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还不知道有多少当道诸公,要来拜蔡京,商讨出一个应对今夜绝大变故的方略出来!
紧要关头,还不是要指望俺们太师?那些这些时日在台前风光之辈,又在哪里?
府中管事们人人都觉得面上有光,也不敢耽搁,忙不迭的遣人去抬走堵住门口的大石家具,小心翼翼的敞开侧门。而扈卫着高屐的元随们早在外间急得团团转,看见侧门打开,顿时就涌高屐入内。惯常礼节寒暄,这个时侯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开门之人,在人缝当中看见了高屐。这位久在三司,为大宋财政大管家的重臣。此刻就是一身青袍,戴了顶旧璞头,一副神不守色的焦灼模样,匆匆而入。
而在外间街口,这个时侯又有灯笼火把亮起,却是又有大臣,在元随的簇拥下,急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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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府邸的内书房当中,不多时就坐了不少人。
能延入此间的,自然就是蔡京心腹中的心腹,铁杆的死党。
放在蔡京最为薰灼的时侯,区区一个内书房,纵然阔大,也绝容不下蔡京的心腹班底。可是自从蔡京上次去位,蔡党声势大减。而蔡京虽然复位,可一副衰颓模样,谨守政事堂只是料理大宋财政事,绝不向其他地方伸手。这般作态,更是让不少羽翼心寒,纷纷离散而去另觅高枝。
斯时斯境,比起最盛时侯朝中要紧位置全为蔡京一党掌握,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所谓蔡党,打着的旗号自然是承自王荆公变法以来的新党。经过几代皇帝的支持,新党已然成为一个相当庞大的政治势力。
如果说一手创建了所谓大宋新党的王荆公,作为士大夫的气节操守还没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行事宗旨也是要主持推行变法,挽救大宋这沉疴难愈的局面。存亡续绝,以拯时弊。
到了现在的所谓新党,已然完全变了模样。全部行事宗旨,就是依附于君权,自固权位,安享富贵。同时全力针对旧党清流之辈,对方赞同的,自己就一定要反对。党派之分,无非就是权位之争。再没有是不是行变法事的什么事情了。
所谓旧党辈,就是牢牢坚持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个原则,君王绝不许侵犯士大夫利益,绝不许有什么举动改变这个格局。几代君王均不约而同的重用新党,就是因为新党实在是用以扩张君权的一个好工具。
什么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虚屁。能有机会将这般权势尽数收在手中,谁还顾得这甚鸟祖宗家法?
正因为如此,现今以已然垂老的蔡京为旗帜的所谓新党,是最为善于秉承上位者的意志,全部行事都仅仅是为了巩固自家权位富贵的一个团体。也难怪几代君王,不论是不是要行变法事,不管传统士大夫旧党清流辈团体如何将他们视为奸邪幸进之辈,也始终抓在手里扶持重用的原因所在了。
可是因为这些年来,大宋国势的确一天天的看着衰下去,四下生烟起火。原来在台上的用事之人,对朝局暗流再也压制不住。哪怕赵佶也不得不退让。蔡京也不复往年的战斗力和掌控力。旧党清流辈渐渐势大,直到能分庭抗礼,甚而集结于东宫身边,渐渐有掌控朝局之势。
所谓新党,那些已然到了不能改换门庭之辈人心惶惶自不必说。就是赵佶,对这等局面也深忌之。所以宁愿朝中政事运转不灵,无人能够管事也将一些重要职位虚悬,不愿意轻易安插旧党清流辈上位用事。所以赵楷如此不堪大用,赵佶也始终力挺到底。所以太子以及在他身边那些旧党清流辈,虽然逐渐在朝上风走,内心其实也是惶惑不安。生怕激起赵佶的强烈反弹,再来一次元佑党人碑事!
大宋朝局,不仅运转不灵,而且上下离心,互相猜忌。就是坐在一个火山口上。一旦有什么大的变故,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萧言正是深刻的认识到这一点,才敢在今夜掀起这场乱事。一下就让局中人再也后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借势而行。实在是将局中人的心理,算到了绝处!
内书房中,沉默良久,高屐才闷闷开口:“老公相还未曾起?”
此刻陪坐的,正是小蔡相公蔡攸。上次蔡京去位,蔡攸背门而出,连带多少人跟着蔡京倒霉。高屐这个蔡党铁杆心腹和蔡家这位大爷对面撞一个跟头都能互相不说话。今夜却是说不得了。
蔡攸叹口气,也是一副焦灼难耐的模样:“今夜乱事声势如此,家父也受到惊吓。家父年岁实在高大了,这个时侯精神有些不济,要先休息片刻…………安坐等候就是。不然还能如何?”
前面还是竭力装出来的孝子口气,最后还是表露了小蔡相公的本心。
今夜风云突变,太子落马,圣人去位。三大王现在就要坐上大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去位,不知道要洒下多少好处以安抚剩下的文武以招揽人心,稳定地位。这个时侯不冲出去要好处,还要等到什么时侯?错过了,只怕就只剩下些残羹冷炙了。
而且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都要一一打探明白。太子是不是绝无翻身余地了?圣人毕竟秉政那么多年,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三大王虽然军前内禅接位,可在大位上能不能坐得稳?
此等要紧事,押注绝不能押错!一旦押错,权位自不必说。就是想安然为富家翁,都是做梦!
此时此刻,正是要联络诸人,壮大声势以为自固。还得尽一切手段弄明白今夜之事情势。可自家爹爹,从小楼上下来,居然就用以感了风为借口,回卧室养静。难道真是老悖晦了,这最为要紧的时机,都想错过不成?
蔡攸真的想振臂一呼:“你等就奉某为主,大家同心,看准风色,去讨价还价去。某自然会得最大好处,就是你等,也不会亏待!”
这念头,不过想想罢了。就是眼前这个高屐,也绝对不会奉他蔡攸为首也么哥…………
高屐黑着脸站起来,一副想要去踹蔡京卧室门的样子。最后转了几个圈子,还是坐了下来,拍膝长叹:“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现在正是我辈需要老公相拿主意的时侯!不管是奉圣人还是奉三大王,东府必然是吃重角色,躲是躲不过去的。老公相现在举足轻重!今日都是可托腹心之人,某直说也罢…………三大王望之不似人君,这般贸然而得大位,天下孰不侧目?唯一可恨,就是那南来子,他坐拥一举可击破数万乱军之强兵。汴梁谁人能抗?此子更是南来之辈,长于辽地,岂能有什么忠孝节义,仁民爱物之心。一旦穷蹙,放纵麾下骄兵悍将,又如之奈何?大宋怎么就遭逢了这南来子如此人物?”
这番话,对于身居高位之辈,已然算是难得的掏心窝子的话语了。
对于蔡党而言,今夜之事,最好的结果,自然就是赵佶仍然留在位上。太子事败,那是注定不能复起。那些前些时日风光无限的旧党清流之辈,也尽数为之一扫而空。赵佶除了重用他们,还能重用谁?
而赵楷这大有蹊跷的内禅接位,身边最倚重之人,自然是那坐拥强兵的南来子。大家去呵赵佶的卵子没什么,要在萧言面前奴颜婢膝,还真不大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这南来子,又何尝许什么好处给大家了?他经营起这么大产业,自蔡京以降,就没人能分润到什么好处。
就是基于大宋臣子的立场而言,他们也深自恐惧今夜这超越了他们所熟悉的游戏规则变乱事!对于这些大宋臣子的本心,宁愿在赵佶的荒唐统治下,互相勾心斗角,同这大宋一起一天天腐烂下去,也不愿意有人来打破这局面,迎来一个他们掌控不了的未来!
可是大家不去迎合三大王与萧言,不认赵楷的大位。反而去拥赵佶行什么复辟事,萧言这南来子纵兵扯破脸又怎么办?这南来子在大宋无亲无眷,更无什么顾虑。哪怕杀得尸山血海,他也不怕什么!
为了这大位上坐着的人到底是赵家哪一位,将自家权位富贵,身家性命全都赌上去,到底值还是不值?
自从打探到今夜乱事最后变化如何之后,一众人就是心乱如麻。实在拿不出什么主意。最后只能在乱事还未曾完全平息,街上还有溃散乱兵游走的时侯冒险而出,群集于蔡京府邸请老公相教以众人————再说得诛心点,有什么后果,也就是老公相顶缸罢。
今夜这般总算从变乱中恢复过来的大宋士大夫们,或多或少群集于某处,密密商议探讨,互相对而长叹的场面,不知道在多少处同时发生。不过蔡京是名位最高,威望最重的一个罢了。
所有人几乎都在等待着他所表现出来的倾向。
东西两府,西府虚悬已久,东府还不就看这位几起几落,为相几二十年的老公相!大宋元老重臣纷纷凋零,还有谁的份量重得过蔡京!
可这位老公相,却这般沉得住气!
或者是,他真的老糊涂了?
满室中人,或者长吁短叹,或者绕室彷徨。人人愁眉相对。
如此大宋,局面残破,沉疴难愈,神仙束手。这内情当道之人,谁不明白。无非就是觉得还能凑合敷衍些时日,将来的事情让将来的人去愁罢。
不知道等了多久,眼看得已然到了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侯。人人心情也如这外间天色一般到了谷底。少顷天明,谁知道等待大家,等待这个大宋的局面到底是什么!
内书房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却是蔡京另一个儿子蔡鞗匆匆而入,看也不看他大哥一眼,急声对着室中诸人道:“那南来子的心腹方腾来了!大人已起,将其延入内室对谈矣!”
所有人都是一阵惊乱,全都跳起。
那南来子遣人来了?难道老公相就是在等这南来子遣人来不成?!
第二卷 汴梁误 第197章 金梁桥前谈气数(下)
蔡京内室当中,安气凝神的香烟缭绕。而蔡京头缠药布,再戴一顶风帽,身拥重裘。斜斜靠在榻上。老态龙钟,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原来环绕在他身边的姬妾侍女,这个时侯都已然遣了出去。和他对坐之人,气度闲雅,风流倜傥,今夜乱事如此,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经意的模样。
此人正是方腾。
今夜之事,虽然看似顺利。可侧身其间,四下奔走。操弄如许多的人心,卷起如许大的风潮。萧言也是赌上了性命。
这等冒万死,赌运数,拼性命的事情。自然就是萧言做了。他走到如今地步,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他的身影,永远是在最前面。
而方腾这个士大夫团体的异数,萧言手下难得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智囊的人物。就是要在乱定之后出场,作为萧言与文臣士大夫团体讨价还价,收拾局面的重要棋子。
乱起之前,方腾也潜入了汴梁,寻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守着。同样紧张的关注着在这汴梁城中所发生的一切。身边只有寥寥几名貂帽都亲卫羽翼。
到了这个时侯,自家安危,已然成了最不重要的一件事情。今夜当中,方腾在暂时侧身的院中登高而望,看着乱事掀起,看着乱事蔓延,看着大宋君王太子文臣武将无数禁军在随着萧言的指挥棒起舞,看着大宋几乎就为萧言一人之力改变。看着这看似繁华都丽,而且还以为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富庶景象会长久不变的汴梁。终于暴露出她其实一触即碎的本质。
方腾胸中澎湃,何堪复言?
我早就说过!我早就说过!
宋承五代乱世之后,艺祖得国于孤儿寡母之手。立国之时,伏莽遍地。不敢有大的兴革,将五代末世所有混乱的政治制度几乎全盘继承了下来。
而又要防范其他人师陈桥故事,再来一个黄袍加身。所以刻意扶植五代时做小伏低,只是看武人脸色行事的文臣士大夫阶层,用以压制武夫辈。加恩之厚,百世莫及。
如此冗官绝症成矣。但凡士大夫,总有名目繁多的服官之途,又官禄极厚。士大夫们拿着公使钱悠游终日,却没想到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消耗着大宋的元气!
这些冗官,若能尽责于事,能让统治机构顺利运转,也还罢了。然则因为大宋开国时侯的先天缺陷,官制之混乱,也是历代绝无。服官为何,和实际做的事情是截然不相干的。到了最后不仅是人浮于事,而是找不到人负责。但凡有事,一个个临时生造出来的差遣变出来以权宜勾当,一代代传袭下来,更加剧了这种混乱扭曲程度。到了最后,不管官制如何更改,已经是无药可医!毕竟总不可能将这塞满了各个位置的冗官尽数扫干净罢?
武臣虽受压制,可总要安抚。不仅设计出空前多的武阶用以武臣超转以消磨他们的精力意志。百余年下来,武臣官数之烦冗,绝不下于文臣。且在控制军队规模上,大宋也从来都是软弱武力。
削减军队,就是削弱军队的组织基础。这又如何谈得上安抚武臣?军队规模益大,则武臣上下其手之处益多。军队又废弛不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