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忙不迭的避席而起,感激涕零的行礼下去:“殿下为国之储君,大宋将来,系于殿下一身,臣何许人也,得圣人简拔,在殿下身边拾遗补阙,得殿下信重,臣敢不粉身以报?”
赵桓不说话,只是连连向耿南仲点头,仿佛动情到说不出话来。
耿南仲起身接过屠苏,慢慢饮下,接着在座中昂然道:“现在朝中正人道涨,小人道消。正当凭势而起,使我辈中人布列朝纲。这南来子,当穷治其罪,牵连到朝中谁人,都当追之,不可轻纵!何太尉当速速就两路安抚制置使之位,遣散神武常胜军,安定河东路局势。枢密院当择重臣镇之,以为朝中何太尉之后殿,使得河东路事能轻轻平复,不至于起太大波澜…………外有重将戍边,内有正臣在位,大宋河山稳固,当不待言。我辈尚不可懈怠,一定趁势将朝局安定下来,若然错过此次时机,我辈都将是大宋罪臣!”
这番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到了极处。可在座之人,包括赵桓在内,谁不是在政治风波里面沉浮已久的,谁能不明白耿老夫子话里的意思。
耿南仲这番话里面包涵的信息量甚大,方方面面都说到了。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耿老夫子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赵佶要抛出萧言来平复朝议。可大家却不能这般轻轻放过,一定要从萧言牵连到嘉王头上,将赵桓这个最大的夺嫡对手打到在地,再也不能翻身。穷治穷治,这样才算是穷治到了根上!
二则就是要赶紧抓军权。现在就是耿南仲这等书生也知道时势不同,武臣势涨了,这个时候能抓住一支强兵就代表有了根基,在朝中说话就会响许多。何灌那里也不必再拿着架子了,早些就职安定河东,整练好将来的河东军才是要紧事情。
将来他们这一系,手里抓着永宁军与河东军两处重兵,朝中再拥太子以固根本。将来几十年的大宋朝局,就牢牢的抓在掌心中了。他耿南仲还怕在历史上,不留下一个名相的声名么?
话里还有些意思,就纯然是私心了。现在朝中下诏,已然是让李纲以枢密副使领枢密院事,耿南仲又说拣选重臣以镇西府。明显就是不想让这位梁溪先生入京之后得到重用。李纲名声太大,抢了他耿南仲的风头,就让人有些难忍了——自己在苦心孤诣维持太子地位的时候,这位梁溪先生又在哪里?朝中清流一党,从现在开始,站在最前头的那一个人,只能是他耿南仲!
这一席话说出来,赵桓只是点头。对于圣人死保嘉王赵楷,赵桓其实心里面很不是滋味。还是惶恐于自家嫡位还有变数。圣人年岁毕竟还不高大,将来在位时间短不了,一直放着这个三弟在这里,谁知道又有什么变故。朝不保夕的日子,自家实在是过得足够了。要是有机会能一棍子将自家这三弟打死,赵桓绝对是乐见其成。除了这个三弟,圣人还能扶植谁来取代他?而且那时候自家羽翼已成,也不是圣人能轻易动得了的了。
真说起来,赵桓是一个没太大用的人。耳根子软,行事没章法。权势欲望也没自家老爹那么强烈。唯一的执念就是自家这个三弟,能将三弟弄倒,安安稳稳的呆在储君位置上。就算是储个二十年,赵桓也不会有太大意见。
对于在座其他人而言,耿南仲这番话也听得进去,人人都是点头。现下朝局明白得很,赵佶原来用的那些用来控制掌握朝局的爪牙,蔡京梁师成已老,没了当年的精气神了。王黼童贯等辈自家坏事去位,新的又未曾提拔起来。君王也需要羽翼辅佐的,不然是斗不过整个士大夫团体的。现在君权之弱,是近十年来未有。不然赵佶怎么会让步?放在以前,王黼李彦朱缅等辈,说提拔起来就提拔起来,谁也攻不倒他们。现在却不得不将萧言交出来。
士大夫作为一个团体,因为自家党争,权力削弱久矣。现在不趁着这个机会将与君王共治天下的权力夺一些回来,还等到什么时候?从萧言牵连到嘉王,嘉王再不保,赵佶的君权就是真切受到沉重打击,再难复旧观了。那时候,才是士大夫团体扬眉吐气的时候。
再想得深一些,诛心一些。赵佶是个难伺候的君王,对士大夫团体一向是压制分化瓦解。等君权衰弱,士大夫团体外联军镇,内拥太子,掌天下清议,就算是内禅,也是说不定的事情。赵桓本事比起他爹还要不如,随手就能摆布。那个时候,大家的权势地位,还用问么?
国事在正人之手,还怕不能收拾好么?现在这些跋扈武臣,还怕不能乖乖就范么?周遭此起彼伏的边患,还怕不平息么?什么党项女真,难道还不乖乖来朝么?
赵桓点头,其他人也都点头,对着耿南仲做一脸钦服状。耿南仲也怡然自得,微微闭目提前享受这大宋朝堂核心的感觉。
他又突然睁眼看着在下首颓然饮酒的宇文虚中笑道:“叔通,怎么满座皆欢你却独自向隅,又有什么心事了?”
宇文虚中慢慢饮下手中酒,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耿南仲:“…………穷治萧言,学生是不赞同的。时势虽然不同,可我辈毕竟还未曾真正掌控朝局。在外军镇,西军并不可靠,河东事还没结果,唯一可恃者,永宁军而已,然则兵微将寡,尚不成气候。”
他侃侃而言,也不顾耿南仲变了脸色,叠起两根手指自顾自的朝下说。
“…………朝中尚有其他人在,老公相者,梁隐相者。在外尚有王黼童贯等辈。难道我辈就要一意孤行,让本来冷眼旁观之人跳出来为敌,让圣人将这些幸进之臣再召回朝中?难道真的要逼得如此紧?”
一席话说得人人都变了脸色,连赵桓也有些不自在。耿南仲却神色不变,轻轻嗤了一声:“时也势也,大势如此,人心思治。谁也违逆不过去,叔通兄未免设辞太过险恶了一些。正是担心此辈,我辈中人才要鼓勇而前,早早底定朝局,设若就此轻轻放过,将来再有变数,叔通兄可能再设良谋否?国事还经得起再这般迁延下去否?”
耿南仲反驳得也有道理,一众人又默默点头,赵桓眼睛也又发亮了。
宇文虚中看看诸人神色,摇头颓然苦笑:“道希兄,学生设谋无一能成事,早就惭愧无地。此时此刻,夫复何言?道希兄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学生听命就是…………然则尚有两个请求,还请道希兄稍稍顾念一些。”
耿南仲加倍的和颜悦色:“叔通兄,此是何言?这些时日你奔走筹划,席不暇暖,国事倚重叔通兄正深,哪里能让叔通你息肩?这些话不必再提!叔通兄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就是,学生无有不听从的。你我两人,何必如此生分?”
宇文虚中拱拱手:“多谢道希兄…………第一个请求就是,梁溪先生必须早早召入都门重用!梁溪先生负天下之望,有他在,人心便定了。生不出什么大事出来!第二个请求就是,萧某人毕竟为国有大功,太祖曾言,平燕者王。现在萧某人王是王不了了,总不至于让他在狱吏手中横加折辱!寻一个边远军州,打发他出去就是。留他一条性命罢!”
耿南仲脸上肌肉一跳,神色迅速的就阴沉下来。席间诸人,个个低头,连赵桓也不例外。这两件事都戳到了耿南仲命门。
对李纲声名,耿南仲是羡慕嫉妒恨。他苦心维持太子地位十余年,现在还不曾服绯。李纲中外沉浮这些年,几进几出,回来便要以枢副地位重用。天下人都说李相公来掌西府,以他刚严清正,边事无忧了。对这一切,耿南仲更是嫉妒得发狂,挖空心思就是想怎么架空李纲,将来更将他投闲置散,最好再到指射之地监茶酒去。
对于萧言,耿南仲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当年宣抚燕地,萧言让耿南仲狠狠吃了一个瘪,就已经让心胸狭窄的耿老夫子记恨上了。他助长嘉王声势,让太子一时窘迫,耿南仲更视萧言为生死仇敌。现在要借着萧言扳倒嘉王,岂能轻轻将这南来子就这般放过?
这两个要求,耿南仲一个也做不到。
宇文虚中看看耿南仲脸色苦笑长声而起。向着太子告一声罪,团团一揖,就自顾自的离开了。耿南仲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起身还礼只是冷笑一声:“好为大言,实则百无一用!”
赵桓在旁想解劝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话。
宇文虚中缓缓走出东宫,神色郁结:“…………此辈用事,还不是党争?非我同道,即是仇敌。什么时候才能专心于国事?这萧言,可惜了啊…………可惜了啊…………国事如此,当道诸公不管是换了谁,都是如此闷局。到底有谁才能打破这一切?到底有谁?”
这般念头,在他心中盘旋,让宇文虚中愤懑得几乎要一口血吐出来。突然他心有所感,向着南面看了一眼。
“…………这萧言,无数次从万死里面挣扎出来。现在整个大宋都与你为敌,你又有什么手段来应付?难道你就这般乖乖束手就范么?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
想到这里,宇文虚中突然就觉得身上一冷。也不知道这寒意到底从何而来。可是无论怎么想,萧言也决没有回天之力,了不起就是赶紧弃职潜逃终身不履大宋。可是现在在他居所内有梁师成派去的内使,外有皇城司和开封府盯着。就算走脱沿途还有缉拿,又能跑到哪里去?
难道这个慧星般崛起,奇迹般立下平燕功绩的南来子真的就此陨落了?
煌煌大宋,怎么就连一个功臣也容不下?
可惜之下,宇文虚中也再不去想,刚才那莫名的寒意,到底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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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是开春节气之始,饮屠苏当早。
何灌府邸,家宴早早就散了。
一则是何灌向来清廉自许,自家设宴,陈设都简单得很,实在没什么好消磨的。二则就是现在局势又是一变,何灌已然准定要去河东路领两路安抚制置使之位了。赴远地上任,多少事情要办,多少人要见,那么大的一个衙署,多少人要安插。府邸当中,这些时日都是忙忙碌碌。何灌早早就来到正堂,办事会客,差点忙得自家姓什么都忘记了。
也不知道见了几拨客人,许下了多少个未来安抚制置使衙署的位置之后,何灌才算清闲一些。身边贴身伺候的老家人,觑着这个空子,赶紧给何灌奉上一盏饮子。
何灌接过喝了一口,摸摸发烫的脑门,摇摇头道:“不要温补的了,上些降火的。这些时日事多,心火上升,甚是烦燥。”
老家人跟随何灌日久,当年就是他的亲兵,在他面前说话向来是没什么顾忌的,当下就顶了回去:“河东路冰天雪地的地方,俺可是呆过二十年,还能不明白?这些日子赶紧补一补,太尉到那里才熬得住…………反正在汴梁城享福的都是那些大头巾,在边地吃辛苦的都是俺们这些武夫。还不知道太尉什么时候才能回转!”
何灌斜眼看看老家人,笑道:“怕去河东路受苦了?这也容易,留在这府邸照应帮衬一点家事就是,谁还敢为难你了?要不就干脆不拘那个军,给你补个名字,本官的面子,一个小军将的差遣也跑不了。你选哪个?”
老家人咧嘴一笑,脸上有道刀疤,扭曲起来显得有些可怖:“俺脸上就是西贼砍的一刀,差点就死了,后面这二十年都是拣来的,还怕什么?太尉去哪里,俺总跟到哪里。就去见识见识那些神武常胜军就是…………俺却不信,成军不过一两年的家伙,还能闹出这么大事情来?一个个都是天兵天将?”
何灌笑笑,叹息一声:“也是与国有功之人啊,就是跟错了人。不少还是白梃兵和胜捷军出来的。现在却为这南来子牵连,平燕大功,眼瞧着就没了结果。说起来怎么能对这南来子不恨?”
他磨磨牙齿:“此等南归之人,居心叵测,如何能以士大夫待之?总要狠狠处断才是!这场平燕功业,也不知道是他如何冒领得来的!”
老家人没搭腔,低头收拾何灌放下的饮子。这个时候门外就有旗牌通传:“石崇义石都虞侯求见太尉。”
何灌摆摆手:“让他进来罢。”
旗牌去后,不多时石崇义胖脸堆笑,就摇摇摆摆的进来了,到得堂中,赶紧趋前几步,深深叉手一礼。
何灌心情还算不错,虽然未曾起身,却笑着招呼:“老石怎么有兴致来?今日本府家宴已经散了,用不得你来帮衬。要是想在河东路谋个位置,这辛苦怕你也吃不得…………还是你家子侄,有哪一个还堪造就的,带来给某瞧瞧再说话。”
石崇义这人何灌是不大瞧得上的,身为世受国恩的将门世家,现在却上不得阵领不得兵。除了分润朝廷军饷,用军士生财之外就不会其他的。将来一旦何灌能用事整顿都门禁军,这等人物,都是何灌要整治的对象。就算不加罪也得让他们除了差遣闭门当富家翁去。
不过石崇义一向巴结得甚紧,在何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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