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蓉站在那里,手却一抖,手中掌着的烛台火光在帐中摇曳一下,映照得这个少女容颜一下仿佛就失却了颜色。
她低低地问道:“爹爹…………怎么压制萧言?大宋的宣帅,反而要拿下他么?我们是不是就要帮着那宣帅拿下萧言?”
郭药师淡淡地扫视了自家女儿一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站了起来,缓缓的结着身上披着的袍子丝绦。
女儿心思,郭药师岂能不明白?和萧言这么一个雄姿英发的小白脸一路出生入死,恐怕也有些情根深重了。女儿的娘本来是燕地某坞壁之主的爱女,骑得好马,言笑无忌,敢爱敢恨。自己当时只是辽人渤海部族军中一个马甲,郭蓉娘亲却看上了自己,非要跟着他…………
两人并辔出行的时候,一路都能听见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恐怕就是自己枭雄心肠最淡的时候儿吧…………
想到郭蓉早夭的娘亲,郭药师心肠软了一下,转眼间神色就刚硬起来。
如果自己所料未错,那现在就是自己此生最后一个机会了!若不能把握住,还谈什么男儿事业!如果保他出来的人,要他对付萧言,那他一定就要将萧言弄到永世不能翻身,将他手中的常胜军实力夺回来,这燕地,是他郭药师的!在这里,他和萧言,只能站着一个!萧言不知道想到什么,没有杀他郭药师,就是他这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
至于自家女儿的心思,将来有的是时间慢慢料理…………就算郭蓉站在萧言一方,和他翻脸,他郭药师也会毫不容情的连郭蓉一起对付!
只因为自己是郭药师,是这燕地之雄!
甄五臣甄六臣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帮着郭药师将他身上袍服整理整齐。然后就簇拥着郭药师走出帐外,静静等候。郭蓉白着一张俏脸,也缓缓跟了出来,但是瞧着她咬着嘴唇的模样,就知道她已经心乱如麻。
外头的喧哗声越来越高,有一阵子,更是高亢到了顶点。所有人都在王贵的大帐方向呼喊乱叫,状似癫狂。在场几个人,仿佛还听到了什么辽主帝姬几个字。包括郭药师在内,人人都面面相觑,这到底又是哪一桩变故?
外面的狂乱呼喊声音终于平息了一些,而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同时朝着这里响了起来。外面脚步声杂沓,轰鸣着而来,将这里团团围住,还听见有人大喊:“郭药师是不是就在这里?就是那个常胜军降将!”
然后就是那看守他们的胜捷军亲卫没好气地回答:“就是那家伙,在里头等死!你们都知道了,还问俺们干什么?有宣帅的手谕关防在,还怕俺们瞒着遮着?直娘贼,俺们又不是郭药师他爹,要保他一辈子平安!要进去就进去,俺们算是交卸了差使,看了这个家伙这么些日子,早闷出鸟来了!”
甄五臣甄六臣这下终于确定,他们的郭都管这乱世当中枭雄灵性未曾稍减半点,在此前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当中,在如此严密的看管当中,就已经明白,他郭药师还有迈出萧言划定的牢笼这么一天!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呆呆地看着两面木排做的大门,这些日子,这两扇木门永远紧闭着,将他们与燕地,与常胜军隔开。甚至到了最后,他们都放弃了此生还能从这里出去的期望!
外面人声杂沓,传来了七手八脚开门的声音。吱呀声中,两扇沉重的木门缓缓朝外张开,外面大从大从的火把光芒投射进来,照得木栅里面这片四方天通明,在外面,是一圈宋军,无数双目光看过来,都想看明白这个举易州归降,结果给萧言囚禁在这里的燕地大豪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所有声浪都停了下来。
郭药师淡淡一笑,举步朝外就走。被囚多日,别人应有的那种困顿味道,在他身上半点也看不见。就听见他神清气爽的朗声道:“哪位大人,将俺郭药师接出来的?但求一见!”
外面宋军带队军官看见郭药师举步朝外走,这才算反应过来。他们接到的任务是来这里接手看管郭药师的营帐,确保他无恙,可不表示就让郭药师这样大摇大摆的出了这个牢笼!
他慌乱地低呼一声:“不要动!”
一声呼喝之下,他身后环庆军士卒顿时刀枪并举,一片兵刃响动的声音,对着郭药师高大的身形。郭药师一笑停步,他身后的郭蓉却反应了过来,呼喊一声就抢到了自己爹爹面前,这个高挑至极的英爽少女两道柳眉紧锁,张开双臂拦在郭药师前面:“要动手就动手,让我们父女死在一处,不要弄这么多花样出来!”
那环庆军军官都看呆了,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高挑女孩子出来!甄五臣和甄六臣也齐齐抢上,拧眉瞪眼地挡在郭药师身前。那环庆军军官还没答话,就见郭药师微笑着摸摸郭蓉的头发:“爹爹没事,这些人不是来害俺们的,就是萧言,也不敢对爹爹加一根手指头,何况别人?大宋要平定燕地,怎么少得了你爹爹?”
郭药师话音未落,就听见赵良嗣的声音在人群外面响起:“郭都管英风锐气,不减当年,宣帅和赵某,果然没有看错人!这燕地风波,郭都管还有心么?”
围成一圈的环庆军士卒呼啦啦的朝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通路来。几人已经在外面下马,沿着这条通路缓步走来,火把映照下,走在前面那人,赫然就是赵良嗣。
他身上风尘仆仆神色未减,刚才又碰了一脸鼻血出来,只是胡乱抹了一把,看起来形容狼狈之极。王贵带着小哑巴,又莫名其妙的从他手里脱出,现在虽然遣人去追,可是天知道能不能追得上。但是到了郭药师面前,他却仍然是一副神采飞扬,大局在握的模样。目光炯炯的朝着郭药师迎了过来。
郭药师定睛深深看了赵良嗣一眼:“赵光禄,竟然是你!”
赵良嗣哈哈大笑:“岂不是正是赵某人!”
郭药师沉默一下,也放声大笑,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郭蓉,大步迎了上来。众人目光注视当中,两人双手互握,欢若生平。
两人的称呼,都用的是旧辽时候的官衔。论起来,在旧辽之时,两人也只有一面之缘。后来赵良嗣投宋,郭药师也找过他的门路,但是赵良嗣当时操持着和女真之间的盟约,对大辽意欲投奔大宋的那些旧同僚,却把门关得很死。他气量不大,谁都知道,就怕这些旧同僚来抢了他的风头功劳。
正是因为赵良嗣的私心,郭药师才在女真和大宋之间始终游移不定。萧言暴起杀使,才让郭药师匆匆做出投宋决断。因为准备不周全,又被萧干和董大郎赶到了易州,萧言虽然救了他,但是郭药师再不复当日的有力地位,沦为萧言的阶下囚。要说他郭药师现在处境,倒有不少是拜这位赵光禄所赐。
但是此时此刻,两人却笑得仿佛恨不得一条裤子两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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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当中,赵良嗣突然神色一板:“宣帅口谕!”
郭药师浑身一震,顿时松手,深深叉手行礼下去:“降人郭某,静候童宣帅钧令!”
赵良嗣冷冷道:“旧辽涿州留后,常胜军都管郭药师,一心南投。却因伤势,养疴至今。宣帅深念郭某南投大功,更兼深知燕地内情。非加以殊赏,无以体官家善待降人之心,无以体官家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体大宋海纳百川气度。郭某伤愈,当权加神武常胜军都管差遣,军前听用,统领旧部,为王师前驱。
若能克复燕云,当不吝超迁重赏,以奖有功,以远来人…………郭都管,这神武常胜军,又是你的了!”
周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喊声音,如海浪一般,瞬间卷过了整个后路大营。在这些环庆军身后,是人山人海的神武常胜军人马。他们都默默的在外面看着,等候着今夜的变故有一个最后的结局。
郭药师大步走出的时候,每个人都互相对视。谁识不得他们的旧统帅?不过当日在萧言手底下听命调遣,谁也不敢多提起这位旧主,省得给自己找麻烦。再说了,在大宋旗下,特别是萧言率领下,大家日子过得还都不错。原来在郭药师部下,他们这些步卒也从来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无非勉强活着罢了,郭药师本来就穷,乱世地方又残破,有点供应,基本上都全部拿来养常胜军当中的骑军了。换了个将主,萧言又没有克扣的习惯,他是恨不得手底下全是得用精兵,也犯不着替童贯省钱。大家算是吃饱穿暖,有甲有精利军刃。对旧主心肠,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是大家毕竟是追随着郭药师在生死场中打滚出来的,他们不比神武常胜军的骑军,有和萧言同生共死的情分。看到郭药师大步走出来,人人都是眼睛里头一热。这也是人之常情。乱世里头,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情,看到旧主还活着,当然激动。但是要说多么想着复归于郭药师手下,那也不见得。
可是今夜变故到了此处,目眩神迷到了最后,却是他们再度回到了郭药师麾下,只不过换了大宋的旗号。世事变幻莫测,莫过于此!
郭药师身形顿在那里,久久未曾起身。而赵良嗣,就冷冷地注视着他。半晌之后,郭药师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些被萧宣赞带走的神武常胜军骑军,可归俺统帅?”
赵良嗣神色一动,语调仍然是冷冷的:“当然归你!”
郭药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再度深深行礼下去:“官家天高地厚之恩,宣帅青眼赏拔,俺郭药师何等人,如何克当得起?只有粉身碎骨而已…………常胜军皆旧部也,燕地内情,郭某深知,但有三五日整束时日,郭某自当统领全军,为王师前驱,死而后已!燕京,不足取也!”
赵良嗣脸上顿时挤出了笑容,抢前一步,将郭药师双手扶起:“郭都管,你伤势才大好,这次差遣,实在是急了一些。宣帅也自然知道你的辛苦。但是前方大军大战在即,少不得你这位识途老马!数日之内,神武常胜军全军就要出发,直抵高粱河,和刘太尉连成一气,赵某也是神武常胜军军中监军…………要粮要饷,要甲要械,但向学生开口,无有不从!只要郭都管能协助刘太尉,顺利拿下燕京城!这天大功劳,就等郭都管马上去取!”
郭药师被赵良嗣扶起,脸上神色,已经恢复了常态,笑道:“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是宣帅和赵宣赞的,俺郭某人能落个赎清以前抗拒王师之罪,已经足矣,还敢奢望什么?”
他接着转头,语气淡淡地吩咐甄五臣甄六臣:“五臣、六臣,跟着俺就去接手大营吧。计点一下军中实力,看看哪些人得用,哪些营都还要整练,常胜军当年也是燕地强军,到了高粱河,可不能丢了俺的脸面…………告诉弟兄们,俺郭药师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平淡,但是谁不知道,这句话背后郭药师的感慨系之?甄五臣甄六臣已经快要泪落,郭药师吩咐一句,他们就哽咽着答应一句。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朝着圈外那些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神武常胜军士卒振臂高呼:“弟兄们,郭都管回来了!”
局势如此,这些神武常胜军的士卒们,还有什么选择?终于有人抢前,跟着呼喊:“弟兄们,郭都管回来了!”
应和之声,先是一两声,然后七八声,最后轰然而起,席卷了整个后路大营。
郭药师傲然站在那里,这燕云之地,这男儿枭雄竞逐的战场,俺郭药师,再度置身其中!
满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中,郭蓉容色清冷,悄悄掉头,转身回了她已经被囚了月余的帐中。郭药师甚至看都没有看自家女儿一眼。
在旁边,一个胜捷军军官一直冷眼旁观,最后骂了一句:“直娘贼,这场复燕战事,到了最后,似乎就是三个南归降人的事情…………俺们那么多太尉相公,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卷 燕云乱 第117章 接出(上)
燕山巍峨,横亘于前。
千余披甲轻骑,头盔顶上红缨在燕地秋日荒凉的大地上如一丛丛的火焰一般飘动。
这正是萧言领出来的胜捷军一半轻骑,人人配备双马,为了给他们凑齐这些坐骑,留守在檀州的那一部分胜捷军,都让了不少战马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在檀州还立足未稳,前面女真兵马动向未知,就这样深入,到底有多危险。可是大军之中,人人却意气高昂。
只因为,萧言这次,就走在他们最前面!
骑军来去如风,古往今来,只要骑兵还是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向来都是推崇主动进攻精神,骑兵从来都难以用战线来限定死。哪怕历史上的大宋,向来不以骑兵强出名,但是大宋这支唯一精锐轻骑集团,崇尚主动的骑军气质,仍然不曾稍减。
十万大军,猬集在高粱河,精兵猛将汇聚一处。但是闻知女真南下,自刘延庆始,没有一个人想到主动来抵御女真兵马,反而想的是怎么找萧干这些残兵败将的便宜,去抢燕京城,就当女真没有南下也似。
只有萧言,永远都是萧言,带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