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当中的营火,更是星星点点,仿佛随着这些日子连绵的暴雨,天上银河,全部也倾泻而下,落在了高粱河南岸也似。
此等军势,饶是英雄,也要气短。
可萧干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脸上容色,没有半点变化,甚至有一点躬逢其盛的满足微笑。
望楼之下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音,然后就听见低沉的口令喝问声音,然后是十几人翻身下马,脚步沉重落地,杂沓地直朝望楼这里而来。
望楼上的亲卫已经探头出去,喝问道:“何人喧哗?”
楼下响起了几个嗓门,乱纷纷的只是嚷道:“俺们求见大王!”
一听声音,这亲卫就知道是萧干身边最亲信的一些奚人将领,怪不得能直入萧干大营当中。那亲卫看了萧干一眼,又探头出去:“大王夜观宋营,不得惊扰!都退下去!”
萧干身子终于一动,回首笑道:“你们这帮兔崽子,就会吵吵嚷嚷!都上来罢!”
脚步声绕着望楼盘旋木梯一阵咚咚乱响,这上面狭小,站不下太多人,这些奚人将领推了三两个代表爬了上来,看着萧干瘦长的身形站在那里,都行礼下去:“大王!”
萧干头也不回,笑道:“什么事情?粮食不够吃了?还是又和姓耶律的小子们打架了?”
一个奚人将领口快,冲口就出:“要是能和姓耶律的家伙们打一架倒也爽快!这些家伙,现在看着俺们的眼神都是不阴不阳,和俺们对面撞一个跟头都不说话!还有风声传出,说这些家伙要掉头回师,将大石林牙从燕京城中保出来!”
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人也就好说话了。
“大王,对面宋军军势已成,俺们下一步到底如何?”
“大王说到哪里,俺们跟着就是,这样不死不活的,却是消磨军中士气,儿郎们到时候使不动了,末将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
“大王,是战是走,俺们都是大王嫡系亲信,自然追随到底,但求大王明确示下!”
萧干回头,神色略略有点迷惘的样子,讶异道:“走,走哪里去?”
大家看着萧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难道萧干这样不死不活地蹲在高粱河北,吃本来就不多的粮食,不敢越河半步挑衅宋人,难道打的是在这里死战一场的主意不成?
萧干啥哈一笑,挥手给自己亲卫示意。两名亲卫顿时咚咚下了望楼,低声传令,在望楼四下警戒的卫士们朝外散了开去,望楼四下百步,一个人都没有了。
萧干微笑看着自己的这些心腹亲信:“是不是都以为俺萧干没有战心了?”
不等那些心腹回答,萧干已经朝南一指,哈哈大笑:“只怕那些宋人,也以为俺没有战心了!”
萧干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冷了下来,语意比身上披着的夜露还要冷:“和宋人都不敢一战,拱手交出燕京,就算俺真地带着大家在别处竖起奚国旗帜,又能在这乱世生存多久?宋军势大,我大辽就剩这四万子弟,还有背后燕京顾城一座,难道就以为我萧某人胆寒了?笑话!男儿大丈夫生逢乱世,还怕这场面不够大,不够更乱!
要在这乱世生存下来,只有靠实力,靠战必胜,攻必克!不打垮宋人,我们走到哪里,都只是死路一条!只有打败他们,凭借这燕京孤城一座,就算立起的奚国旗帜,我萧某人也要它如大辽鼎盛时期一样威风横绝海内!”
不管萧干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太过于不切实际,局势衰颓如此,还要以燕京孤城一座,大宋和女真两个大敌之间回复大辽帝国昔日全部荣光。不过这些郁郁已久的奚人子弟,看到萧干威风豪气,仍不减当年,都是精神一振。
萧大王果然没有意气衰颓,只要这腰仍然挺得笔直,这大势,也许还有可为!
不过,这萧大王信心到底如何而来,眼前这铺天盖地也似的宋军,到底如何才能击垮他们?
萧干笑着向几个心腹招招手,席地在望楼之上坐下:“也该给你们先招呼一声了…………如果俺所料不错,这大变之机,就应该在这几日了…………”
那个最先说话的奚人将领鲁直一些,忍不住又抢先发问:“大王,什么大变之机?”
萧干举手,由南向北的一比,指向古北口方向:“这些日子,你们都没注意到先有一支宋军直抵古北口,然后萧言那厮,又从他的骑军当中分出一部,继续向古北口方向前行么?”
这些情况,在座奚人将领里自然有人知道,其中还有一位是直领一部远拦子的。不管是马扩他们先期北上,还是汤怀所部被派出去后续接应,都有远拦子哨探跟随,萧干更是下令,这两部宋军走到哪里,远拦子就必须跟到哪里!”
有的反应快的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忍不住就颤声道:“女真要南下?”
女真南下,可谓大变,却无论如何称不上机会!这么庞大的一个大辽帝国,在数年前还煊赫不可一世,俨然北地庞然大物。数千生女真崛起于按出虎水,几年时间,就已经将大辽帝国打得分崩离析,乃至现在的奄奄一息!
在宋人面前,不论契丹还是奚人渤海,甚至燕地汉儿,不管高粱河南宋军军势多么的盛大,都没有太多的畏惧心理。
都觉得尚可以一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是对于女真,却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女真远在北安州,大家还可以装不知道,因为想也没有用,天祚帝几十万精锐都被打得惨败,这燕地四万残余还能怎么样?女真对大辽也是不死不休,天祚帝远逃夹山,仍然追慑。为了灭辽,还和大宋签订了盟约。这女真南下,正是大辽的死敌,只是多了一个更为可怕的敌人!
为什么萧干大王,还说这是可趁之机呢?
萧干看着大家骇然的脸色,淡淡一笑:“…………女真固然是大辽死敌,难道就真地是宋人的盟友不成?女真真地南下,也是打的乱中取衅,试探宋人虚实的主意。女真正是崛起之时,就是阿骨打老矣,无意进取,他麾下少壮,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焉能不垂涎更加富庶的宋国?如果南下,试探出虚实,正是大举南下的先声,宋人虽然打仗不成,可是算计这些东西却是清楚,焉能不明白女真人的心思?如果女真南下,如临大敌的不是我们…………我们只有一座燕京城了,而是宋人!宋人想这燕云之地,都想了百余年了!”
众人只是寂静无声,将萧干的话在心头反复过了几遍。半晌之后,才有一人颤声问道:“纵然宋人也如临大敌,这又如何是俺们的机会?”
萧干冷笑:“宋人想要这燕京想疯了!他们皇帝也要,大文臣武将也要,下至西军士卒也要。多少宋人,指望靠着复燕功绩升官发财。宋人北伐以来步调之乱,互相掣肘,还看不出来么?都是想要这场功绩而起!南人无非就是如此…………女真一旦南下,这些宋人只会发疯也似地想先抢下这燕京来!只要燕京到手,这些南下女真,不管是给岁币也好,给贿赔也好,只要能买得他们平安回去,一切就算大功告成…………俺不会看错,南人只会如此,也只能如此!”
萧干猛地站了起来,那些奚人将领忙不迭地也跟着起身,甲叶碰撞之声,铿锵响亮。萧干大步地只是走到望楼朝南边上,指着宋军大营的灯火:“宋人会在后面的严令之下,会在他们统军大将的催促下,仓促渡河,寻求和俺们决战,趁早将燕京抢下来!他们以为我萧某人已经没有战心了!宋人要是深沟高垒和俺们相持,俺们军资不足,只能束手。这些利在持久的宋军渡河而来,赶了几百里到高粱河来,不得修整就匆匆渡河,背水仓促求战,到时候,就是俺们将他们赶进高粱河的时候!难道你们还怕打不赢这样的宋军么?”
萧干语调凌厉,眼神如电,只是狠狠地看着自己麾下这几名心腹将领。这些日子强自按捺装出来的示弱和颓靡,早就一扫而空。每个奚人将领心中都跟过了火一样,根根毛发差点都直竖起来,一个个站得笔直,迎着萧干的目光:“俺们从来都未曾怕过这些南人!”
萧干语声有如金石之交,仰首向天:“但凡英雄,只会感谢他生于乱世,而不是悠游之秋!只有战必胜,攻必取,打垮他的敌人,才能在这乱世生存下来!如此时代,最后只能剩下一个天下之雄,我萧某人,就想做这样一个人!击垮宋军则活,不胜则死,男儿大丈夫,这样倒也痛快,何必如此婆婆妈妈的?决战之期,就在不远!”
所有人都是肃然,只是静静听着萧干的心声。在这一刻,他瘦长的身影,似乎充塞了高粱河两岸,还将身后燕京全部笼罩!
只有那个鲁直一些的奚人将领,在这个时候煞风景地又问了一句:“要是宋人当中也有明白人,先去据挡北面南下女真。在高粱河只是和俺们相持,击退了女真之后,再和俺们决战,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这个奚人将领,是参加过易州之战的,还是派出去在易水之畔抵挡宋军援兵的。那三百宋骑,挟着阳光出现在山丘之上,接着义无反顾地冲向自己黑压压的大营的景象,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动,就全部想起来了。
那些,也是宋人啊…………
萧干给问得一怔,脑海当中,不期然的竟然也浮现出一个名字。他和这个人未曾碰面,但是在涿易之间,这个人却带给了他领军以来最大的屈辱!现在这个人更是领着大宋最为精锐的骑兵集团,率先抵达高粱河南,耀武扬威于他的军阵之前,做为大宋全军的先锋!
接着萧干就狠狠摇摇头,将心底这点莫名而来的不安驱散,冷笑道:“宋人和我大辽交战百余年,出过这样的人物么?出过这样的英雄么?只有我们大辽一次次的南下,在我们最衰弱的时候,他们北伐而来,还是在白沟河被我们打得惨败!而在高粱河,这结局也同样不会变!宋人那些大臣,只会将他们最精锐的西军,全部葬送!”
高粱河水哗哗而响,隔着这道白亮的河水,宋辽大营灯火,将高粱河映照得莹莹闪动。风从河面上掠过,呜咽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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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岸宋军萧言大营的望楼之上。
萧言也如萧干一般,披衣凭栏而立,但是他却不是向河北而望,却是看向远处古北口方向的云山之间。
夜色寂静,再样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就连他身后亲卫,铁盔上凝结滑落的露水,也如萧干身后亲卫一般。
身后楼梯传来了响动声音,萧言心里一动,赶紧将头转向河北方向,看着远处辽军大营隐隐的灯火。
接着就听见了韩世忠的声音:“宣赞,别装了,俺知道你现在倒不担心萧干什么,心思牵系在哪儿,俺整天在你身边,还能不知道?”
萧言回头看看他,这泼韩五倒是大大咧咧的不以为意,抱臂靠着望楼柱子,笑嘻嘻地收了声音。
萧言声音冷冷的:“你还要质疑我的决断么?”
韩世忠摇摇脑袋:“兵随将转草随风,俺当兵吃粮十几年,什么样的军令没听过。照着做就是了,败得稀里哗啦不止一次,俺总能活着出来…………宣赞怎么决断,俺没意见,反正第一死不了,第二要板子打下来,俺这个副都虞侯也够不着官家惦记的位置,还怕甚鸟?”
碰着韩世忠这嚼不断的老牛筋,萧言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苦笑一声:“大军都上来了,还能怎么样?要是老子不奔着燕京一头撞过去,多少人就先要拿老子开刀了…………你泼韩五是不怕,世代宋人,老子可是南归之人啊…………以后还指望在汴梁城大鱼大肉,娶十七八个媳妇儿,死了几十个儿子争老子的家产呢…………”
韩世忠撇撇嘴:“当英雄只当一半,没味道得很…………换谁领这骑军,只要大军能踏实打仗,不光想着扯别人后腿,这功劳都立定了的…………宣赞觉得,这样有味道么?你走到今天,还不就是成就了别人不敢想的奇功,挽狂澜于即倒,做到了大家做不到的事情?才让大家追随你死战,才让胜捷军和白梃兵这样的骄兵悍将俯首贴耳,才让俺老韩象马一样整天跟着你屁股后面转悠?现在瞧瞧,也不过如此嘛…………”
萧言怒目看着韩世忠,低声吼道:“老子有什么办法!老子就是想要这大功!还能有什么挽狂澜于即倒?只要抢下燕京,就算女真真地来了,上面那个宣帅也有法子将他们送走。老子只要躺着吃就行了,其他的关老子屁事!要做大事,也得活下来再说,你泼韩五就一辈子没低头过?你觉得没味道,请便!滚蛋!”
韩世忠一怔,又咧嘴笑了:“跟着宣赞你升官快啊…………俺又没说要走,只是觉得有点无聊罢了…………今后真地没有波澜了?女真万一真地南下,到底有多大变数,宣赞你没想到?俺都能想到的事情,宣赞要想不及,真是太阳能打西边出来…………现在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