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姚古就有这点好处,不管自己想头如何,只要老种做了决断,他就绝无怨言,死跟到底。
也不知道在雪地里面走了多久,就看见前面老种身子一晃,像是要落马的样子。不等亲卫跟上,姚古就赶紧凑过去,一把扶住老种的身子,大声下令:“停步,歇一下!也未必就这么急着去见这萧言,老种相公,你总要顾及一点自己身子…………实在不成,你慢慢赶来,俺去到那里,给萧言撑腰也是一般的!”
老种缓缓摇头,他身边骑士这个时候都停了下来,不论人马,都赶得气喘吁吁的,一身透汗,被夜间寒风一吹,都是觉得浑身冰冷。
老种还想说什么,姚古已经在他面前比手一试,只觉得老种吐出来的气息都是冰冷,体内仿佛一点热量都没有了,顿时就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翻身下马,亲手将身子已经僵住的老种抱了下来,大声下令:“生火,将带来的参汤煮热了,搭起个避风的地方!老种相公,你直恁的不爱惜自己身子,萧言怎么当得起你如此看重?”
老种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想反对也没气力。给姚古抱下来看着那些亲卫忙不迭的砍来柴草,升起篝火,支起帐幕,他却一时先不进去休息,反而在姚古搀扶下缓缓走动,将僵住的气血活动开一些。
“姚古,某快要死了…………”
火光摇曳当中,老种缓缓地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武臣刀头舔血,向来是不怎么忌惮说生死这些话题的。
但是对于西军这核心老种,谁也不敢提起老病死这些字眼。姚古闻听,顿时就吸了一口冷气:“老种相公,俺们可还长远地指望着你哪!如何就这般灰心丧气?”
老种定定地看着摇动的火光,还有自己看着长大,进入军中,一个个成了昂藏七尺男儿的那些亲卫们,缓缓摇头:“自家身体,自家有数。这么大岁数了,这点灵醒没有,却也是白活了一辈子…………这些闲话且不说他,这几日某就在想,某一直苦心竭力地保全住西军,西军现下,又成了一个什么模样?”
不等姚古开口,老种自己就缓缓地说了下去,仿佛这些话,在自己心底已经藏了很久:“将陕西诸路,视为自家根基,和西贼打,则效死出力。一旦国家其他地方有事,调出来就百般的不情愿,甚而和统帅作对,想着的就是怎么保存实力,在朝中寻找靠山,好大家都平安无事地调回陕西诸路去…………当军将士卒,就是用来杀敌的。复燕此等战事,正是大宋百年心愿,俺们空负强军之名,却做的这般丢脸!这样的西军,怎么能不让朝中忌惮,要分化,要瓦解,要打压,生怕再出一藩镇,童宣帅如此对待俺们西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西军在当年西贼鼎盛之际,丧师数十万,屡败屡战,怎么那个时候,就没人来分化某等,瓦解某等,打压某等,反而以倾国之力,来供养西军,直到将俺们养成如此这般模样?”
姚古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面乱糟糟的。一名亲卫已经热好了随身携带在水囊里面的参汤,倾在银杯当中,给老种送来。老种一笑接过,捧在手里喝了一口,看着姚古那副装作没听见自己刚才话语的模样,当下自失地一笑:“…………怕是你没听进去,可是某能说这些话的时日也不是太多了…………西军要是不能打仗,还能存在下去多久?现下不是国泰民安的时候,辽国覆灭了,可更强的一个女真又崛起了!此次女真试探南下,萧言将他们迎头打回去,打得好!说不定就买来几年的平安!可是将来呢?将来要俺们西军在这燕云之地对抗女真南下的时候呢?要是俺们这支西军,还如这场伐燕战事当中一般,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老种思虑得很深,也几乎就是看明白了历史上这支西军最后的下场。大宋这支最后的野战集团,在大宋宣和四年之后的时间里面,还是深深地卷在了党争里面,给扯得四分五裂,战斗力大损。在女真第一次大举南下,西军几乎毫无抗手能力。女真第二次覆灭北宋的南下过程当中,小种率领以西军为骨干,拼凑出的十几万援军去救援太原,就被银可术以区区万骑击破,小种身死!
虽然姚古后来在陕西又重建西军,可是这支军队,作为大宋倾百年之力供养的野战集团,根本就未曾能稍稍改变大宋最终覆灭的命运!此时宣和四年还掌握着西军的威风煊赫诸将,少有有好结果的。
老种现在勉力支撑着垂老之躯,还是在为这西军将来考虑!
姚古仍然是默不作声。老种也只能叹息:“…………所以某要尽力保住萧言,哪怕此次他做了再荒唐的事情,某也全力撑持着他!你瞧瞧胜捷军,白梃兵,神武常胜军,几支杂凑起来的军马,在他手底下立下何等功业!姚正夫,某所以交代你今后多多靠近萧言,就是希望此子将来能带领西军纵横疆场,这才是俺们西军将来真正的自全之道!”
今夜老种不知道为什么,将自己心声尽吐。虽然身子疲累到了极处,但是话说出来,心里面就觉得畅快了许多。看看姚古,却仍然是那个默不作声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这姚正夫心里不以为然但是却不好出声反驳。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好多事情,老种心里面也不过是模模糊糊的有个感觉。今夜心情激荡才说出了口,当然不指望现在他们就能理解。萧言比起根深蒂固的西军团体而言,现在还远远不是一个够分量的存在…………
老种最后也只能一笑:“说这么多做什么,就当某老糊涂了罢…………宣帅那边首尾还未曾了结,俺们就说起今后的事情了!某也休息够了,这就出发罢?”
姚古此刻只求老种不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让人听着心里面总是觉得乱七八糟的,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他扶着老种翻身上马。亲卫们扑灭才升起的篝火,拆了帐幕,也紧紧上马跟随,一行火把,继续朝着萧言所在的方向跳动而去。
老种这夜吐露的心声,他将来也再也未曾说过一句。在后来几年当北面的女真洪流真的倾泻而下的时候,姚古想起今夜,总觉得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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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娇弱但是决绝的呼喊,仿佛从梦境深处响起,一直传到了自己的心底。
萧言一下从梦中惊醒,失声道:“小哑巴!”
帐幕外面,一直忠心耿耿守候的张显大步走了进来:“宣赞,什么事情?”
萧言只觉得自己中衣里面全是冷汗,定定神摇头:“没什么,拿衣服来,再加一件厚斗蓬,老子是睡不着了…………出去走走。”
张显想劝萧言歇息,但是也知道萧言现在心思重,刚才能入睡几个时辰,已经算是不容易了。一声不吭的就点起帐中灯火,等着萧言自己套上衣服,跟着他走出了帐幕之外。
周遭一切,安安静静。营寨当中的灯火照在不远处高粱河白亮的冰面上,莹莹有光。
萧言突然回头朝着张显笑道:“跟着我和那宣帅作对,害怕不害怕?”
张显一笑:“俺们当日还不过是才投军的泥腿子,现在成就,已经如做梦一般。跟着宣赞,什么关口没闯过来,宣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多大威风本事,俺还真没有想过。”
萧言也笑,又问道:“燕云事了,愿意领兵,还是跟着我回汴梁去?我可是个大麻烦,到哪里都要惹出一大堆事情出来,离开我身边,在大宋军中慢慢打熬,未必没有出头日子,不见得非要在我这儿。”
张显挠挠头:“说跟着宣赞回汴梁,不心虚那是假的。打仗没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是用命来拼。可是这仗才打完,就闹出这么多鸟事情!回汴梁更是贵人多,不知道要用多少心眼。那是个富贵地方,俺们泥腿子去自然是心虚的…………不过跟着宣赞,总是痛快事,俺们也知道自己出身太低,现在别看都领着不少人马,大家还不是看着宣赞面子?到时候留在军中受人白眼,也没味道得很,不如就跟在宣赞身边做一个家将了…………”
他看着萧言:“牛皋这蛮牛,汤怀这老实头,就是岳哥哥,我们私下商议了,都是这么个意思,这场战事,这么多太尉大将,谁也不值得俺们跟着卖命!就可惜现在少了一个王贵哥哥…………”
萧言笑笑,拍拍张显肩膀:“王贵我准定给你们救回来,到时候我们几个,还有小哑巴,就如当日在涿州一样,回汴梁也闹他妈的一个天翻地覆…………让你们看看,老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说到小哑巴,萧言脑海当中,自然就想起了当日在涿州时的景象。大家在一个小院子里面,被郭药师监视着,虽然提心吊胆,但是偏生此时想起来,就觉得有一种平安喜乐。如此乱世,自己关心的人就在身边相依为命,才是最大的福气啊…………自己已经失却了在来时那个时代所有关心的人,这个时代所有的一切,只有加倍的牢牢抓住!
在这幅画面中,似乎还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冲进小院找自己麻烦,结果却给一盆水浇在身上,那叫一个活色生香。小哑巴探头探脑地进来看,小脸上一副尽力忍笑的模样…………
萧言用力摆摆头,将那个高挑的身影抛在脑后,反正自己今后和她,是没可能有什么交集了。现在自己只想揽入怀中,感受着这世间一点温暖的,就是小哑巴!
小哑巴,你究竟现在在什么地方?要是你有一点伤损,老子不惜将所有牵扯在其中的人都收拾掉,哪怕童贯也不例外!
可是现在,自己也只能静静等候着最后的结果而已。眼前一切,早就布置下去,就等最后次第动手了。只要不出什么大的意外,自己在燕云之地也没有多长时日可以耽搁了。唯一有悬念的,无非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回到汴梁。
还有,自己在汴梁这个大宋腹心的道路,到底该怎么走下去。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自己是不是能够成为那个阻挡天塌下来的中流砥柱?
这条道路,自己既然选择了,就绝没有中途退缩的余地。
赵良嗣的阴毒小动作,逼得自己不得不做出了决断。投身入未来大宋党争当中,还跟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奸臣,将来名声下场,都不见得乐观到哪里去。自己在燕云之地,几经拼命,才算挣扎出来,却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汴梁城中,灭顶下去!
自己决不可能和这位老公相长远同路下去的,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决裂。就是眼前自己就要借重依靠的西军,将来自己也没存着什么好心思。西军继续留在西军诸位相公手中,也不过还是糟蹋了!
想起来忍不住都有些好笑,现在自己做的是和童贯这一派系摊牌的准备,心里面却还想着将来和自己现在所依靠的老公相这一派系的决裂。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还真是永远都是四面是敌,单枪匹马的就想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让这胸中已经燃起的热血冷下去,从此以后随波逐流,却又怎么能够?这他妈的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在这么一个纷乱的时代!
萧言想得太深,竟似有些痴了。张显看着他出神,迟迟疑疑的在旁边发问:“宣赞…………是不是还有些没把握?实在不成,俺们也不当这个什么鸟都虞侯,什么鸟指挥使了,保着宣赞离开就是,天下如此之大,还怕没有俺们的容身之处?”
萧言听到张显这话,心里面一热,哈哈笑了起来,转身就朝自己帐幕走回去:“什么没把握?一切都在老子算中!要是预料不错,大宋北伐军中这些有名的大人物,现在都在快马加鞭的拼命朝老子这里赶来!还生怕来迟了一步!我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你们保护逃走了,这日子也就不必过下去了!…………回去睡他妈的一个回笼觉,到时候精精神神的起来杀人!你给我盯紧一点余江那边,小哑巴也应该能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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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的一声脆响,却是王贵狠狠一刀斫在冰面上。
高粱河这处冰面,可能是因为有个回水湾,地气也暖和一些,冻的不甚结实。底下还是暗流涌动,冰面不过将将能承受一行人的重量罢了。
王贵这一刀斫下去,顿时就有无数裂纹,以他和小哑巴所在位置为中心,向四下蔓延开来,还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之声。
还不仅仅是王贵如此,小哑巴也丢下了手中冰锥,小小的身子拼命跳起,又重重落下来,一定要将冰面彻底踏破而甘心!
本来甄六臣等十几条汉子都在拼命的朝这里扑过来,当听到了冰面开裂的声音,人人一下都停住动作。虽然不懂物理,但是这些北地长大的男儿都立刻平卧在了冰面上,减少对冰面的压力,一个个扯开嗓子大吼:“直娘贼,这却是要做什么!”
甄六臣半跪在冰面上,慢慢朝前蹭过去,惶急之下,也顾不得保持安静了。如此奇寒的天气,落下这冰窟窿里面,谁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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