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范参谋长这么说,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范参谋长管不了许多了,他说:今天老胡不在,我心里不痛快;孩子结婚了,这我痛快。我们老哥儿俩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也没喝上两杯。告诉老胡啊,我老范想他。你还告诉他,他的事我没忘,总有一天他会离开农场的。
范参谋长说到这儿,眼睛湿润了。说完,他又摇晃着走开,和那帮老战友去碰杯了。
婚礼结束后,小金异常冷静地给老胡写了封信,告知女儿和范幸福结婚的消息。
老胡在一个有风飘雪的日子里,接到了小金的信。读着小金的信,他的心情很复杂,就这么一个女儿,结婚了自己还没能去参加,他感到不安和遗憾。但同时又感到庆幸,庆幸女儿终于有了归宿。他在农场的宿舍里,望着窗外,听着北风的呼啸,看着纷飞飘舞的雪花,他流泪了。为自己,也为女儿。
事情在范参谋长当上了副司令员之后出现了转机。副司令员就是军区领导了,于是范副司令员多次在军区党委的大会小会上,多次提出胡作家的问题。范副司令说:不就是本书嘛,有些问题又能咋?教育教育,以后不要那么写不就得了。胡作家这人我了解,十三岁放牛……
范副司令把胡作家的问题提出来了,政治部就很重视,经过多次研究,终于得出了结论:胡作家的问题虽然比较严重,但还是可以教育的。既然已经在农场待了几年了,改造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一纸命令,把胡作家调回了军区,恢复军籍、党籍,还有以前的待遇。于是,老胡就又是作家了。
胡作家从农场回来后,并没有见到范副司令,只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仍朗声地在电话里冲胡作家说:胡哇,以后学聪明点吧,该写啥不写啥你知道了吧?年轻那会儿,我劝你改行,当个军事干部;现在都年纪一大把了,没改的希望了。以后能写就写,不写拉倒。写能咋,不写又能咋?啥时候,咱哥俩儿再喝两杯。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胡作家知道,自己能从农场回来多亏了范业;就连女儿的进步也多亏了他,他从心里感激他。
毕竟一同放过牛,毕竟是战友,也毕竟是亲家,放下电话的胡作家感情丰富地想着。
胡作家回来没多久,女儿改姓的事,还有断绝父女关系的事,他都知道了。他知道这些事情后,最初显得很激动,在屋里一圈圈地走。小金小心地看着他,然后就替女儿解释着:孩子小,不懂事,怕影响了自己的前程。老胡啊,你要是心里难受就摔点东西吧,拣那不值钱的摔。
胡作家没摔,也没砸,他走了几圈后就停下了。他冷静了下来,孩子为了自己的命运和前途所做的一切,他理解。做父亲的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呢?由此,他又想到女儿这么多年的不容易,一个女孩,孤身在部队基层奋斗,自己没帮上孩子,还差点连累了她。这么一想,就觉得对不住女儿了。于是,他开始撕心裂肺地思念起女儿。接下来,他给女儿写了信,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可女儿似乎并不思念他,也没有马上回来。过了些日子,来了一封信。信也写得很冷静,收信人仍是母亲小金。女儿在信里和母亲先说了一些家长里短,最后才提到父亲,她在信里说:请转告父亲,回来就好。以后就别写了,多注意身体。落款的时候没写名字,只写了“女儿”两个字。
老胡看了女儿的信很失望,也很落寞。小金就说:老胡,慢慢来吧。女儿还没转过弯来,她拉不开脸,慢慢就会好的。
老胡是不会计较女儿的冷与热的。倒是女儿仍在计较着他,虽然他现在不是右派了,可毕竟曾经是过。如果这时承认了父亲,和父亲恢复了关系,在她干部的履历表上就会写上父亲的职务,还有曾经受过的处分等内容。况且,这么快就让她从心里到精神上接受父亲,她很难做到。
老胡对女儿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情洋溢地写信、寄信。信不再被退回来,但女儿的回信异常冷静,仍只给母亲写信,捎带着说上一两句问候父亲的话。
那些日子里,老胡异常苦闷。
11
昔日的小岳,已经是军区歌舞团的团长了。她很忙碌,走起路来脚步匆匆,目不斜视。小金偶尔碰到小岳,也都是主动向小岳打招呼,她才把目光飘移过来,然后惊呼道:亲家母呀,咋老长时间见不到了。啥时候有空,去家里坐坐。
小金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想:你和老范都那么忙,哪有工夫陪我们呀。
俩人站在空地上,说上几句客套话,小岳就很团长式地走了,留给小金一个背影。小金心里阴晴雨雪地回到家里,冲老胡感叹:你瞅瞅人家小岳,如今都是团长了,忙得跟什么似的;我呢,当初转业去了工会,现在还是在工会,快退休了,才是个股级待遇。
老胡从书上抬起头,费力地说:人家是人家,咱们是咱们。
老胡从农场回来后,果然很少写东西了。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家里看书,把毛泽东当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找出来,看了好几遍。然后就站在窗前,望着草青草黄的世界,长时间地思考。
平平淡淡的日子过得很快。先是范幸福和金怡有了孩子;转眼孩子会走,又会跑了。孩子是男孩,叫范小金,调皮又聪明。一家三口,每年都会从部队回来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先去范副司令家。范副司令的车把一家人从车站接回来,安顿好后,他们才到老胡这里坐一坐。老胡很喜欢自己的外孙,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又亲又叫的,然后他就问孙子:告诉姥爷,你叫什么?
孩子清楚地说:范小金。
老胡听了,心里就动一动。心想:孩子该叫范小胡才对啊。在这之前,小金看出了老胡的落寞,曾对他说:要不,我给女儿写信,让她把姓再改过来。
老胡想想说:改个名字怪麻烦的,别难为孩子了。叫啥不一样呢,不就是个名字嘛。
说是这么说,但老胡的心里仍沉沉的,像压了厚厚的云。
如今的女儿进了家门,跟客人似的,很拘谨的样了。一双目光也不和他对视,躲躲藏藏的。老胡就想:女儿还生分呢。他的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一家三口人来礼节性地坐一坐,拿来一些当地的土特产,然后就客气地告辞了。
老胡见女儿、女婿真的要走,就恋恋不舍地抱起范小金说:小金哪,跟姥爷姥姥再玩会儿吧,姥爷喜欢你。
范小金直言不讳地说:爷爷家的房子大,我要去爷爷家。
老胡就把范小金放下了,冲他们挥挥手。等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了,才发觉脸上一片湿湿的。
老胡和小金面对着又空下来的家,呆呆地望着。小金毕竟是女人,泪水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老胡哇,别伤心,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老胡挥着手,像赶什么东西似的说:我不难过,难过啥啊?说话的时候,眼睛又一次湿了起来。
女儿是女儿,女婿是女婿,胡作家不计较这些。不住在这里,就住在那里,住哪儿都一样,谁让人家范副司令住的是小楼呢。那里宽敞,也舒服,只要孩子们高兴,怎么着都行。可他实在忍不住想外孙时,就给老范家打电话。电话有时是老范接的,老范就朗声说:胡哇,咱们一个院住着,还打啥电话?就这么几步路,过来吧,咱哥儿俩整几杯。
老胡就说:年纪大了,整不动了,就是想听听外孙的声音。
老范楼上楼下地喊着孙子,让他来接姥爷的电话。最后,不知是谁强行把范小金拽到电话旁,孩子显得很不耐烦,叫了声“姥爷”,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又疯跑去了。老胡就冲电话里说:这小东西!
接下来,又和老范扯了几句,电话就挂上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范幸福他们休完假就回部队了。他们一走,两家就都空了。接着,又剩下长长的思念和牵挂。老胡又开始给女儿写信,说父女关系,说自己早就理解了女儿。女儿仍偶尔有信来,仍寄给母亲小金;对父亲的问候也是三言两语。女儿一直不愿意和父亲沟通,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每次女儿来信,都弄得老胡心里很郁闷。
老胡有时也能和老范不期而遇。每次碰到范副司令,他身边都有许多人,前呼后拥,匆匆忙忙的。他隔着人群冲老胡挥手,然后“胡哇胡哇”地喊上两声,算是打过招呼了。老胡这时会停下脚步,恭敬地望着首长一行匆匆离去。
老胡几年没登过范副司令的家门,不是因为外孙,他都没主动给他家打过电话。虽然他在内心里感激老范,没有老范的相助,自己和女儿也不会有今天。但感激归感激,随着老范的官当得越大,老胡心里的那堵墙就越厚。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有了那堵墙,看不见、摸不着。想外孙想得忍不住了,就拿起电话想和老范聊一聊小家伙,可几次拿起电话后,又放下了。
晚上有时睡不着觉,老胡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放牛,行军打仗,战地采访。想到这些,老胡就湿了一双眼睛,他怀念那些逝去的美好岁月。
他想念着老范的时候,老范也在想着他。
一个周末,范副司令给老胡打来电话,邀请老胡在周末时陪他出去转一转。老胡本想推托,况且他现在也没有转一转的心情,但考虑到横在俩人之间的“墙”,他还是犹豫着答应了。他从内心想拆掉这堵墙,让俩人重回到以前的岁月。
老范这两年不打猎了,也没有猎物可打了。他最近又迷上了钓鱼。
范副司令一行,乘两辆车出了城。前面是开道的车,车里坐着秘书、警卫员等人,他和老胡坐在专车里,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池塘前。
那里已经有党政军的领导恭候着。握手后,范副司令隆重地把老胡介绍给众人,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是亲家哟。
众人上前和老胡热情地握手,嘘寒问暖,接下来就是钓鱼。钓鱼的时候,众领导仍不离范副司令左右。他们为范副司令钓上的每一条鱼欢呼,也为脱钩的鱼而惋惜,一干人惊惊乍乍,情绪也是跌宕起伏。
老胡想和范副司令说说话的幻想也成了泡影。他隔着众人望着范副司令,觉得陌生又遥远。他想:这大概就是和范副司令之间的那堵墙吧。这么一想,心里就没滋没味的。
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俩人坐在车上,范副司令拍着大腿说:胡哇,你看你多好。我是身不由己呀,想钓个鱼都不得清静。
老胡似乎找到了和范副司令沟通的契机,想冲他说点什么,侧过头,却发现范副司令已经睡着了,还打起酣。他的心境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范副司令再邀他时,他就找出各种理由婉拒。他知道,范副司令是诚心实意的,而自己的推托也是真心真意的。
12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又是几年。
范小金上小学那一年,范幸福和金怡双双转业了。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这个城市,那时他们还没有自己的住房,就住在范副司令家里。
这些年,一家人每次回来都住在那里。偶尔回到老胡家也只是吃顿饭。吃饭的气氛总是很压抑,老胡就努力着想把气氛弄得热烈一点儿,说金怡小时候的一些事。金怡不搭腔,埋着头,完成任务似的吃饭。吃完饭,金怡望一眼范幸福,范幸福也看一眼金怡,不知谁先说了一声:咱们走吧。
于是,一家三口在老胡和小金殷切的目光中,走了。这么一来一往的,老胡的心里就会难过好几天,然后背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房间瞅瞅,冲小金说:咱们家有那么小吗?就住不下女儿和外孙了?
小金理解老胡的心情,她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女儿这么做有些过分了。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在家里住过一回,哪怕是有一回呢,她心里也能好受一些。小金就找了个机会,把女儿从范副司令家叫了回来,关起门,母女俩谈了一次。
母亲面对的是女儿,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她说:你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才离开,难道对这个家就一点感情也没有?是谁对不住你了,你爸当年是当了右派,但你说改名也就改了,说不理你爸就不理你爸,你以为他心里好受吗?
金怡低着头,不说话。
母亲又说:你爸早就不是右派了,他都平反好几年了,你干吗还这么对待他?
金怡抬起头,眼里含了泪:妈,你别说了,我啥也不为,就是心里转不过弯来。
最后,女儿是哭着跑出了家。母亲叹口气,老胡对小金说:算了,算了,让时间告诉她一切吧。
外孙上初中那年,范幸福当上了公司的总经理,金怡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一家人仍住在范副司令家里。
也就是外孙上初中那年,范副司令离休了,老胡也离休了。离休那年,范副司令享受中将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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