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可术同样也在这些女真铁骑的最前面,他披着一身铁甲,戴着缴获自辽人重将的金盔,漫不经心地策马前行,透过还剩下一点点的残雾,自他以降,每个女真甲士都讶异地发现小小的古北口关塞,卡在陡峭两山之间。在颓棘残破的垛口上,只有一群沉默的战士,如同雕塑一般,在等着他们的到来。
而站的最为笔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就是那个骁勇绝伦,在燕山山地之间的血战当中,给这些女真人留下了太深刻印象的那个南人小将!
这些南人,竟然还没有走,留在这死地,还卡住他们南北两边的通路!
城上城下,相隔遥远,但是银可术和岳飞的目光还是狠狠地碰在了一起,溅起满天的星火。银可术凝视半晌,突然勒马提气大呼:“兀那南人小将,真当自己不会死可是?现在已经是绝地,你降了吧!俺银可术,从此拿你当同胞骨肉一般看待!他日俺们女真南下,只要你说,谁是你的亲族子弟,哪怕成千上万,俺都替你保全下来了!”
岳飞听到银可术的呼声,一怔摇头,女真鞑子居然向自己说降来了!他愕然地看看左右,身边袍泽同样的讶异。至少在这个时候,大宋军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少有听说宋军投降给契丹,投降给西夏羌人,现在再加上一个女真鞑子的!
大宋,实在是这个时代文明最为巅峰的时代,每个宋人子民嘴上不懂得怎么说,心里也自然有一份骄傲和自豪。不到这个文明的气运突然跌至谷底,山河破碎到极处,谁会背离这个繁华富庶的大宋,而投靠什么鞑子!
岳飞甚至都懒地搭理银可术,只是笑笑摇头,提气扬声:“兀那女真将领,你等背盟南犯,俺大宋武臣,唯有死战而已。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若想不埋骨此处,还有退回去的机会,至于俺们几场血战欠的债,到时候,俺岳飞会提兵去讨!有那么一天,你且等着!”
银可术倒也不生气,也是一笑,喃喃念了两句:“岳飞,岳飞…………”他身边亲卫却恼了,摘下马鞍旁边的骑弓:“银可术,俺们杀进去!”
银可术混不在意地笑笑:“辽狗气焰够大,还不是转瞬就被俺们打得土崩瓦解?俺瞧着,南人勇士,也不过就这么个把个,要不然怎么连辽狗都打不赢,给他们压着百多年?这样的勇士,要是在俺们女真,早就身居高位,怎么会让他身居此等死地,周围援军还不知道在哪里?俺们也没什么攻具,就算是有,拿性命和土石去拼,女真勇士,可没这么笨!”
他比划一下,随手点了一个蒲里衍出来:“你且领着这些人马,只要截断这古北口后路便罢,没事用游兵骚扰一下,让他们出来不得,也就罢了。千万莫要拿女真儿郎的性命上去拼!”
那蒲里衍在马上躬身应是,问道:“银可术,那你去哪里?到底怎么样拿下这个石头堡子?卡在通路上,实在讨厌!”
银可术挥挥马鞭,指着堡寨上岳飞他们的身形笑道:“孤寨如此,不足百人伤卒,后路截断,还得分神应付。如果说他们当日专力北向,后路无忧,俺们硬冲不过来,后路还有董大郎带来的几千步卒,用人命填也能填下来了!这些降卒的命,可不值什么!总不能让他们白吃牛羊罢?俺回去,带着他们填下这里,将这条通路打通,好给宗翰报喜!”
吩咐完毕,他马鞭在头顶上转了一个圈,带着三两亲卫退了回去,那蒲里衍口中唿哨,将队形洒得更开,也不接近堡寨上步弓的发射范围之内,在左近不住游弋,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将古北口的后路完全截断。
岳飞始终挺立在城头,死死地看着银可术退了回去,身边甲士,缓缓张弓,凝神戒备。岳飞却摇摇头:“战事不会从南面来,俺们要迎着北面人马的蚁附蛾博了!女真人想用董大郎的人命来填俺们这里!”
他转头过去,扫视着一张张跟着他死守在这里的朴实面孔,伸手拍拍身边人的肩膀:“弟兄们,这将是俺们真正的最后一战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低低的呼喊,直敲击进岳飞的心底:“愿随岳都虞侯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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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州城下,两百余神武常胜军的轻骑已经下马,正在七渡河南面河岸不远处的一块高地,栽着伐倒的木桩。胜捷军的轻骑却在牵着马照料,沿着河岸缓缓而行,少有人在进行交谈,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不远处的檀州城,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
在檀州左近会合之后,已经静待一天一夜了,预料中的女真鞑子,也许随时都会到来。
檀州并没有让这四百骑宋军进去,这也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檀州本来就是辽国燕云之地诸临边州郡当中第一重要的。虽然现在燕京对檀州的统治,只能说是名义上的了。檀州的都管留后,也基本上就成了独立的拥兵自保的乱世当中的临时军阀豪强。
可是在燕京还没有彻底崩塌的时候,这大辽的都管留后,也不见得就能这么飞快地拉下脸来投入宋人的怀抱当中。
如果来的不是四百骑,而是四千,后面更有大队辎重跟随,相信檀州换城头的旗帜,比人变脸还要快上十倍。可来的偏偏只有孤零零的四百轻骑。檀州不比涿易等州,这些地方离大宋太近,他们这里,离女真的兵锋却是更近一些。乱世帝国崩塌,各地豪强要择主而事,离哪家更近一些,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选择因素。
所以檀州城,还是对这支打着大宋旗号的数百轻骑,继续保持了观望的姿态。这姿态绝非是敌对,甚至城中还送出了相当的粮食草料和牛酒犒赏,来人送过壕沟,就飞也似地跑了回去,拼命地再拉起吊桥,这种姿态,倒是激起了宋军上下一阵嘲笑。
就在这里战吧,当大宋的铁骑表明了他们有击败女真南下军马的能力,并且有坚定地将这里收归大宋的信心。这檀州,就能成为萧言赶到之后,和女真人做决战的真正可靠的依托之地!
当时被檀州城上伸出的密密麻麻的弓弩守具示威,并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大声答话,表示不会开城的时候,方腾就住马笑着和马扩汤怀这样说。
檀州城下一战,必不可免,也必须打胜!
宋军选择的战场,在七渡河南的一块平坦之地。女真人来的固然是骑兵,可大宋也全是骑兵,选择限制骑兵发挥的崎岖之地,那是同样限制了自己。
虽然地利可以说是共之,却并不代表宋军不能占以逸待劳的便宜。宋军临时营寨,就立在这一块平坦河岸的高地,取居高临下之势,从营寨上用弓弩,就能控制住当面河道。这营寨虽然没有什么太坚固的防御体系,但是挖壕沟和竖一道并不太密集的木栅还是可以,并且留出了让骑兵冲击的道路。
若是女真骑兵绕开这个营寨不攻。这处立寨的地方,离檀州城不过数箭之地。除非檀州已经投降女真,女真铁骑一来就开城投降。不然女真人不管从哪个方向攻击威胁檀州,都要受到这个营寨宋军的控制,随时可以冲击他们的侧背!
立寨于此,正是摆出了一副求战的姿态,你女真鞑子要抢檀州,就先击败我们罢!
如果女真人马不肯吃这个亏,也不肯应对宋军立寨于此的挑战,采取相持的姿态。那么对于宋军而言,也没损失,反而是更好的消息。现在女真破口而入,放开岳飞他们的命运不管。需要争取时间的,不是女真,而是这一部宋军,他们要等待萧言的主力到来!
河岸之上,马扩和方腾两马并辔,缓缓而行。而汤怀和余江,则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论,一个在指挥神武常胜军做工,一个在和胜捷军在一起,养精蓄锐,等待即将到来的大战。
夜色早就笼罩在四野,秋日高爽的夜空,天上点缀的是繁星点点。
一轮秋月,映照古今。
周遭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只传来偶尔两句低声谈笑。檀州城头,还有初步成型的宋军临时营寨都点起了大大小小的火把,火光之下,马扩和方腾两人两马,在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鞑子什么时候会来?”
马扩一边漫不经心地策马而行,一边轻轻发问。
方腾想想,笑道:“你是打老了仗的,在下不过是读了一点兵书,死人都没怎么见过。马宣赞,难道你就不知道鞑子什么时候来么?”
马扩一笑:“早则明日薄暮,迟则明日天色大亮,鞑子就该来了。前面放出去的哨探,应该不要多久,就有军情回报过来了罢…………”
方腾微笑:“这么说,在下的预测也差不多,居然猜对了。”
马扩认真地看着方腾:“方参议,打仗这上头,有的是死人堆里头熬出来的经验,有的却是有天生的天分。方参议未经战事,却骤然随着俺们投入这九死一生的战事当中,却能一直心思清明,参赞军机,料敌动向,自家应对,无一不是深中肯綮,也最为合宜。军务上头,非天生之才若何?只是这份才能,非要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方腾哈哈一笑:“这么说,在下并不是赵括一流了?”
他转过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方腾,笑问:“那萧宣赞,在战事上头,天分如何?”
马扩认真地想想,轻轻道:“临敌果决,能不顾身。但有一线机会,就敢赌上全部。而到现在为止,萧宣赞也全部赢了。谁能不认为,萧宣赞也是天纵之才?战局错综复杂,各方纠缠一处,总有关键所在,而萧宣赞,都全部找准了。如果他不是当年在辽东久经兵事,那么就是萧宣赞也是俺马扩远远不如的天生将才,在这场屡经生死,总是在劣势绝境当中奋战的战事,将他掩藏的才能全部逼了出来!而现在,就要看看萧宣赞,能不能挽回这场天塌地陷之局!”
马扩说得认真,方腾也听得认真,难得的脸上没有了讥诮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他才轻轻嘀咕了一句:“在下也很想看看呢…………谁能挽此天倾!”
马扩认真听着,眼神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向南看了一眼,低低苦笑:“反正,不是俺…………方参议,你说,俺是不是从古北口离开,真的错了?鹏举少年英姿勃发,雄武盖世,更难得天生沉稳,有大将之才…………他比俺强甚百倍…………可眼下之局,却是俺活了,鹏举却生死难测!方参议,若然鹏举殉此边塞,俺马扩今后这一辈子,心如何得安?”
说到后来,马扩的语调当中竟然带来一丝哽咽,百折千回地想下来,这个从古北口先走的石块,仍然沉甸甸的不能从心头移除!
方腾定定地看着马扩,心中微微有一丝感慨。在汴梁日久,看了太多的歌舞升平,看了太多的丰亨豫大,也看了太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背后这个帝国的千疮百孔,但凡稍有些心肠的士大夫,谁不能在其间嗅到一些末世的味道?可人人还是装作都没看见,只是互相争斗的一个不亦乐乎,要不是萧言突然横空出世,就已然生生葬送了这场伐辽战事,葬送了这大宋最后一支可用之军。
如果人人都能如马扩萧言岳飞他们这样,这末世,又怎么会到来?自己来这趟边塞,实在是来对了。
他答复的语调,也动了一点感情,低低反问:“马宣赞,此时此际,大宋正值何世?”
马扩一震,突然想起了白沟河两岸的连绵尸骸,想起了童贯和老种小种,还有他们背后那位老公相的明争暗斗,想起了本朝此时钱引的崩溃,想起了汴梁的富丽万分,花石纲一船船的从江南运来,而激起了波及半个江南的方腊之乱!想起了朝局几乎就成了一个党同伐异的战场,想起了大宋百余年才养出来的这么一支西军这几年在大宋国内的疲于奔命,又因为朝局牵连而陷在这燕云之地苦战。想起了女真崛起之际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些女真鞑子的英风锐气和惊人的破坏力,再想起现在燕地局势乱成的一团…………
此时此刻,他也只能低低地回答一句:“还能是什么?只能说天塌地陷的末世,就在眼前!”
他说得沉痛,方腾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似乎这末世两个字,早就在方腾心中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着啊,大辽也是末世,大宋又何能例外?大辽值此末世,有耶律大石萧干此等英雄人物,又如何了?还不是只能看着自家雄国轰然崩塌!俺们也都是承平之时成长起来的人物,又焉能例外?马兄你少年就英姿勃发,难道可言就能超过耶律大石与萧干么?”
马扩抬头,用无比认真的神态,听着方腾的话语,似乎每一句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在心里过上一遍。
方腾神色当中也有了点沧桑:“…………何能天生豪杰,挽此天倾,拯饥扶溺!没有一场绝大风云,这等豪杰英雄,如何能脱颖而出?萧言于涿易二州,岳飞于古北口死战,还有一个个隐伏在草莽当中的汉家英锐,就待此风云,轰鸣雷动!若然他们磨练出来,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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