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余江说完,萧言微微沉默少顷,目光如冷电一般对余江一扫,淡淡道:“有几年安稳日子过?女真大军就在北面,千人先锋南下,大宋能野战马战的精锐基本都在我手中了,还是拼尽死力才打回去,当十万女真军蜂涌而来的时候,到时候燕地百姓又将如何?而且燕地初复,大宋官吏也未必就愿意到这里来当流官,就连本分是野战戍边的西军都一心难返,那些文臣官吏,又能来得多快?当燕地空虚,又缺兵镇守的时候,只怕坞壁之间攻杀再度四起,百姓继续辗转沟壑,比此刻惨状更甚十倍!浩藩,你就没想过这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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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堂当中,安安静静,余江脸上冷汗一道道流下来。萧言每句话都击中他心底。每一句都是实话。燕京城打下这么久了,一个大宋官吏都未曾赶来。而戍守的大军,转眼就要凯旋班师,只留下不多人马镇守。而大宋就算派遣流官过来,又要多久才能建立有效的统治?到时候出现这权力真空,坞壁之间又是攻杀四起,燕地百姓还是没好日子过!更要紧的是,北面还有女真(在真实历史上,复燕之后,这权力真空为郭药师所篡夺,大宋派遣的燕山知府,权力不出自己衙署,底下州县,完全没有建立起有效统治。而郭药师的作为,不堪到了极处,水深火热当中,女真在几年后南下,一切都告覆灭。)
沉默当中,余江只想到自己镇抚下的檀州,已经略微有了一点和平治世景象。大家虽然日子苦,但是总有一条活路,对战事结束之后的日子,还有一点盼头。自己辛辛苦苦,就是为这个奔走,也才觉得自己将近四十年的人生,有了一些意义。难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幻而已,所有这一切,还是不免沦于血海?
余江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萧言却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方腾侧过脸去,只是看着墙上舆图。节堂里面,呼吸可闻。
突然之间,余江一下跳起翻身拜倒,重重叩首下去:“求宣赞救救燕地百姓!”
急切当中,余江将萧言的旧差遣都叫了出来!
萧言冷笑一声:“我是大宋臣子,神武常胜军是大宋军马,现在都要奉令班师汴梁,如何救,怎么救?难道要我在燕地树旗自立么?浩藩,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余江重重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昂然道:“当日女真南下,没人给大人号令,大人也去抵御女真了。燕地百姓乱世当中无人关顾,大人还是以兵镇抚檀州,收四下坞壁,保了一方平安,救活燕地百姓何止几十万?俺是燕地乡里人,从小就没什么雄心壮志,能多活一点乡人,就是现在俺最大念想了…………俺也不知道该求什么人,就知道燕地百姓,将大人奉做神明一般,此刻只能求大人,想法多活一些燕地百姓…………老百姓可怜!”
一句老百姓可怜,反过来击中了萧言的心底。穿越之前,自己也是一个死老百姓啊…………他今日将余江召来,本来就是要留在镇守在檀州,掌握着既成的局面。分寄自家麾下实力。按照他和方腾的盘算,本来还要为难好大一阵子,最后才慨然开恩,更得余江的感念,让他行事更为尽心。可是余江理直气壮的这么一句话,让萧言忍不住都有点看轻了自己,这般玩弄权术,如何是大丈夫所为?虽然自己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救更多的人,可是也应直道而行!
自己要活将来大宋百姓,这燕地百姓,因为自己也死了不少了。能多救一些,就多救一些罢,也算是…………赎罪。
萧言冷着脸摆摆手:“那别人不做,我来做罢。檀州我留下一些兵马,赖着不走,反正天高皇帝远,大宋也一时关顾不到…………檀州积储,也有几万石粮草,除了留兵军用,其他我一概不带走,分发接济百姓,能收容救济多少,就是多少。女真万一南下,也算是有个屏障警戒,浩藩,这样行不行?”
方腾愕然向萧言望来,没想到萧言松口竟然是如此之快!而且檀州的几万石粮草,本来计划除了留置一些,其他都到河北诸路去发卖的,一场大战打下来,河北诸路现在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高昂,算起来也是好大一笔收入。萧言归宋,在在需钱,现在他却轻轻放过此时此刻,他也不好插口,只能苦笑轻轻摇头。
余江跪在那里,看着板着脸的萧言。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萧言前面所说,都是正理。他是宋臣,又不负责燕云方面,如何管得了这里的事情?刚才哀求,不过是一时激愤,才拜求下去,本来就没什么指望,却没想到这个将自己俘虏过来,又重用自己。近一年前初见时还有些轻浮的萧大人,却答应了这么一件大事!
半晌余江才完全反应过来,深深吸一口气就要磕头下去,萧言却冷着脸一摆手制止他拜下:“檀州留谁?”
余江一怔,顿时接口:“自然留俺!”
萧言冷笑一声:“将来还以为是现在这般?我在燕地只手能遮半边天?随便你在檀州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候老子在汴梁和你隔着两千里,怎么照应你?到时候燕京再来了大宋官吏,还有镇军,惹出什么事情来,我是认这个私自留置兵马的账好,还是不认好?你已经是武翼大夫了,正七品的前程,半辈子才巴望到手的。留下来自然这个官身就没有了,你难道情愿?”
萧言一连窜逼问又急又快,余江静静听着,伏身在地,大声回话:“大人,俺见识少。但是也舍不得自家乡里百姓,官身,不要就不要了罢…………了不起俺还是那个余裤裆。留置兵马,俺去说服俺们燕地出身的儿郎们,总有愿意留下来的。大人既然留俺,总有布置,俺别的不成,恭谨按照大人布置行事的本事还是有的,也不会惹事。一旦有什么不成,俺就是复辽军余孽,要杀要剐,就是俺余裤裆一个人,要是牵连到大人半点,俺以后生生世世,都在畜生道里打滚!”
余江语调恳切,虽然没有什么打动人心的辞藻,却自有一个在乱世里面打滚半世孤直汉子的质朴恳切气在。
萧言和方腾对望一眼,都微微有些动容。这等汉子,只该待之以诚啊…………
萧言不作声的上前,将余江扶起,掸掸他身上尘土:“既然留你下来,自然老子负责到底。到时候有什么事情,要杀要剐,轮不到你。只不过是有些事情别人不做,我却看不下去,只能自己来做罢了…………留置什么军马,自然是以燕地出身的为主,你我都对他们说实话,看他们自己如何抉择罢…………随君自处而已。细密些,谨慎些。班师的时候,我和方大人等一行人,轻骑脱队,先去檀州布置善后,将来如何,自然也有一番交代。汴梁太远,路途中间,我也会有所布置,尽力接应照顾到你们这里…………”
萧言语气不再逼人,反到是娓娓温和,一句话一句话的叮嘱交代。余江心下感动,却嘴笨说不出什么,只能点头答应。这个时候萧言要是要他脑袋,余江也毫不犹豫的就割下来了。
萧言看他那个样子,笑骂道:“小四十的汉子了,一副要流马尿的样子,可多难看?他妈的,你就算不是大宋武翼大夫了,还不是老子的兵?将来有你在麾下效力的时候!滚下去,洗刷一下,到檀州当他妈的土皇帝去,要是你做得不好,老子亲自来檀州抽你鞭子!”
余江答应一声,今日召见,实在是冲击太大,头脑现在都有些昏昏的了,他恭谨行礼,退出节堂,自然有貂帽都亲卫领他去安置。
节堂里面,一直不说话的方腾起身,指着萧言笑道:“大人就是心软…………”
萧言哼了一声:“除了霹雳手段,还是有点菩萨心肠的好…………心太硬了,也就成了独夫…………老子不想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想留点什么…………”
嘟囔完这句莫明其貌的话,他拍手让张显进来,低低吩咐两句,张显顿时就领命而出。方腾忍不住又是一笑,萧言有点恼羞成怒的回头看着他:“又怎么了?”
方腾只是摇头而笑:“也不知道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怎么成就了这番奇功?萧干和耶律大石当真是有点死不瞑目啊…………只怕马上就安顿郭姑娘的事情了罢?你这番苦心,却不知道能不能化解你们之间的恩怨?”
萧言这个时候难得的在脸上浮现了犹豫不定的神情,最后也只能苦笑:“随君自处罢…………就算这样,我也不能说自己无愧于心了…………这贼老天,怎么就把老子扔到这里来,扔到这条路上,还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奶奶的贼老天,真是战你娘亲,战你娘亲啊…………”
第二卷 汴梁误 第065章 随君自处(三)
郭蓉与小哑巴当然是直接被引入萧言内院。小哑巴到萧言衙署内院,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原来郭蓉是给软禁在萧言衙署别处,但是这个时候,貂帽都亲卫将郭蓉和小哑巴几乎同等对待,所有人都视为理所当然。
貂帽都上下,几乎都看见了萧言一日夜间疾驰数百里,从前线赶回檀州援护郭蓉的景象。当萧言当在凶神一般的董大郎面前愿以身代的时候,他和郭蓉之间的眼神对望,之间曲折牵挂处,就是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也看得出来。现在更是巴巴的让余江几百里将人家护送回来。如果说这些还不说明什么,萧言前十来天在百忙当中,仍然抽空出来布置的那些事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位郭药师的女儿,高挑英气的燕地女儿,在萧言心中,和小哑巴的份量差不多同样重要!
宋时平话传奇已经大行其道,就是大宋的里巷中人,贩夫走卒,都有这个时代全世界最顶尖的传奇情节。萧言来历传奇,立功传奇,要是回汴梁去不声不响的娶一个弱质彬彬,名不见经传的哪家闺秀,那似乎就是太辱没萧言这传奇的经历了。而现在两个女孩子,一个前辽公主,一个英姿飒爽的燕地大豪女儿,可骑马持槊冲阵的冷艳美貌的巾帼英雄,和萧言有这般那般的恩怨纠缠,只有他们,似乎才配得上萧言!
貂帽都亲卫上下,倒是多为这两个女孩子最终与归萧言的前景乐见其成。不过什么事情轮到这位萧大人头上,最后都要出邪的,将来到底怎么样,大家也不怎么说得准就是了…………
内院当中小哑巴闺房,还宛然是离去的模样,每天都有留守衙署的下人使女们洒扫,一切东西都没有翻动。唯一改变的就是小哑巴所居庭院前面,严冬凋零的花草已经是郁郁葱葱,,姹紫嫣红。看到主子终于回来,留守多日,围城当中担惊受怕的丫鬟使女们偶尔发出的欢欣娇笑的声音在庭院当中荡漾,更增添了这个萧言临时居所中几分脂粉气,似乎就冲淡了这一年多萦绕在萧言身边的肃杀森寒气息不少。
小哑巴笑颦如花,在自己闺房里面穿花蝴蝶似的来来去去,和使女们一起动手,将从檀州带回来的一些小物件小玩意儿放置起来。虽然这里也住不了几日了,可是小哑巴是破家之人,难得归于萧言羽翼之下,对家这个名词就看得分外的重,哪怕是当年一副小乞丐模样,和萧言当俘虏蜷缩在常胜军的帐中,还将破烂帐房用野花装点,收拾得干干净净。
郭蓉虽然也有使女招呼,却坐在一旁不言不动,面前放着一杯茶也不喝,静静的看着小哑巴在那里忙碌。忙到后来,最后是两个使女郑而重之的捧过一个描金雕花的小木箱,小哑巴亲自接着,跟捧凤凰也似的抱在自己胸前,对两个使女道:“这个东西我自己收拾,到时候回大宋去,什么都不必带,这个一定要带上。你们两个是我贴身的使女,帮我一起盯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个箱子一定要保住!”
小哑巴说得慎重,这两个使女都不断点头。郭蓉就算现在脑袋里面昏沉沉的,什么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还是微微有点好奇。她和小哑巴同车赶回燕京城,就看到了这个小哑巴永不离身的小箱子,一天都要检视七八遍,到底是什么了不得宝贝?难道是价值万贯的辽人宫室中的金珠宝贝?想想她自己也就微微摇头,小哑巴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她了解不少。当日荒村里面相遇,一路小乞丐一般的模样,每日向常胜军那些大叔哥哥们多讨要些吃食才能果腹的日子她都每日笑颦如花,如何会将财货看得那般重?
小哑巴虽然忙里忙外,可是仍然关顾着郭蓉那里举动。小哑巴岁数还小,不大会吃醋,一颗心几乎全都在为萧言着想。萧言对郭蓉的情意,小哑巴多么鬼机灵的人儿,如何能不清楚,现在满心思的就想撮合他们两个。而且小哑巴人小鬼大,宫闱里面争斗也看得多了,萧言地位日高,这个时代的男子岂有不三妻四妾的。大宋姑娘又漂亮又温柔,还会诗词曲赋,说不定背后还有家族依靠,到时候萧大哥不这么着紧她了怎么办?她们两个北地女儿在一起,既有共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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