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贵人,正是当日伤在萧言手中的完颜银可术了。
而他身边随侍的长大汉子,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却正是当日丢下完颜设合马逃离了死地的董大郎!
周遭的女真骑士,投向董大郎的目光都是满满的不屑和恨意。当日董大郎间关逃回完颜宗翰处,宗翰震怒,差点就杀了他,要不是银可术力保,董大郎有十条命也丢了干净。宗翰虽然是一代人杰,但是对设合马的溺爱却是不讲道理的。虽然不能杀了董大郎泄愤,却再也不用他,原来的新附军军号,也彻底取消。银可术保下了他,就让他以家奴身份在银可术身边效力,并且给了董大郎一个新名字厄恨,就是女真语驴的意思!
在这几十骑的身后旷野,是一片密布的军帐。女真军,新附之奚军汉军渤海军,帐幕接地连天,直向远处伸去。
在南下失败,痛失爱儿之后,宗翰终于打叠精神,挥军西进,去讨正在云内诸州苟延残喘的耶律延禧。夹山以东一战,七平八凑起来的辽军四万败绩,夹山各处山口全失,辽军远遁向西,耶律延禧一口气逃到了鸳鸯砾。探马回报,哪怕丧败如此耶律延禧也不安生,还杀了自己深得军心的儿子晋王敖鲁斡,上下离心。
要不是这一带实在荒凉,女真人马也要吃饭,正在筹集粮草转运上来,女真连同新附军数万早就过了夹山,追亡逐北去了。
瞻看前面地势良久,银可术懒洋洋地挥着马鞭,笑道:“对着耶律延禧这么一个敌手,实在有点打不起精神来,夹山内外,已经全无敌踪,在这里不战,耶律延禧还准备在哪里战?下面无非就是挥军直进,最后将他擒获罢了,女真雄鹰干这样的差事,实在是浪费!大郎,还是和萧言厮杀有几分味道,你说是不是?”
董大郎一直默然不语,听到银可术动问,忙不迭地陪笑道:“叫俺厄恨就是,俺现在怎么当得起大郎的称呼?萧言这厮,将来自然有诸位贵人去对付,却不是俺厄恨能参与的了。将来银可术南下,萧言这厮定然也败亡在银可术手中,这还用说得么?”
银可术面上怫然不悦,转头定定地看着董大郎:“大郎,男儿大丈夫,最要紧的是不论什么情势下,都万万莫要轻贱了自己。某也知道你们汉人的习气,这个时候就是藏拙自辱,听闻连替仇家尝粪的都有,在某面前,却不必如此!某用的只是好男儿,不是那种藏头露尾之人!”
董大郎咬着牙齿,并不说话。
银可术回顾身后女真大军的军帐,缓缓叹息:“大家都想拣耶律延禧这个窝囊对手打啊,俺们女真,也比不得才起兵于按出虎水的时候了。此次缴获不少,都想早点擒获耶律延禧,回上京去夸耀此次南征的财富,好生享乐一番。却不知道,俺们女真不管是和大宋还是和已经灭亡的前辽比,这点财富算得了什么?没有这股锐气,俺们女真还能享国多久?”
说到这种话题,董大郎更是不敢开口,唯唯而已。银可术却自顾自的大发感慨:“只有不断征服下去,才是俺们女真的立国之道!等打下了一个大大的疆土,能让后人慢慢守业慢慢败坏了,俺们女真才能有百年国柞!比起南朝前辽,俺们根基实在太过浅薄,人又实在太少!大郎,你是不是好奇于某为什么要力保于你,哪怕和宗翰有些生分了?不是某记着这脸上一刀之仇,却是某要在前辽彻底覆亡之前,看能不能为女真大军前驱,先掀起和南朝的大战,在俺们女真兵锋未钝之前,赶紧找出下一个敌手!对南朝用兵,第一就是燕地,而要经略燕地,就少不得你!”
董大郎微微动容,却仍然不说话,今日银可术不知道怎么了,一说就不可收拾:“宗翰其实也和俺是一般的念头,但是他位置和俺不一般,眼看得阿骨打皇帝不成了,皇位谁属,就决定各家族今后十几年几十年的命运,所以他不敢再生事了,踏实将耶律延禧擒获便罢,等着今后尘埃落定再推动南下之事…………俺却和他不一样!南人此次北伐,已经冒出了一个萧言,再拖延下去,谁知道南人还能冒出什么英雄豪杰出来?南人地广俺十倍,人多百倍,到时候说不定就是俺们女真反过来覆亡!所以只要能在燕地搅动风雨,能早一日引俺们女真大军南下,就好过迟一日!只要燕地有这么一个机会,俺就不会错过!”
他斜睨着已经绷紧了全部心思的董大郎,淡淡道:“某自己建立了探知南朝军情的队伍,也让你参赞机宜,得知俺打探出来的一切,你是聪明人,想必也知道俺的心思…………粮草军资已经转运上来,明日就要大军发进,西渡夹山,燕地却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不能错过,某不能亲至,就是你的机会来了,你可明白?”
董大郎终于缓慢地开口,语气当中,再没有了谄媚的味道:“可是甄六臣的奉天倡义复辽军?”
银可术冷冷颔首:“不错!萧言杀郭药师,甄六臣也算是曾经是你旧部。他在幽燕边地经营起不小声势,你要是能将他联络上,在俺们大军回师之后,将燕地彻底搅乱,让俺们女真贵戚上下,动了可以趁乱取之的念头,某仍然保你一个新附军万户之位,将来幽燕之地,任你自择一地立起家族门户,为你采邑,你董家至少可传百年!某银可术向来是说话算话,想必你也明白。当然如果你愿意这么一直当厄恨下去,那就一切休提!”
山风呼啸,将银可术的话丢进风里,董大郎努力地支起耳朵,将银可术的每一句话都听清楚,在心里面嚼碎了。
良久良久,才听见董大郎轻轻道:“有多少助力予俺?”
银可术一笑:“大军当中,昔日贵盛,现在为奴之辈也不少。俺多少也要照应宗翰面目,只能给你此辈五百,兵甲齐全…………再给你配马!这五百人,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足可一用,大郎大郎,这却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此次没有任何人掣肘于你,就看你能不能抓住,将燕地彻底搅乱了!”
董大郎淡淡一笑,身上卑微之气,在这一刻全部都消散不见。他何尝不知道,当日三千新附军,一千女真军南下,仍然惨败。宋人又平定了燕云,自己五百人南下,纵然有甄六臣可供联络——天知道甄六臣是不是还记恨于他。难道遭际还能好过上次不成?
可是完颜设合马死于萧言手中,自己在女真前程,可以说尽毁。天下之大,已经无处可去。银可术保下他,也不过就是当死士棋子一般使用,派得上用场固然好,派不上用场牺牲了也无所谓,倒不是对他董大郎格外青眼有加。
可是这当真是自己最后一点渺茫的机会了,自己如何可能放过?不如就这样冒死而前,去搏一搏罢…………哪怕纵横于燕地而死,也好过随着女真军以厄恨之名埋于沟壑!他就不信,他这一辈子都要败于萧言手中!
山风当中,就听见董大郎朗笑一声,仿佛混不在意前面艰险:“银可术有命,俺敢不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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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终究还是没有走到郭蓉那个小帐幕那里去。
他只是静静的在耶律大石帐幕外等候,看着里面灯火映出来的那小哑巴小小的影子。有时还能看见小哑巴肩膀一抖一抖,那是小哑巴在哭。
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哑巴终于从耶律大石帐幕里面出来,耶律大石谨守君臣分际,一直送到帐幕口,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萧言,举手朝着萧言一揖,就转身回去了。
这一揖,自然是感谢萧言对小哑巴不离不弃,万难当中不惜杀了郭药师和赵良嗣仍然保全小哑巴的意思。只怕也有感谢他全了萧普贤女名节,给大辽留了一点体面的意思在里面。
不过萧言和耶律大石之间情分,也不过就是这一揖而已。
几名貂帽都亲卫,已经跟进帐幕,继续履行他们监视耶律大石的职责。其他貂帽都亲卫向外走远了一些,给萧言和小哑巴留点空间。
小哑巴从帐幕里一出来,就已经扑在了萧言怀里,并不说话,只是偶尔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今日和耶律大石一会,小哑巴终于将她前朝天潢贵胄那点牵绊斩断了罢…………
萧言摸着小哑巴的头发,低低道:“我还不够强啊…………要不然我不会从燕京避让,更不会行那些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舒服的事情…………也许说起来有点矫情,可是我真他妈的觉得有点不舒服!让燕地再乱如是,可能会杀了小哑巴你的恩人,这位堪称豪杰的大石林牙也是如此,本来我可以安静地放他走的,他会跑到很西边很西边去…………小哑巴,这一次,是我最后的避让了,以后不论在哪里,我都不会再避开对手,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卷 汴梁误 第013章 郁气如潮(一)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十三。
龙抬头的节气已过,向征着充沛的春雨就要开始洒落在这山川大地上。世间所有一切都要从严酷肃杀的冬天当中苏醒过来,让万物在大地上面滋养生长,好养育这东北亚土地上的万千生灵。
幽燕大地上,在一冬下来冻得如铁一般的道路也开始被春风和零星初春雨水软化。道路四下,河流当中春水暗生,田野四下绿意星星点点,间或还有流民百姓模样的人物在田地当中劳作。耕田的铁犁铁锄被收走化成了军刃,这些在劫难当中余生出来的流民们就重回家园,用尖头的木棍松地,用双手拔着田间杂草。
在这片东北亚土地上生存的百姓是世界上最为勤劳的一个族群,只要能让他们稍稍远离兵火,他们就会自发的继续劳动耕作,将最为荒凉的地方变成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的所在。
两骑快马,在道路上并肩疾驰,马蹄溅起大块大块的黑色松土。马上两名骑士,都披着宋军专有的红色札甲,裹着红色披风,背上捆着赤色三角火焰牙旗。在田间劳作的百姓不过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从天色微明开始,这两两一对的宋卑骑士就已经不断的朝南而去。
一开始这些已经是惊弓之鸟的燕地百姓还马上就趴下来藏在田间,经历兵火的人才知道这些军士破坏力到底有多强,哪怕号称是来吊民伐罪的大宋军马也是一般。虽然宋军占领燕云之地,倒是没有四下劫掠,那位主政燕京城的小方官人还很是以工代赈,在残冬里面给了流民百姓一些活路,不多的得自辽人手中的耕牛种子也尽力地分发了下去。但是这些才成为大宋子民的燕地百姓,还是离这些全身披挂都做红色的大宋丘八爷们有多远是多远。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觉自己白担心了。从一开始,这些在道路上面疾驰的宋军甲士就丝毫没有骚扰他们的兴趣,只是一对对的不住向南而去。到了后来,这些百姓还有闲暇数着今日到底向南去了多少对骑士。此处就是燕京郊外,百姓们当年也见过不少辽地贵人,知道这些宋军骑士都是去迎接重要来人的,大宋底定燕云几个月了,终于派遣流官来接收幽燕州郡了?却不知道那位在燕京城留后的小方官人,是不是还能当他们这些新鲜大宋子民的父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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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百姓的心思,在今日上场诸人当中,甚至连稍稍垂顾一下的闲暇都不会有。眼看得这两名甲士向南驰出不过七八里,就已经在道路上看见一支逶迤队伍。这条南北通路是当日大宋民夫为了补给军资物资翻修加宽过的,北来队伍将宽宽的道路占得满满的,车马如云,成千士卒拱卫,队伍前面旌旗节杖飞扬,前面派出迎接的几十骑红衣甲士在头前引路。这条大路在战事平息之后已经清净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今日却又突然煊赫至此!
两名甲士一声不吭地疾驰迎上,早有走在前面的旗牌官迎接上来。这来的两名甲士和前面几十对又不一样,背上都背负着锦包皮筒。这旗牌官也是老公事了,知道此次北来两位大人是奉天持节,克复燕云暂时在此镇抚留后的守臣应该有一道纳土纳民关书送上,交到这两位代天使节的手中,算是履行完了最后一道迎候手续。如果等到代天使节进了燕京城在交卸,那就不够恭顺谨慎了,非人臣之所为。而那些暂时镇抚留后燕地的军将守臣,就不再是节制之臣,而将以僚属身份在燕京城迎候天使。
看到这两名甲士前来履行这最后一道手续,那旗牌官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的将他们一直引到了两位使节的车马之前。消息早就传到了前面,两位使节所在的四哿大车已经停下。耿南仲宇文虚中纱帽官袍,立于车上,静静等候。周遭军马也全部止步,无数双目光都投射了过来。虽然是数千大军,却都鸦雀无声!
两名甲士看见天使,远远的就已经翻身下马,大步疾趋而前,离着十几步就翻身拜倒尘埃,解下背上锦包皮筒双手奉上:“官家鸿福,大宋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燕云十六州关防舆图,编户之册,纳于官家阶前,臣等军前屡有失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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