!俺再不是熙河军那个单纯的厮杀汉了…………荣华富贵,俺从来不替萧兄担忧,萧兄本事,总能应付得来…………俺只希望,萧兄这个决断,在北伐大军当中少起内乱波折,能让大军尽早北上,能早日克复汉家土地,能让西军子弟,少一些抛骨在无定河边!”
言罢,马扩转身就走,再也不发多言,只留下萧言站在那里,只是苦笑。
仗打赢了,烦心的事情,就不稍停留地接踵而来…………要打赢这场北伐战事,自己要立下不世功勋,不仅得和辽人斗,和女真人斗,还得和大宋这个帝国当中各个派系争斗!
这选择,自己是老早就已经做出了…………
萧言站了一会儿,只是没精打采地耷拉下肩膀,朝自己临时下处走回去,嘴里还在嘀咕:“真他妈的没有打仗痛快,要是小哑巴在这里就好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现在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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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药师的房间里,一灯如豆,郭药师伤的是肺叶,不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在萧言面前的可怜样,郭药师倒也不是完全装出来的,他的伤势本来就甚重,易州攻战最后只是强撑着调度军马死战,元气更是大损。
这个时候躺在榻上,因为剧烈咳嗽,颤抖得就如风中树叶。
郭蓉只是在那里不出声的忙碌,爹爹咳嗽,她就将热水奉上,让郭药师喝一口压压,又在那里调合伤药,准备明天到时候帮郭药师换药。这些事情,她做得不是甚惯,只是显得有点笨手笨脚,远没有她张弓而射的姿势舒展好看,可望向自己爹爹的眼神,还满满地都是依恋。
郭药师咳嗽一阵,招手让郭蓉过来。郭蓉听话地靠近,郭药师伸出大手就去摸她头发。郭蓉的头发又束了起来,英气勃勃的,被郭药师这么一碰,很是不习惯地扭了扭修长的脖子,最后只是抿着嘴唇不动。
“这一路,苦了你了…………”
郭蓉眨眨眼睛,勉强一笑:“爹爹你还不知道我?厮杀起来不比男人差,有什么辛苦?要是守在身边伺候你,还不如找个丫鬟都比我强。”
郭药师只是微笑,指着自己心口:“爹爹的意思,是你心里苦,再怎么样,你也是女孩子,孤苦无依,又要跟着陌生的宋人杀过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你老父最后一眼。我也是过来人,知道这种无处倚靠的感觉…………”
郭蓉眼眶微微一红,又倔强地昂起头,只是眼睛里头眼波流动,咬着嘴唇却不说话。郭药师当然说对了她的心思,说出了她的害怕软弱。可是郭药师却不知道的是,这一路过来,还有一个姓萧的无胆匪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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