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虚中面色沉沉,轻轻摇首:“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乱军南下。不闹这么一次饷,怎么能表明全军的确毫无战心,就只能在燕京城中闭城死守?不过如此节制,倒是出人意料,闹得更大一些,才更有力…………闹得更大一些,朝廷就会明白,现在朝中除了名分大义,其实没有半点力量能制约西军数万,要知道童宣帅都已经毫无力量了!”
耿南仲微有怒色,瞪了宇文虚中一眼:“叔通,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这些武臣不够跋扈是么?”
宇文虚中淡笑:“道希,我不过是按照平理推断而已…………如此看来,西军还不是铁板一块,老种一直避不见面。他是不怕将事情闹大一些的…………倒是具体行事西军将帅,还有些顾忌…………也许这就是措手的余地!”
耿南仲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颓唐的神色:“叔通,你还想有什么作为不成?西军如此,你我如何调遣得动?依我说,还不如让王正臣三千军马出城去剿平乱军!”
宇文虚中摇头:“不成,王正臣虽然号称三千军马,可是都是杂凑而成。无军资积储,无野战束伍,军器也远远不足,更何况…………”
他苦笑一声,指着那些卫护在他们身前,探头探脑,神情兴奋地看着滚滚而过的西军队列的环庆军士卒们:“…………西军若此,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有战心?西军已经出营闹这么一次了,还想环庆军也跟着闹一次?”
耿南仲脸上闪过一丝怒色,最后还是颓然:“叔通,武臣跋扈,一至于此!纲常紊乱,那是要出大事的啊!你我在此已经无可为,还是请辞返朝罢…………大家群策群力,总要想法子将这一切收拾!”
宇文虚中仍然摇头:“你我一旦返朝,就是老公相复位之日!老公相秉政数十年,大宋已经是千疮百孔,此刻诚危急存亡之秋,怎么能让老公相再度秉政?你我二人,绝不可退缩!”
耿南仲难得地长叹一声:“不至燕京,竟然难以知道朝廷对武臣约束手段,竟然已经无力若此!若不是朝中老公相与王相公两党争斗,都要以燕云战事为着力之端,如何能有此番局面?不论蔡相还是王相童帅,都误国非浅!你我书生,踏足其间,竟然束手无策,当真是愧对天下之士!”
宇文虚中一笑,却并没有回应耿南仲的叹息了。他在燕京已经有一些时日,反复观察推断,自信已经掌握了西军上下心态,而对这场乱事大概面貌,也推断得清楚。他相信,这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他还有机会!
比起耿南仲他们,宇文虚中虽然算是和他们一党。但是一直也觉得此辈谈义理心性多,而实务能力少。一心还是在朝局争夺上面,全部心思都在想从蔡京王黼两党交相压迫治下出头,而懵懂于不知天下大势已然变化。大宋已经算是伤损到了元气,外敌勃勃崛起。宇文虚中少而聪慧,胸怀大志,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心中偶像正是范文正公。他深厌蔡京,也瞧不起王黼童贯之辈,侧身清流之间,未尝不感慨无英雄用武之地。
此次有了机会北上燕京,正是可以大展拳脚,一舒生平报复,行扶危定难之事的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耿南仲似乎已经有了认输的意思,可他宇文虚中却还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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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耿南仲郁郁之际,突然就听见来路马蹄声响。宇文虚中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此间闹饷事起,虽然是意料中事。但是西军行事很有节制。在宇文虚中看来大可不必,搅起的风潮越大,给汴梁的压力也就越大,得偿所欲的机会也就越大。既然已经做了初一,何必再假惺惺的留个十五?这般瞻前顾后的,不是行大事者所为。
老种是大宋有数人物,必不至于这么不智。只能说是具体经手此事的西军将领还畏首畏尾,对朝廷来人还有足够忌惮。任西军上下这么炫耀示威一阵,必然就会赶来收拾局势。只要认准的是哪些人,一旦局势有变,也许就有将他们从西军当中拉出来的机会!
他打起全部精神,注视来路。就看见七八员西军将领,在数十骑卫护之下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正是这燕京城中老种一人之下的姚古。他脸色铁青地骑在马背上,远远奔来就已经放声大喊:“我等遭际,朝廷尽知如此行事,违背军令,要挟天使,可是大罪!各人还不赶紧住了,各自归营!”
西军滚滚队列缓缓停下,一名看起来就机灵伶俐,言辞便给的十将出队向姚古行礼,抗声道:“两位天使代天巡阅,正是要将俺们冤屈源源本本回报官家。几位相公能忍得住,俺们却忍不住了!不要说犒赏了,连续两月,连饷钱都分文不见!俺们出兵三年,家里不知道拉了多大的饥荒,还不是指望俺们这些卖命钱回去以后还债,还要接济折损弟兄们的家眷,俺们不敢惊动两位天使,无非列队而过,让两位天使明白俺们这些厮杀卖命汉的苦楚,姚相公,在两位天使面前,你可得为俺们说话!”
他一声呼喊,周遭西军士卒纷纷应和,都向姚古施礼下来。姚古一副气得手都打哆嗦的样子,跳下马连连又急又快地踱步:“某是管不了你们了,某是管不了你们了!朝廷自然有朝廷的难处,俺们就不能体谅一二?你们苦楚,某等领兵之人,如何能不知道?也未曾强你们出去和乱军一战!到时候犒赏军饷实在不及,某等变卖家当,也要赍发给你等。谁成想,你等却在这里闹出泼天一般的祸事出来!”
说到恨处,姚古抽出马鞭,在那个十将身上劈头盖脸地乱打。那个十将也不逃走,抱着头苦挨,嘴里犹自分辨:“几位相公恩德,俺们岂不感念?相公们也是为难,俺们岂敢强几位相公?可是这犒赏军饷,却是俺们卖命之资,是朝廷该当赍发给俺们的!”
姚古不住冷笑,干脆将鞭子朝地上一丢,大步朝着耿南仲和宇文虚中所在行去,王禀按剑也不搭理他们,自顾自地命令手下闪开一条道路。姚古领着众将,甲叶铿锵,直行到耿南仲和宇文虚中面前,深深施礼下去:“两位天使,某等统军不力,却是惊动了天使,死罪死罪!现在军心如此之乱,还请两位天使早早将犒赏军饷赍发过来,某等必出城死战,以赎此罪!”
耿南仲微微冷笑,扬起了脸。他虽然古板方正,可也不是笨伯。姚古和那十将对话,明里暗里都是一句话,怎么样也无法出燕京和乱军作战。这个时候倒来装无辜了。和这等只知一己私利的武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等国蠹,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清算收拾干净!
在这一刻,耿南仲却浑然忘了。他现在安居的燕京,就是这帮武臣付出几万人的死伤,在上层勾心斗角,胡乱指挥之下,拼死打下来的!而那个克复燕京的最大功臣萧言,要不是机灵地躲到了外面,按照他和宇文虚中的商议,早就该拿下行了军法,作为震慑西军上下的榜样!文臣视武臣如奴婢,武臣焉能不视文臣如寇仇?
看耿南仲和姚古在那里僵住,宇文虚中抢前几步,微笑着将姚古扶起,温言道:“希晏兄,何必如此?你已经尽力,此刻军心实不能战,某等已经看在眼中。再说如许忠勇将士,如何惊动希道兄和我半点了?我等代天巡阅,将士有屈,聚而告之,也是平常,再不会责怪半点的,希晏兄,尽管放宽了心!希道兄与我,还将尽心竭力,为西军上下催讨犒赏军饷,都着落在我们身上!”
看宇文虚中如此,耿南仲一下发作:“叔通!你这是!”
宇文虚中笑意不减,朝耿南仲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耿南仲有这点好,知道自己在应变智计上不过平平,就信赖宇文虚中得很。而且在这里持节站了那么久,早就疲累。看着这帮武臣姿态也是一肚子气,当下硬生生改口:“此间如何,姚观察就与叔通商议就是,某实不豫,既然没有什么乱兵行事,就先回下处歇息,告辞!”
说罢大袖一摆,持节头也不回的就朝行辕内走去。宇文虚中却仍然笑得温文尔雅,对姚古道:“就烦请诸位,暂时约束住上下,静待汴梁消息可好?我等就坐观,萧宣赞在外,能不能平定这场乱事罢…………”
姚古有点捉摸不定,今天他的确是怕把事情闹大了。赶去老种那里,老种却示意不必管。他想想不对,还是赶来演了这么一出戏。耿南仲态度如此,早在料中。宇文虚中这么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倒是让他有点惊疑了。
既然捉摸不定,干脆就不去想。反正照着事先商定的步骤一步步做下来就是。应了一声行礼就想告辞。宇文虚中却袖手慢吞吞的又说了一句:“希晏兄,那位萧宣赞在外,真的能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么?万一有所变故,到时候希晏兄与老种相公,如何自处?”
一句还不够,宇文虚中又继续说下去,每一句都敲打进姚古心底:“西军不出,如此算来,克复燕京的是萧宣赞,最后平乱的也还是萧宣赞罢,西军所得不多,实在可惜!希晏兄,经此乱事一起,童宣帅地位已经必然不稳了,西军对大宋之重,汴梁也都看得清楚。西军富贵已足,安稳为上,又何必…………”
姚古猛地抬头:“何必什么?”
宇文虚中打了一个哈哈,不说这个话题了,反倒是语重心长的继续解劝姚古:“燕地事情已经如此了,不如大家各退一步,都好下台。童宣帅和老种相公携手归里,西军换帅,继续得保大部,岂不是好?学生说句非放肆的话,这次成功,下次萧宣赞再闹出什么来,西军是不是还跟着?国家自有制度,这般举动,难道是长远得了的?”
姚古背上已经渗出了冷汗,这宇文虚中已经算是说得明白了。他们筹划,宇文虚中已经是心照。甚至也开出了盘子,他们已经显示力量了,西军可保。换帅之说,意思就是扶他姚古上位。老种下台,遮盖一下朝廷面子。在姚古看来,这样条件已经算是很不坏,什么时候文臣这般向武臣让过步的?可是现在一切,都是老种主持,他怎么可能背叛老种!
姚古也隐隐约约有些感觉,虽然大家此次都是硬着头皮行事。可是到如今看来,大宋时事,已经不同往日了。一场燕云战事打下来,牵动汴梁朝局。原来铁板一块对武臣的压制已经有所松动。不过文臣对武臣的百年压制,还是积威犹在,行到此处,也差不多了罢…………难道真的和萧言一直捆在一起,让他借助西军在大宋出卖风云雷电?
姚古将这点念头压进心底,抬头冷笑:“宇文大人,不必多说。老种相公是西军主帅,俺只听命行事就是。什么事情,都绕不开老种相公那里…………大人,俺去约束兵将回营,也求大人速速催粮饷犒赏赍发下来!”
他转身就想走,这个时候来路又是马蹄声疾响,几名传骑疾驰而来。直到跟前才翻身下马,对着姚古行礼:“姚相公,老种相公见召,有紧急军务商议!”
姚古一怔,示意来骑低声。招呼手下就要牵马过来,身后宇文虚中此时却负手笑道:“希晏,这变故不就发生了?你们还要与那萧言一路行至何时!”
在宇文虚中悠然的话语中,姚古铁青着一张脸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而宇文虚中站在行辕门口,向北望去,那里乌云堆积,看来一场初春暴雨,正在酝酿。风也突然大了起来,将他身前两面白布旗门,吹得猎猎作响。
第二卷 汴梁误 第030章 纠缠(一)
初春寒雨哗哗而落,将才化冻的地面,搅成一片泥泞。
大队大队的复辽军中军人马,正拔营而行。走在前面的,是新出炉的复辽军各路元帅的营盘。各部人马,都是老弱皆有,混杂不堪。也不成什么行列,乱纷纷的就在泥泞当中挣扎,除了自己一点可怜的家当,营盘当中什么破烂都背负在他们身上,复辽军实在是穷,什么东西都舍弃不得。队伍当中,还有极少的瘦牛拖车。人都吃不饱了,更不用说这些牲口的食料,这些瘦牛哞哞地叫着,拼力扯动着陷住的车子,车子两边全是人,在小头目的呵斥下,竭力想将车子从泥泞当中推出来。
队伍当中,哭喊抽泣之声,所在皆有。更多的人却是沉默,麻木地朝前挪动着脚步。在这些老弱的两边,是各路元帅手下能战之士夹住他们。这些人手持兵刃,或马上或步下,也谈不上什么队列,同样在泥泞当中挪动,每个人都在喃喃地骂着这老天爷。对周遭辗转于沟壑之间的老弱,这些精壮汉子都熟视无睹,没人愿意去搭一把手。反而是抓两个过来,将该自己背负的东西,加在他们肩膀上。
给这数量足有近十万的难民队伍断后的,是才集合起来的都元帅府直领的三千人马。各路元帅大体遵守了诺言,抽调来的都是精锐。看起来是比其他散乱人马略为整齐一些,不管什么披着的是什么甲胄,好歹超过了半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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