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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奠基者-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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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庆采访时,当年会战的老同志把我领到“二号院”——这是会战时的最高指挥机关,一个北京四合院式的大院子,也是典型的“干打垒”。余秋里当年就在这儿指挥千军万马大会战。二号院后面有个篮球场大小的无梁大棚房,最早是三探区领导为了想改善一下职工娱乐生活而盖的“礼堂”。建设这“礼堂”时,余秋里和康世恩都不在前线,后来他们得知这事后狠狠地把张文彬和宋振明批了一通,说他们就知道享受安乐,而且明确规定以后不得再建类似的“楼堂馆所”,“谁要盖谁就是拿人民的血汗钱犯罪!”余秋里和康世恩对会战所花的每一分钱都看得比自己身上的肉还要重!在他们的时代,任何一点点的铺张浪费都绝不允许,这是他们创立大庆艰苦奋斗精神并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动摇的理念。

从不娱乐的余秋里,在万般无奈的困难岁月,第一次开口让自己的队伍“娱乐娱乐”真是不容易。从此安达火车站旁的铁路俱乐部和二号院后面的那个礼堂内每逢节假日和周末开始有了歌声和笑声……但职工们仍然发现,即使所有的会战人员都上那儿蹦蹦跳跳,也不会见得到他们的部长余秋里的身影在那种场合出现。

余秋里宁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抽闷烟,也不会去凑“那份热闹”——他的天性一生不曾改变。四女儿晓红告诉我,就是到了90年代初,他见女儿在房间里听港台流行歌曲时,还煞有介事地经常走过去问一声:“是不是在听靡靡之音啊?”女儿常常为此哭笑不得。

这就是余秋里。他一身是钢铁,又一生是钢铁,从里到外,甚至血脉里涌淌的也是铁流钢水。然而这铁流钢水是滚烫的,也充满着革命柔情。

在秦腔高手李敬他们激情高歌、张文彬等人跳着优雅舞姿时,他余秋里一个人甩着那只空袖子来到职工住的“干打垒”或者机关食堂那儿——

“嗨,你们吃什么呀?给我也来一碗啊!”在一户青年职工的临时家属住宅里,余秋里突然出现在小两口的饭桌前。

“是部长啊?!”青年夫妇又惊又喜,想让座又不好意思。

“坐坐。快坐呀!”余秋里毫不客气地屁股往炕头一挪,双腿往上一盘,双眼盯着桌上,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似的。

本来紧张拘束的年轻夫妇一下笑开了颜:余部长没架子呀!就跟咱们老家邻居的大哥差不多嘛——余秋里那时也才四十六七岁!

“玉米糊糊!好!这是什么菜?”余秋里端起碗,“咝溜咝溜”地真的吃了起来。在筷子伸进碗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是野地里挖的……”女主人刚要说,却被男主人暗里使劲扯了一把。

“嘻嘻,这个……这个部长您不能吃。”说着要把那只菜碗端走。

余秋里不干了:“嗨嗨,我还没吃呢!”用筷子做着放下的姿势。

男主人无奈,重新把碗放上。余秋里夹起一大筷,往嘴巴里一塞,“吧嗒吧嗒”地嚼起来,脸上渐渐露出痛苦的样儿。

站在一旁的男女主人紧张到了顶:这下坏事了!部长要是在他们家吃坏了肚子可就是“政治问题”了。男主人一边再次将菜碗往炕头藏,一边上去要扶余秋里:“余部长您快吐了它!吐了它!”

女主人则把一只破脸盆端了上来。

余秋里憋红了脸,不解地看着两位主人:“怎么啦?我吃得挺香嘛!做啥要吐掉?”说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自个儿把那只放在炕头的菜碗端到小桌上,又狼吞虎咽起来。

“香!香嘛!”余秋里吃得津津有味,“哎,你们一起动筷子呀!”

“余部长您吃这野菜不会有事吧?”男主人小心翼翼地。

“哈哈哈,没事没事!”余秋里一边吃着,一边开心地给年轻的小两口摆起“龙门阵”来:那会儿我们红军过雪山草地时,也没有吃的!哪比得上今天,大家不管怎么说还有几十斤供应粮嘛!我们红军长征最困难的时候,一粒粮食都没有,全是靠挖野菜填肚皮。哎,你们别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练了一套本事:什么野菜能吃,什么野菜不能吃;什么野菜吃了有营养,什么野菜只能充饥不当饱;什么野菜能治病,什么野菜一吃就泄……嘿,你们别笑嘛!是这么回事嘛!有一回我们团的一位营长上一家地主家偷吃了一通豆饼,就是给猪吃的那种豆饼,那家伙一到肚里火大呀!胀得那营长最后没有办法,只得老实向我报告说自己犯了纪律——我们红军是不让随便偷吃东西的,就是到财主家也不行。我看那营长捂着肚子直打滚,便上山去给他挖了几棵野菜,然后找了两块瓦片,下面垫起,点上火煮。那营长喝了几口汁,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了……哈哈哈,吃饭时讲这不卫生不卫生。换个话题。我再说说长征路上的故事吧:你们不是听说过我们过雪山草地后啥都没有吃的了吗?那才真叫啥也没吃的。几万人往一个方向走,连树皮草根都给扒得精光。有的部队包括中央纵队的同志就开始杀马吃。那马是通人性的噢!你杀它它就掉眼泪嘞!可掉眼泪也不行呀!它马也是革命的功臣,我们过雪山草地它也得为我们革命事业作牺牲嘛!它懂!可马也不是所有的部队都有的,我们团就没有。人家吃马肉,我们馋哪!我这个当团长兼政委的也馋嘛!有啥法也让部队尝尝马肉味呢?我派通信员上他们杀马的地方看看还有没有剩骨头残肉渣给大伙儿塞塞牙缝!通信员捡了两只马蹄,垂头丧气地向我报告说什么也没找到,说人家连骨头都敲碎煮汤吃掉了,就剩下这铁掌钉的蹄子扔在一边没动。我捡起马蹄一看高兴地拍拍通信员的肩膀,说太好了!你任务完成得太好了!通信员愣在那儿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找来几块石头,命令他和我一起敲那马蹄,三下五下,那箍住马蹄的铁家伙断了,露出蹄肉。我拿着它对通信员说:你把这煮了!通信员一看,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说政委啊!这可是好肉哪!我说那当然,这是马身上最有营养的部分,不仅有营养,且能保你轻松走过雪山草地!我这招绝吧?通信员喝了煮好的马蹄汤后,精神大增,对我说:这是他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后吃的最好的东西。我对他说,你立即组织一个班,走到队伍的前面,专门负责在沿途捡别人扔下的马蹄。通信员高兴得连蹦带跳地接受了任务。嗨嗨,我又把他叫住,悄悄在他耳边告诉了几句,通信员听后哈哈大笑,便撅了屁股、提着枪,带着一个班的同志乐呵呵地执行任务去了,没过多少时间大获全胜回队……

余秋里像说书先生似的,话到关键时刻忽然停了下来。

听得津津有味的小两口忍不住叫嚷起来:哎,余部长,你对那小通信员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余秋里夹起一筷菜,又“呱唧呱唧”地喝上几口玉米糊糊后,抹抹嘴,说:我对他说,你们出去捡马蹄,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捡了吃的,要不人家再不会扔下马蹄留给我们团吃啦!

哈哈哈,余部长真有你的!哈哈哈……小两口笑得前仰后合。

余秋里这时的脸上也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不过,我也有失算的时候啊!将军部长继续摆“龙门阵”:那是在抗日时期,生活也非常艰苦。有一回我开会去,见了我的老首长贺龙、彭老总和任弼时同志,他们都是我的老首长,所以也很熟,也很随便。我当时在前线也是旅长、师长的干活了,可那时生活也非常艰苦,啥也没得吃的。有一天我觉得肚子特别的饿,便乘开会间隙,上首长他们住的窑洞闲逛看看有没有啥吃的。进去一看,空空的,啥都没有,非常失望。刚想出门,转头一看,见他们的桌子上都有一盏豆油灯。我眼睛就立即发亮:这豆油是好东西呀!我记得小时候我妈过春节的时候给我们炒菜时能够放上一点点豆油那菜香嘞!我心想:老首长啊,你们这么可怜兮兮的一点不留东西给我吃,就甭怪我不客气了。我偷偷找了只碗,将三位首长的豆油灯里的豆油统统给扫荡了……嗨,你说巧不巧?关键时刻,给彭绍辉看到了!彭绍辉你们知道不知道?也是个大将军,了不起的人物!他看着我在偷首长的油,笑笑说秋里同志啊,你的身子骨太瘦了,胳膊锯了后也一直没好东西补补,这回你把豆油拿回去炒点小米吃,也算是为了革命,我保证不向首长泄露“秘密”。阿弥陀佛。我开心地回自己住的地方,手忙脚乱地找人帮我炒了些小米,香啊!我越吃越感到香!哪知到了夜里,肚子就开始打起仗来,咕噜咕噜地折腾了一宿,拉得我连老本钱都全丢了……

哈哈哈……小两口这回听了不仅是笑得前仰后合了,那年轻的女主人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擦。余部长,余部长你、你……哈哈哈……

嘿嘿,哟,又说不卫生的事了!余秋里笑着收住话。来来,继续吃,吃!好像现在他是这个小屋子的主人似的。

余部长,你这么大的首长,怎么也这么逗啊!男主人忍俊不禁地笑言。

怎么?我也是人嘛!肚子饿到家了,谁不见啥都会眼睛发直嘛!再说,我当团长、旅长时,还没你们年龄大嘛!余秋里乐呵呵地为自己辩护。

可是……余部长,我们队上有个同志也因为太饿了,上老乡的地里偷了几斤葱,结果被安达公安派出所抓进去了!

嗯?有这事?余秋里的筷子悬在空中,脸色严肃地问年轻的男主人。

是。而且听说那边已经抓了我们不止一两个人了!

余秋里“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不像话!凭什么抓我们的人嘛!那双盘在腿底的脚也下来了,将军愤愤不平地说:平时我们讲群众纪律没错,可他们是饿的!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的嘛!再说,不也就拿了点填肚子的东西嘛!怎么随便可以抓我们的人?岂有此理!要抓也得由我们来抓嘛!

空袖子又甩起来了!

余秋里愤愤出门。突然又回过身,脸色缓和地:“噢,我谢谢你们今天的这顿饭。”

礼堂里的舞曲还在悠扬地响着。机关党委保卫部门负责人却被余秋里叫到了跟前。

“多少人被他们关了?”余秋里胸脯一起一伏地厉声问道。

“总共有47名。这是安达公安局前天邮传来的一份案情通知书……”保卫部门负责人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余秋里面前。那上面的案情写着:

孙文良党员机械厂工人盗窃先锋生产大队葱二斤;

范华银团员装卸工人盗窃安达车站豆饼半块,计四斤;

王成运输队司机盗窃供销社粉皮一袋;

张贵钻井指挥部拖拉机助手有偷粮嫌疑,当场被抓;

……

“余部长,我听说公安局还把油建指挥部的副队长徐万生抓走后,扒光了衣服吊在梁上用木棍和草绳抽打呢!”机关工作人员说。

“扯鸡巴淡!”余秋里勃然大怒,桌子拍得“咚咚”响。“你明天就到那个安达公安局把人给我统统领回来!告诉他们,是我余秋里让把人领回来的!”

第二天,47名被关的石油工人全部归队。安达地区的公安局长亲自登门作了自我检讨。

“告诉他们,工人有错,他们可以管,但不许抓人!想想看,我们的工人真要想偷他们的东西,几万人哪!还不把整个安达地面上的东西全给铲平了?偷偷偷!几根烂葱几块破饼,那也叫偷啊?”协调会前,余秋里传出这话。

之后,会战方和地区达成友好协商,捕人的事情再没出现。

人放回来了,但职工们的饿肚子现象并没有解决,而且越发严重。干部会上,余秋里听到了许多他根本想象不出的事:

运输队的一个司机,因为饿,开车半道上看到一只野兔子,放下车,追了整整18里,野兔累倒了,那司机也累倒了,人和兔子一起倒在了荒地,最后是人把野兔吃了。

钻井队的一名钻工,下班路上饿倒在水泡旁,见水中有鱼在跳,便跳下去逮。水泡子大呀!鱼儿游得快,那钻工空手逮不住鱼,就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水里钻,最后鱼被人吃了。

地质队的一个小分队,三个人碰上了四条狼。在平时,狼群还不高兴死了,可这回四条狼被三个地质队员吓得屁滚尿流,最后狼趴在地上向人求饶。求饶也没用,狼肉也能填人肚。

有只野鹰飞到了钻塔,本想瞅准机会抢叼块玉米面吃吃,结果遇上了几十个手持铁棒木杆的钻工满草原地追赶它,一追就是一个下午,老鹰倒足霉,飞不动了,躲在草根里以为能救得一命,结果几十个钻工连它的皮都煮成了三大锅汤给喝了……

“好!革命英雄主义!”余秋里大喜,有力的右胳膊在空中挥动着,仿佛他也刚刚尝过这些美味佳肴。

“可是也有职工不像话,竟然有人拿着罗马手表上农副市场上去换饼干吃!”

“二探区有人连部里发的毛毯都弄出去换东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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