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里这回笑了。是该值得笑一笑了。石油部的华侨饭店会议已经过去了45年,当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一步一步走入这段历史并再回过头看看后来新中国石油走过的石油史,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康世恩同志为什么说此次会议是“中国石油工业发展的里程碑”了。是的,石油工业与其他行业很不相似,尤其是中国的石油工业,这个行业本身的基本特点是它的“未知数”,油在哪儿是未知数,能不能成为油田开发、怎样开发、开发的结果又会怎么样等等都是未知数。对待这样一个特殊战役,靠常规的工业化运作简直是无法前进一步。
“好,现在散会!”
代表们带着一身热血,纷纷离开北京,准备接受更大的任务。而新疆局和青海局、四川局等局的领导没有先走,他们围着余秋里和康世恩等部领导就是不走,说一定要从部长嘴里听到下一步如果松辽要大干,必须有他们几个局的任务、而且是最光荣最艰巨的任务才走。
“放心,余部长绝对不会轻易将啃松辽的硬骨头任务放过你们几个局的!他是干什么的?指挥打大仗打硬仗的将军!他最知道关键时刻用谁不用谁!回去吧,好好统一思想认识,做好松辽大仗准备!”李人俊对几个局长表态道。
仗,有的是给你们打的!这是将军们习惯用语。但余秋里没有理会王其仁他们几个,现在他心里想的是尽快弄清楚松辽到底是个啥情况!松基三井一口井出了油,并不能说明松辽是否有油的根本问题——当然它出油本身也是个希望,一个很大的希望,但川中的教训一直压在他余秋里心头,再不能轻举妄动了,否则再一次在毛泽东面前丢丑的话,他余秋里真的只能回家帮素阁抱孩子了——余秋里是这种人吗?四十四五岁,年富力强时,自然不会干这种“没出息”的事!
这时的康世恩有些弄不清余秋里的意思:按照他这一年多来跟独臂部长一起工作的习惯看,他余部长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见了松基三井这样“曙光初照”的形势面前那么沉得住气!干吧!甩开膀子在松辽上干他个翻天覆地!至少比四川那边的会战干得更欢势嘛!但康世恩很快明白了余秋里的意思。
“老康,这回松基三井的出油情况,以保守的数字向外说。宣传上更不要多说这事,现在还不是时候。”秦老胡同的再次聚会时,余秋里第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
康世恩完全明白了:余部长在等待松辽下一步的进展情况。于是他报告说:“松基三井这两个多月的出油情况一直稳定,这说明地下储油情况和地质构造不像川中。”
“其他布置的井进展怎么样了?”余秋里更关心松基三井后部里所决策布置的另外63口井,尤其是布在大同长垣构造上的那56口井。地质部现场地震队送到石油部的资料已经证明,那个长垣构造长达千余公里、宽有数十公里,横卧于松辽平原的盆地中央,像一只巨大的长方形鱼盘,葡萄花、高台子和太平屯等几个构造则像大“鱼盘”中的几个小土豆。要是长垣整个构造都能证明是储油的,那将是个什么样的油田呀?!
不敢想不敢想,部机关好几个技术干部一听连连摇头,虽然他们心里也希望能为祖国找到一个大油田,但他们没有勇气去想到这回要找出一个世界级的大油田。
怎么不敢想?中国就不能有“巴库”?何长工老将军不已经说要在三年内找到“中国的巴库”嘛!余秋里把右手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雄鸡头”上,丹田之气一提:我就要“中国的巴库”!
“部长,松辽的长途电话接通了。”秘书将电话筒放到余秋里的手里。
“喂,我是余秋里啊!什么?还听不清啊?”余秋里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把院子前后的人都吵醒了,可松辽那边的电话里还像苍蝇似的不停叫嚷着:“你能不能再声音大一点?”
余秋里用力抬起一条腿,跨在木椅上,想借助这力量把底气再往上提高两倍:“……同志们哪:你们必须千方百计地争取速度!对,速度!在工作中要做到四快:快运输、快安装、快开钻、快钻进。哎,对头,四快!你们要知道,这一批打得快和慢,会直接影响到下一步的布局问题!也关系到明年全盘的工作布局问题和决心啊!是的,我很着急。你们早完成10天,我和部里就可以早10天下决心。对,对对。所以我现在再次要求你们:务必在明年3月前将长垣构造上已定下的56口井打完它!哎,对对。目前松辽只有一口井出油还不能说明问题。能不能把松辽这个油田定下来,你们还要做许多艰苦的工作。现在的任务是加速勘探,鼓足干劲,分秒必争!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松辽那边回答得很响亮。
读者是否意识到,此时的将军部长心目中已经开始在酝酿一场共和国空前的建设大战了!从来到石油部后,将军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对克拉玛依、柴达木等油田的实地考察和调查研究,早已认识到,中国的石油之战,再靠过去分散兵力在这一处掘几个孔、在那一处再搞几块地普查勘探一下,或者像西方的公司式开发是不可能大有作为的。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才10来年,完全的计划经济形式也不可能让他采取西方式的石油开发模式。那么可以选择的只有一种:利用社会主义的优势,集中兵力干大事。而石油工业的特殊性,又使他非常自然地想到了用军事手段、军事艺术和军事思想来完成和实现这样的大作战计划,便成了毫无疑问的最佳选择。
这是余秋里娴熟的一门指挥科学。他在战争年代,从毛泽东和贺龙、彭德怀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更多的实践是他自己的。关于余秋里在军事科学上的独特才能,我听过专门研究过他的军事专家们说:余秋里的本事在于他既有纯粹军事家的那种决断勇气、敢打敢冲和战之必求胜的战将风范,同时又有政治家的那种善于把握战斗人员的思想、觉悟,并通过行之有效的政治鼓动,使每一个参战人员时刻处在自觉自愿的高昂斗志状态的政治韬略。
川中一战,余秋里在毛泽东和全国人民面前丢过脸面。但对余秋里个人和对后来的中国石油事业来说,真是难得的一份宝贵精神财富。
华侨饭店会议吵得很厉害,有人认为按余秋里的脾气,必定会把那些不听命于他、在关键时刻另有小九九的下属,以最严厉的方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但将军这回没有,他镇静自若地驾驭着整个石油队伍的方方面面,以细致、耐心、实事求是和体谅、理解的工作方法,让人心服口服,最后达到他愿望的那种“万众一心,所向披靡”的目的。
好了。队伍不再是你行你素、我行我素的散沙一盘了。情绪高昂的战前准备已就绪。现在只等一声令下了。
战令好下,但“敌人”在哪儿?“敌人”的兵力有多大,又以什么方式采取行动?余秋里现在需要亲自决断——川中经验已经告诉他在没有弄清地下情况时,他的“石油之战”就不能发令。
战前的侦察是最必要的。布孔打井的勘探普查,是“石油之战”的基本侦察内容。余秋里因此特别关注新布下的几十口井,尤其是地质部现场地震资料所显示的那个“大鱼盘”——长垣构造上的那56口井。这是余秋里为了继续论证松基三井的出油是否真的稳定和高产,更为的是确定松辽是否真的存在大油田。
“老康,应该再派技术力量往那儿去,只有吃透吃准那边的地下情况,我们才能决定行动决策。”余秋里急切和焦虑地一次次找来康世恩,催促他调集更强的力量到松辽那边去。于是康世恩迅速把石油部几位技术“大将军”张俊、翁文波、李德生、童宪章等全部派到松辽前线,与已经在那儿的张文昭、杨继良、安启民、武依民及从苏联留学归队的胡见义、崔辉、李葆青等会合,展开技术评估松辽的“侦察尖刀行动”。这些技术专家来到前线后,分组行动,有合有分地死死盯住每一口勘探井的钻探进展,一有情况,立即汇聚一起研究分析。
即便如此布局,余秋里仍然不很放心。1959年12月26日将军部长风尘仆仆地踏上了松辽大地。也许谁也无法理解日理万机的他,为什么在本年度只剩下最后几天的时间,还要赶到遥远的北国?
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呢?
将军一路默默无言,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苏式嘎斯吉普车窗口,在寻觅、在探究、在思考他眼前的这块陌生而充满神秘感的黑土地。
啊,这就是松辽,广袤无垠,一展平川,举目无边。
啊,这就是松辽,白雪皑皑,漫天银装。一个连一个的水泡子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而在几千万年前,这里曾是草木茂密、鸟飞雀欢、鱼虾满塘、玉珊碧翠、兽禽同乐的水泽天国呀!
太美了!美得透心,美得刻骨,美得热血腾升。
但也太苍凉了!苍凉得叫人恐惧,叫人寒战,叫人慨叹。
嘿哈哈哈!这就是我们的北大荒!将军突然一阵放纵的大笑。那笑声惊得近处的一群黄羊蹿跳躲闪,逃之夭夭……
松辽,以其原始的质朴和宽阔的胸怀,第一次迎接了我们的将军部长。
“真他妈的冷噢!”司机一次次叹息,一次次呵气——从他嘴里呵出的气,如同白色的狗尾巴,又忽而消失得影迹无踪。
毛领军大衣里的将军部长则露出头,朝司机笑笑,然后举起右手,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摘下头上那顶绿呢军帽,朝自己的脸上扇起来!
“部长你还热啊?”司机惊叫起来。
部长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说:“热!就是热!”
司机疑心重重地瞅了一眼将军那个头颅,可不,毛茸茸的发根里竟然有晶莹在闪动!
热!哈哈哈!这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里,谁能言热?唯有大将军斯人也!
“咔嚓嚓——”突然,吉普车前的轮下响起一声冰裂,于是四周的冰天雪地犹如一块电极板,顿起一串奇妙而悦耳的声音,一直传至天边……
怎么回事?司机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地仍然白雪茫茫,连天接地……
“嘿嘿,你们没有往前看嘛!看,那边是什么?”将军部长笑呵呵地抬起右手,指指略偏西向的前方。
“哎,快看!红旗!”司机惊呼。他的眼前,一面鲜艳的红旗分外醒目地在雪地里招展……
“是是,还有钻塔!我们的队伍呀!”秘书也看到了:一尊耸立在天地之间的钢铁钻塔……
“加速!上我们的井台去!”将军部长把右臂奋力地向前一挥,像当年带着红军纵队飞越雪山草地。
吉普车的四轮后顿时溅起一片雪浪……
“到了到了!葡萄花7号井!”在北京很少有笑声的将军部长,今天格外高兴,尤其见了自己的队伍,笑呵呵的脸没换过相。
“同志们辛苦啦!”吉普车的轮子刚刚停下,将军部长的双脚已经踩到了井台。
“是部长啊!部长您怎么来啦?!”工人们先是一愣,继而欢呼起来,纷纷围聚过来。
“我来看你们哪!”将军部长抬起左腿就往钻塔井台的甲板上迈。
“哎哎,部长别上来,小心滑倒!”工人们嘻嘻哈哈、咋咋呼呼地又想挡住部长,又想拉他上去。愣神间他们发现挡是不可能的,于是干脆扶住部长的左右胳膊,一把将他拉到了又滑又冰的井台上……
有人发现,他们揪住的是一只空空的胳膊:怎么回事?他们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又不敢吱声。
“部长在长征路上打仗打掉了一只胳膊。”有干部轻轻向愣着的工人耳语道。
原来如此!工人们肃然起敬。
“来,我们握握手!”余秋里将右手伸向每一位正在井台工作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小心哪余部长,您的手没戴手套,可千万别碰上铁器,那样会撕掉皮肉的!”轮到与一位青工握手时,那青工缩回手,这样说着。
这回是将军愣了:他想脱去青工的手套与他握手,但没有成功。
“部长您别动,我自己来。”青工慢慢地脱下手套,露出裹着纱布的手。
“怎么,手受伤了?”将军把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有一次换钻时,没顾上戴手套,结果摸了一下钻杆,就给撕下了一块皮……”青工不好意思地说。
余秋里不无心疼地问:“很疼吧?”
“不疼!”青工挺挺胸脯,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稚气。
余秋里转过头,对井台的干部说:“咱们来这儿工作的同志不少是南方人,他们不知道北方到底有多冷,千万要告诉同志们在冬季施工的注意事项!”
“是,我们一定注意。”
“这儿真是奇冷啊!”余秋里这回真开始感叹了。他看到井台上刚刚泼上的热水,仅仅冒了几丝白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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