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本来眼睛已经半闭,一副对萧言要说什么话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样,听到萧言说这番话,忍不住就是眼睛一睁。
这番话的确说到了他的心里,高俅的经历基本上可以算是大宋的励志故事了。没有正经科名,也不是武职世家。从极寒微在别人府中伴食的地位一路挣扎上来。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对家声看得极重,一旦当官为宦,想的就是将自家经营成为可以世代传承下去,富贵延绵不绝的世家。高俅这等从底层奋斗上来的人这等念头更是加倍的强烈。自家人丁本来就单薄,过继的儿子虽然荫了武职,但却没有实在差遣。以前是心疼儿子不想让他任实际差遣吃苦,想慢慢再说。现在突然不起,就算想扶植也来不及了。现在自家班底都被投闲置散,谁还来搭理他的儿子?照这样正常下去,最多一两代,他经营起来的高家,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果没有萧言这么个变数,他也只能认了。现在却突然有了这么机会!
可是高俅毕竟是久在上位的人,气沉得极稳。眼睛忍不住一睁又很快闭上,面无表情的道:“家私大,祸也大。子孙后代,能安稳保家就成。没有老夫照应,犬子小小孩儿,如何能应付得了禁军那些传承百年的将门世家?那些曾经跟随老夫从者僚属,也就各安天命罢,谁也不能始终都走在上风…………显谟有心有力,就多操劳一些罢…………”
萧言轻轻一笑,洒然道:“太尉,我又不是傻子!禁军传承百年,岂是我轻易撬得动的?无非就是借着官家,想从禁军口中分一杯羹而已!这么大的好处,还能让他们全部霸着不成?从禁军将门世家手中分润出一部分出来,我就可以对官家有所交代,自然也就稳固了萧某人的地位,还有将来进步的余地。而太尉之人助萧某人行事,也得在禁军地盘插一脚,世兄自然也就能稍稍站稳脚跟,将来同样也有进步余地…………萧某本心就是如此,已经明白托出。禁军将门世家也不是傻子,萧某人已经带挈他们在球市子发了不少意外之财,总得也回报萧某人一二不是?有太尉麾下深知内情之人襄助,禁军将门世家总要忌惮萧某人真的掀了桌子…………生意嘛,还有什么不能谈的?话便如此,太尉信与不信,都在太尉一念之间!”
高俅这下真正睁开了眼睛。
萧言这番话绝对不能在大庭广众当中说出,此番密会侃侃而谈,已经算是极其掏心窝子的话了。对于高俅而言,这番话也具有最大的可信程度。
在高俅想来,萧言是决没有这个能力整顿整个禁军的经费财计事的。但是以此为要挟,和禁军将门世家要求分润些好处,还是有努力的余地。只要有深知禁军内情之人襄助,让他能掌握实在内情。禁军将门世家也不得不有所忌惮。毕竟官家站在萧某人背后,萧某人真要掀了桌子,官家雷霆震怒。就算将萧言扳倒,也总要有几个人倒霉,大家多多少少也要受到点损失。与其这样,还不如大家充分协商,各自后退一步。萧言也表现出他在其他方面生财的本事,大可以弥补其间损失。禁军将门世家稍稍退后一步的可能性极大。
自己一系人物襄助萧言行事,作为萧言要挟禁军将门世家的凭借。对方退后一步之后,自己这一系人物就能在禁军当中稳住阵脚了。自家儿子也有了照应,将来也还有进步余地。具体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就看高强自己本事了。要是此次事情左右逢源得好的话,留给高强的遗泽就更深厚一些,自己去后的牵挂就更少一些!
如此说来,这萧言的确是难得的明白人,要不然他也不会爬到现在这个地位!
第二卷 汴梁误 第125章 禁军财计(四)
高俅所在养病精舍当中,此刻却是一片短暂的沉默。靠在榻上的高俅,坐在对面的萧言,两人相对而望。高俅神色当中满满都是疑惑探询,而萧言神色当中却是一派的理直气壮,坦然到了万分。
良久之后,高俅才低低叹息一声,刚刚坐起来一点的身子又靠了回去。他摇头淡淡道:“官家如此信重与你,将此等重任交付在显谟手中,显谟如此行事,却是愧对官家厚望,身为臣下者,甚是不敢与闻。”
他声音放得极缓,似乎在回顾自己生平也似:“…………高某为官家提拔于微末当中,本事自然谈不上有什么。但是对官家忠心耿耿,却是天日可表。官家要我做什么,我便尽心竭力去做,成败利钝如何不说,但却不敢有什么欺瞒之心…………萧显谟为官家行事,却先为自己站稳立场,高某心中甚是不取。”
萧言又和方腾对望一眼,高俅这个人,他和方腾已经分析过了。高俅对赵佶的忠心那是不用说的了,他这番话也说得的确是语出至诚。他们能说动高俅配合自家行事,最大的凭借还是赵佶发话了。高俅是怎么样也不敢违逆赵佶的心意的,哪怕他就是将死之人了。要说动高俅尽心以自家班底配合行事,其间分寸,真真是轻不得重不得。说得自己义无反顾非要为大宋除此毒瘤了,高俅会怕自家后人与遗留班底跟着萧言他们一起倒霉。但是说得轻描淡写准备敷衍了事,多半是为自己谋好处了,这个赵佶的忠心臣子又觉得不满,会认为自己临终前最后出的一把子气力是为他萧言谋取了最大的好处,而不是他忠心侍奉的官家得了便宜。
前面一席话萧言说得坦白,去了高俅的那些担心。这个时候,这说辞却又得翻过另一面去。
身在其间,才知道和这个时代每个执掌权柄的人打交道的不易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思想,操守,好恶。萧言几乎是白手起家,要利用这个时代崩裂而出的缝隙蜿蜒曲折前进,在这汴梁城中,与之打交道的每个人,都要研判揣摩到极处!
在这上头,方腾的助力是极大。他对汴梁当道诸公,都有相当了解。虽然方腾看起来一副比萧言还要闲散的样子,不过萧言才知道自家有多幸运,能在燕地招揽到这个士大夫中的异类。若不是得他助力,在这汴梁城中,他绝到不了今日地步。
当下萧言顿时又换了一副嘴脸,神色变得严肃了许多,轻笑一声道:“…………若自家地步不站稳,太尉岂能放心助我行事?治大国如烹小鲜,更何况禁军财计这等可称得上牵连国本的要事?我倒是想痛快行事,可一旦痛快行事了,萧某人倒霉还是小事,牵扯官家治国大局,萧某人其身何赎?…………此番稳重行事,一边使大局不至于溃决,一边能使禁军财计事稍稍象个样子,能为国家省几百万贯,便是几百万贯。对大宋,对官家都是莫大的助益…………而且太尉也该知道萧某人的生财本事。以一座球市子便行了大半个东南应奉局之事,若这几百万贯在萧某人掌握当中,回报官家,当是三倍四倍之数!国家财计困窘若此,多一文钱便可多缓一口气,若得太尉助力,萧某一边能维持住大局,一边为官家多生一些财货。官家也必然感念太尉忠勤,此福必当遗泽子孙!”
此时此刻,高俅终被打动。
萧言所言,实在是方方面面都已经照顾到了。于公,他的生财本事摆在那里。要是禁军财计能整理出点头绪,能让那些禁军将门稍稍让步。怎么也能回报给官家几百万贯的财货。他辅佐萧言行事,也算是最后为国宣劳了。于私,对于他高俅一系人物连同后人而言,借此机会可以在他去后仍然在禁军当中站稳脚步,他离开也算是少有牵挂了。对于萧言自己而言,能将这桩以繁难著称的差遣举重若轻的办下来,他萧言的宠信和声望,必然更上一层楼,将来地位只有更高。他一个南来之人,一向作为给人的观感就是愿意拿命去拼功名。这也正是他所求的。
以他沉浮宦海几十年,阅人无数的经验,萧言这番表白实在是无可挑剔,很有成功的可能。再加上这是官家的意愿,自己一生就未曾拂逆过官家的心意,这次总是要配合萧言行事的,无非就是出力大小的区别。现在看来,差不多是要拿出自己剩下不多时日里面的全部气力了。
到了这个时候,大方向定了,高俅才肯和萧言谈谈条件。他轻声道:“高某手下,自然有几个在禁军当中心腹任职之人,禁军一应情弊,他们也自然少不了。显谟要敲山震虎,这些高某心腹之人自然是最好的配合显谟行事的人选…………为国出力,自然是没什么的。可是总要对他们有个交代…………至于小犬,显谟还是莫要过于抬举,他是没什么大本事的,能安心守户足矣,此间事,不必牵扯到小犬身上。”
萧言一笑,一直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好容易说动了这位高太尉!这位高俅,哪有半点水浒传上跋扈骄横糊涂的模样,其貌恂恂,其言侃侃。思虑周详细密,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要是还在他全盛时候,自己是说不动他的,高俅要么就直接顶回去,要么就干脆自己将这个差使接下来了。现在自己不过是欺他将死,放不下身后事,再加上对赵佶所欲之事已经有心无力,只有让自己行事。方方面面综合在一起,才终于让这位高太尉愿意上船。现在总算是开口讨价还价了!
这方面就不必让这病得快死的老头子浪费口水和不多的精力了,自己开价一向大方。在一众手下看来,这就叫做他萧某人的大气魄。
“…………太尉说哪里话来?但凡是愿意配合萧某人行事的,绝不会让其一家哭。就算仕途稍稍有些干碍,圣人也是简拔在帝心的。起复是一定的,再超迁几转也未可知…………况且此间行事,不需要什么横班人物,指挥使虞侯使这等人物用来做个由头便已足够………萧某人再许他们一人十万贯债券,总能稍稍慰高太尉心腹之心了…………至于世兄,太尉实在是太过谦抑了,我与方中散都与世兄打过交道,世兄年纪虽轻,但是气度开阔,更是熟知禁军内情事。此间若是得世兄为助,为官家行整理禁军财计事,武职转为文资,在枢密院得差遣行走,也是自然的事情。但萧某人在枢密院一日,当与世兄同休戚!”
说到自家儿子将来,高俅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关切。听到萧言许诺,忍不住微微点头。自家班底安排倒也罢了,本来由之生事就不必动到横班之辈人物的头上,都是由下面开始敲山震虎。中层武职官,十万贯债券也抵得过了,更不必说还有起复的机会。自家儿子武职转文资,入枢密院行走,却是要紧。以他太尉之尊,自家儿子不经东华门唱出,或者不曾有什么特殊劳绩,也只能顺而荫补一个武职官而已。现在正是官家需要萧言为他理财的时候,在枢密院可以开衙署,辟僚属,自家儿子助力行事,再有他在天子面前的情分,转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就比挂着一个武官衔头好到天上去了。身为文臣,按序升迁,家业总是稳稳的了,大宋善待文臣可不是说说而已!
其他的好处更不必说,萧言都说出此事同休戚了。他是理财圣手,此次生发出多少,除了应奉官家之外,只要自家的班底在,萧言总要依靠他们,分给自家儿子的那一份绝少不了。但是这些话未免铜臭气太过,哪怕私下密会也不方便摆到台面上说,大家意会就成了。
当下高俅只是喃喃谦虚:“太过,太过了…………如此安排,让高某实在如何克当?”
萧言大度的摆摆手:“太尉当不起,这禁军当中,又有何人当得起?现在话已说到这里,太尉就且看将来罢,看萧某人是否说到做到。”
高俅一笑,大有萧瑟之意:“高某能睁着眼睛的时日,也不知道能有几天了…………”
今日话实在是谈得有些长远,用心也比平常闲话深了十倍。高俅事先已经是服用了提神醒脑的汤药,这个时候也开始觉得疲倦了,但是还有要紧的话没有说透,只能强自打叠起精神,定定看着萧言,认真动问:“不知道显谟将从禁军财计事何处着手?这可是关要之处,轻重之间,不可偏废…………显谟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不知可否告于高某?”
萧言再次确认,高俅虽然病得只有一口气,但是绝不糊涂,甚而比常人还要清醒许多。这句话问得的确是极其关键,禁军财计事可谓是处处漏风。只要去查,就没有不是罪过的。但是有些事情太过重大,碰不得。
比如说占用空额之事,天下人都知道禁军里面吃空额已经是通例。空额吃个三成,已经是边地随时准备上阵的精锐边军了。都门驻泊禁军,空额至少要从五成以上开始算。至于河北路还有江南那些久矣废弛的驻泊禁军,营中有两成实职已经算是高看他们了。不过差点禁军财计事偏偏不能从这个上头下手。一旦查整,裁撤编并禁军,让每个指挥都是实额,那就是动摇整个禁军的组织体制。
一个团体,最重要的就是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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