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是心高气傲之辈。萧言平燕功绩,他也听说过。神武常胜军兵强,他也有耳闻。不过意中一直以为萧言运气好,因人成事。西军十几万北伐,和辽人之间互相打了个筋疲力尽,最后让萧言拣了个便宜。
神武常胜军入都门,到最后出河东。何灌看都没去看一眼。成名已久的宿将身份再加上何灌禀性本来的高傲,实在犯不着去捧这么个南来子的臭脚。
至于强兵,俺在军间几十年,见得还少么?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此刻大宋强军,也得犒赏发足了,阵而后战。还指望得上。还有哪支军马能逆天不成?
今夜才知道,天下真有此等强军。萧言那些功绩传言也是实打实的。若不是在边塞之地,率领儿郎与敌人连场死战,而且仗仗传捷。经历了最艰危的局面。是无论如何磨练不出这么支强军出来的。
至于具装甲骑的装备,何灌倒没什么讶异的。萧言这南来子生财有道,平灭一国国都也有大量缴获。给麾下人马堆出最精良的装备,也是常事。唯一让人讶异的,别的军将都是在军费当中掏钱出来,这南来子却是自家想法子挣钱给麾下儿郎用。怪不得神武常胜军到现在都能为他所用…………其心真不可问!
养出这么支强军,还始终不肯放手。身边还藏伏着如此甲士。这南来子,岂是甘于人摆布的?自家这干人就想着靠朝中政争手段将他扳倒,现在看来,真是太过于想当然了……
不过既然明白了这南来子的底细居心,今夜事了。他再握强军,也总有办法收拾得了他^^…………现在还是要指望他平乱来着。
赵佶心思,与何灌差不多。既震惊于萧言私藏甲士,又在暗自期盼萧言这南来子早些营救他脱离苦海。至于报酬么,就是一旦有机会就将他远窜烟瘴,贬斥途中的那一柄钢刀,一条白绫,一杯鸩酒了。
一君一臣,毫无形象的就挤在窗前,不出声的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看着萧言的举动言行,赵佶脸色铁青。终于按捺不住,在窗后暴跳如雷:“这逆臣!这贼子!行如禽兽,心如虎狼…………朕恨未曾早看出来!当诛,当诛!朕本来还想给他个体面,烟瘴余生也就罢了。现在此南来子所为,不于闹市显戮,已不足以正人心,为乱臣贼子戒了!朕不识人,朕不识人!”
何灌忙不迭的解劝:“陛下,低声!此刻还有这贼子党羽在,也尚有借重这贼子处。一切等圣人脱离此厄再说…………臣必尽心竭力。助圣人收其军,拔其爪牙,将其显戮于君前!”
惊乱当中,赵佶也容易动感情,又重复了一句对何灌的夸赞:“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何卿何卿,朕不重用于你,天理也不容于朕!”
何灌忙恭谨谢过了,赵佶却说过就算。回头又看外间所发生的事情。再看到萧言将梁师成和赵楷推出来作为凭证。而两人也先后开口附和萧言。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得不为之事。可赵佶还是恨得牙齿格格作响。
“大郎身边全是居心深刻之辈,大郎尽为其所操。不可为人君。更不必说今日凌迫君父,贷得一死,已经算是朕顾念亲情了…………三儿也是庸劣,绝无半点风骨。岂能为人君?朕也绝不立!朕修炼有成,圣寿尚远,立储之事,也不必急切了。慢慢再寻觅合适人选罢………上天既选朕为君,为何就不给朕几个好儿子?让朕平白遭逢此厄?”
储位这种大事,哪怕现在要加意笼络何灌。也是不能说出口的。可憋着又难受。最后赵佶只能恨恨迁怒于梁师成:“老奴无用!既失察这南来子居心叵测于前,又胆怯逢迎外臣如此。岂可长在朕身边?念他勤谨,将来觅一宫观闲居就是……………此老奴颇有操持权柄之讥,朕念旧情,望全始终,却误朕不浅!”
这番评论,何灌也只能默默听着。梁师成冒死在外为赵佶周旋奔走,最后却落这么个评价。赵佶之君王心性凉薄,显露无遗。
若是太子正位,以他木讷柔弱的心性,只怕好些罢?可是自家却已经选了边站,再也跳不过去了…………直娘贼,太子身边那些大头巾筹划生此乱事的时侯,怎么就将俺隔绝在外?
转瞬之间,事态就已经发展到最后,萧言逼问于陈五婆。而陈五婆一时沉默。楼上两人都屏住了气息。哪怕赵佶这个时侯也在默默祈祷:“但愿这南来子气势足够压人,这乱军首领,从了这南来子也罢!噫…………只恨这南来子,怎么不在身边多蓄一些甲士,不然这乱军还不立时就被压服?只恨这南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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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此刻目光,都集中在陈五婆身上。
这个没根基没后台没背景没门路没家产,从拱卫禁军事一路倒霉到现在。在东水关靠卖气力过活,每日就是吃酒赌钱。唯一所长,就是义气过人。在贵人眼中直如鞋边浊泥也似的小人物。从来没有一刻为人所看重。
不,也许还有一次。是在萧言选中他。在一处密室当中,对他说大宋欠他们一个公道。别人不给,他萧言来给的时侯。
此刻决断,就是关系着这么多拱卫禁军的苦汉子啊…………
可天下之大,自己除了这位萧显谟,还能信谁?
陈五婆恍然惊醒。缓缓扫视左右。最后迎上萧言目光。
萧言目光当中并没有多少温情脉脉,也没有什么加意抚慰笼络之态。脸上更是连半点笑意也无。
神色当中,只有满满的刚硬。
跟着我,这条路从来是不易走。需要汗,需要血。可却有尊严,有男儿飞扬的意气。而我萧言,也始终站在你们前面。
带领你们,而不是驱使你们。
陈五婆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缓缓翻身下马。上前一步,大礼参拜到地:“萧显谟,小人敢不从命。这么多苦汉子,全都托付于萧显谟…………但求萧显谟再不要如别的贵人一般,负了俺们!”
他拜倒在地。潘趣也跟着下马,上前大礼参拜。
人群当中,有人越众而出,走到陈五婆身边,与他一起拜倒。
接着就在火光当中,无数人如大风吹过,野草偃伏一般。次第拜倒。除了拱卫禁军之外,就连在册的禁军军汉,同样也拜伏在地。最后只剩几名禁军军将孤伶伶的站在那里,对望一眼,也哆哆嗦嗦的拜下去。至于那位太子使者,东宫宿卫班直军将,早就带着从人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喊声低声的响起,嗡嗡的以萧言为中心在马前街回荡。
“萧显谟,无如贵人,辜负俺们!”
萧言哼了一声:“老子不是此间贵人,是他妈的穿…………南来子。”
他昂然立马,大声道:“从今开始,愿意从军,拣选之后,你们也就是神武常胜军一员了!不得从军,也有抚循!”
他也不喊拜倒之人起身,一扯缰绳,就从陈五婆等一干人等身边越过。走向貂帽都甲士队伍。半途当中,才回头招呼了一声:“我去平乱,你们赶紧跟上。乱事定后,我请你们喝酒…………还有,将那几个禁军军将拿下,随后等我处置。”
陈五婆一个轱辘就爬起来,振臂高呼:“随萧显谟平乱!而今而后,俺们也是神武常胜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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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楼之上,随着陈五婆等拜倒。赵佶顿时就出了一口大气。在窗边再站不定。软软的走回榻边坐下。
不管下面如何,自己总不必困在这马前街无能为力了。
只要能在群臣面前露面,自己君父权威。岂能不为乱臣贼子忌?赵佶很有把握,今夜不知道多少从乱之辈,立刻就会首鼠两端。不敢说登高一呼,则这场乱事自然平定。然则比及那个逆子,自己也再不居于下风。甚而还有优势!
哪怕将汴梁打成一片瓦砾,自己也要擒下那逆子,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大位!
再后面还有这南来子,还有旧党清流一般人,还有从乱的军将。还有那些号称是什么拱卫禁军的匹夫…………居然能将君父凌迫到这般地步!
拱卫禁军的事情,说实在的赵佶并不清楚。当日蔡京进言立此军号。他许了之后,也没多问其间事。蔡京去位之后,拱卫禁军被遣散,被革退名粮。军将们将这空额吃得干干净净。他也不知情。现在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半点同情这些军汉处。反而满满的都是恨意。再有什么不平,岂能犯于君父之前?一班跳梁之徒,本就不该留于军中。就是容他们在汴梁,也是绝大的危险,就该全将他们流放编管远恶军州!遇赦不赦,此生就不要再想返乡了!
今日实在艰危窘迫到了极处,也容那南来子飞扬跋扈了好一阵。好在一切都即将过去,只要能重回大位。就算是再敷衍此辈一阵,也必然要一个个收拾他们。让他们知道惹恼了他这个一向宽仁大度的君王,最后下场是什么!
就在这个时侯,外间突然又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响。接着就是兵刃出鞘的声音。赵佶楞了一下,立刻又是脸色苍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门外何灌亲将也开始大声仓惶喝问:“你们想做什么?”接着就是兵刃相交的声音。
何灌也反应过来,对着赵佶大喊一声:“臣保圣人无恙!”就一个大步冲向门外。
赵佶已然彻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甚或还有点想哭。
这有完没完?
环视左右,身边只有两个驾轻就熟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内宦。半点用场也派不上。赵佶想冲到窗口去喊人前来护驾。却腿软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转瞬之间,门外就传来两声低低的惨叫。接着就是兵刃落地的声音。接着门再被撞开,何灌先退了进来,身上已然有了血迹。跟着他冲进来的,便是那些披着厚重瘊子甲的萧言亲卫!这个时侯,他们都已然摘了兜鍪,将貂帽戴在头上。貂尾随着他们脚步颤动。每一次都晃进赵佶心底,让他绝望!
何灌此刻也没有看赵佶,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些貂帽都军汉。咬牙切齿的道:“是那南来子!今夜之事,都是那南来子!”
所有散乱的线索,都在此刻因为貂帽都亲卫的举动,因为萧言的举动而串在一起。何灌也终于明白过来。
今夜之事,都是这南来子的布置。不知道他怎么就联络上了这些拱卫禁军。先利用他们闹事,自己从南门外别业脱身。掩盖了痕迹。再生出了这场乱事。扶保太子的口号自然是选得极准,就是要离间赵佶和太子之间。而最关键处就是将赵佶隔离困在了这马前街,无从化解这场乱局。不必说那狐狸精一般的李师师,也为萧言所用了!
当赵佶被隔绝,音问不通。乱军蜂起。打着扶保太子的旗号。太子就被架在火上烤了。赵桓与赵佶,再不可能回到此前。以赵佶的心性,就算这场乱事第一时间得平,太子第一时间赶到赵佶面前请罪。但是赵佶如何不怀疑此事会再来第二次?东宫之位不保,而幽闭终生可期!
就算太子柔懦,做不了决断。依附在太子身边那些党人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为自家权位计,他们也得顺势而行。更不必说萧言给他们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已然将赵佶隔绝起来了!
而他就是最后出面,收拾这一切的人物。虽然还不知道他收拾局面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对于赵佶、太子、嘉王这三人如何安排。可萧言所为,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权倾朝野。好在将来行操莽事!
此南来子,好心计,好手段,好大的胆色。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今夜之事,一切人谋最多一半。稍稍错漏,便是事败。萧言就成为大宋公敌了。就算神武常胜军,也未必会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他却敢将所有这一切都赌上去。此南来子,真是百世难见的奸雄之辈!大宋不幸,竟然遭逢此等人物,竟然容留他投靠,容留他在这国都腹心之地!
何灌自然不会想到,若是萧言功高得赏,如此危急存亡之秋,朝廷借重他的边材。神武常胜军朝廷也是一体对待。若不是赵佶荒唐行事这么些年,使得天下离心。萧言如何会如此断然行事,而今夜乱事,为何一卷救起?为赵佶玩弄了这么些年的士大夫,他提拔的那些都闭门守户,为他压制的那些忙不迭的就聚拢在太子身边,尽心竭力的为太子操持着内禅事?
今夜之事,是大宋几十年风雨飘摇,各般绝症聚拢在一起的总爆发。是赵佶这个不折不扣的昏暗之君即位以来倒行逆施,肆无忌惮的破坏着这个统治体系根基的所作所为汇聚在一起的总爆发!
而萧言,恰逢其会。
赵佶抖着手,终于开口:“尔……尔等要弑君么?”
何灌也咬牙道:“须得先杀了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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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前街中,萧言号令一声。两百甲士就立刻跟了上去。此次所向,却是皇城方向。
陈五婆他们在后面也忙不迭的拿下队伍当中的禁军军将,点选愿意效力,也信得过的弟兄们跟随萧显谟去平乱。乱纷纷的嘈杂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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