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好饮,千杯不醉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他不醉不归的话一出,立刻激起了男儿天生好斗的心,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去,连太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阿不将苏墨弦扶回新房,看到院子里的喜娘和丫鬟时,苏摩弦的眼睛里生起没有人看得懂的笑意。而后,他挥了挥手,将所有人挥退。
艰难地走回新房,每走一步,脏腑都仿佛被绞碎又仿佛被炸裂一般。沉重地拖着已经溃烂的左腿,留下一地断断续续的黑色血迹。
触及新房的门,苏墨弦的双手克制不住颤抖,而后,用力一推。
新房里,一室冷清。红烛孤零零地燃着,哪里见得半个人影?只余地上被丢弃的喜袍。
苏墨弦就站在门外这么望着,脸上没有疑惑,没有惊讶,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只有平静,平静地望着一无所有的新房,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可是这世上,哪里的新房里没有新娘是本该如此呢?
终于,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得眼底一片通红。
他缓缓走进去,乌黑的血迹将新房沾染,留下一地的幻灭和凋零。
苏墨弦重重倒在床上,头埋在鸳鸯锦被之中,俨然大醉之人,倒头就睡,除了……他那不正常的渐渐痉。挛的身体。
酒的确喝了不少,却远远不至于醉。一切形态,和酒醉无关,不过是,毒发了。
武帝离开后,苏墨弦暗中派阿不去药房取解药,片刻后,阿不无功而返。
那一刻,他捏着酒杯的手指麻木而僵硬,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其实一切,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原本根本不必再让阿不去看,只是他却终究按捺不下心中那仅存的一丝奢望。
对她,不论境地多么绝望,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那一分奢望。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一直以为的他对她的折磨,其实不过是他不甘心放弃的对她的一丝奢望一丝执念而已。
当年是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不知何时,倾城出现在了新房之中。
她仍旧是去了繁复外袍的模样,然而身上大红色的曲裾却没有换去,头上黄金镶嵌的明珠凤冠垂至眉心,她仍旧是最美的新娘的模样。
她的目光掠过满地渐渐干涸的乌黑色的血迹,最后平静地落在床上浑身颤抖的男人身上。
他似有所觉一般,浑身一震,而后,缓缓抬起头来,转过身。
目光触及她的那一刹那,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悸动和痴迷。
他也看到她的眼眶忽地一红,只是,她自己一定以为自己假装得很好,仍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的唇角早已满是漆黑的毒血,脸色青白,唇色乌紫。被压制不成,一瞬爆发的毒发非常快,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直直凝着她,仿佛在贪恋地多看她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他哑声问她:“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倾城眼睛里有水光,在烛光下尤其明显,她自己却完全感觉不到,只是径自笑着,“不亲眼看着你死去,我不甘心。”
☆、第059章
“不亲眼看着你死去,我不甘心。”
苏墨弦只觉脏腑中早已痛得麻木,再无知觉。他凝着倾城,眼睛里的笑不知是绝望还是临死的贪念。
倾城盈盈而立,笑吟吟地望着他。两人眼波相交,似情人间最刻骨的缠绵不舍,却更似一段孽缘,一双怨偶,至死方休。
他笑,“也好,你能回来,其实我心里是高兴的。”
倾城的脸被烛光映成一片惨白,大红的嫁衣也不能让她看起来稍微好些。但是她自己没有办法看到,只能强撑着唇角的笑意,仿佛是世间最合格的复仇者,静静看着自己的仇人一点一点地死去。
苏墨弦朝她伸出手,“倾城,过来我这里,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倾城立在原地没动,整个人除了唇角噙着的笑,什么也没有。
苏墨弦低低笑了出来,唇角又是一阵毒血涌出,“还记得前几日我对你说,有些事我想说给你听吗?那时你告诉我,待你想听的时候再说。我答应了你,我知道我应该等你,守着我的诺言一直等你,只是……”
苏墨弦一阵撕裂般的咳嗽,鲜血咳出,将满床的锦绣染得可怖,他闭着眼,强撑着一口气,痴痴地凝着她,“恐怕我再也没有办法等你了,倾城,我舍不得你,我想带你一起走,走到哪里都将你带在身边,一直爱你守护你。可过去的那些年,我似乎也没有将你守护好,不知道我死后,你是否还能遇见更好的人,他不会比我更爱你,但也许他会比我更懂得如何保护你。倾城,纵使我万分不舍,你我之间终究也到了分离的时刻,我如今唯一舍不得的不过是你如此绝望地活着。”
倾城双目刷地红得更通透,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她轻轻摇晃着走过去。
苏墨弦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凉得她心惊。她不知道,人之将死,会是这样的温度。其实想来,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任何死人。更遑论是杀人。
苏墨弦贪婪地望着她的脸,望着她惨白的唇色,良久,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房中放着合卺酒和喜果的桌上。他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去将合卺酒取过来,只差最后一步了,成全我,好不好?”
倾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木讷又僵硬地去倒了两杯酒拿回。
她的呼吸又重又沉,眼睛里的水光几乎就要落出来。她将一杯酒递向苏墨弦,因为手指发颤,酒水断断续续地洒出。
苏墨弦含着笑,连带着她的手一起,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交杯酒,长长久久。两人手臂交缠,今夜的最后一道礼仪,她原本就是打算成全他的。仰头饮下,眼角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苏墨弦将酒杯从她僵硬麻木地手中取走,放到一旁,而后,他用尽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将她搂紧在怀中。倾城闭上眼睛,将眼泪落在他胸前。
苏墨弦的嗓音虚弱而低哑,在她耳边缓缓说起上一辈的恩怨,“多年前,京中有三名世族少年,他们意气风发,文才武功皆负盛名。一人地位最尊贵,一人谋略最深沉,一人武功最高强。三人把酒言欢,志趣相投,相约成为人上之人。他们分别就是你的父皇倾仪,我的父亲苏瑜,还有我的师父,慕离。”
“那时,倾仪只是皇子,并不受宠,苏瑜和慕离将他一路扶持成为东宫太子。本是生死之交的三人,然而有一天,上天却让他们同时遇见了同一名女子。京西的荒宅你去过两次了,即使荒芜,仍旧依稀可见当年盛况,对不对?其实,那里当年的主人曾经富可敌国,那名女子就是那家唯一的女儿,夕颜。一次帝都街头偶遇,三名世族少年同时爱上了夕颜,纷纷追求,使尽手段,不遗余力。夕颜看似谁也不理睬,却不过是不想让三人的兄弟之情因她而生下嫌隙,实则,她暗中早已对慕离芳心暗许。夕颜是美丽而坦荡的女子,她既爱慕离,便毫不拿捏,乔装易容去到慕府,她与慕离的一段情便是由此而来。”
“不久,慕离与夕颜定情,出于对兄弟的坦诚,慕离将一切向倾仪和苏瑜坦诚,两人皆言祝福。慕离与夕颜本就是门当户对,自然顺利结成连理,夫妻自此恩爱,如胶似漆,一时成为京中佳话。然而,好景从来不长。两人成婚不到两年,西北战事起,慕离身为将门之后,领军北上抗敌。当年一战,至今史书上仍有记载,将帅慕离勾结匈奴,通敌叛国,天元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天地葬英魂。匈奴连占天元三座城池。慕离是慕家嫡出一脉,后有堂弟慕长丰临危受命,夺回失地,大败匈奴。当年的皇上因此让慕家功过相抵,便没有为慕离之罪株连慕家九族,慕长丰也自此崛起,而后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今日的大司马大将军。”
“然而,慕家嫡出一脉下场却全部惨不忍睹,抄家、问斩,白骨累累。京西富可敌国的家族被抄家流放,夕颜的父亲一国首富被当街问斩,夕颜也从此下落不明。坊间传言不少,有说她殉情,有说她北上寻夫君尸骨,有说她戴罪逃亡,然而,却只有苏瑜一人知道,她早已在慕离叛国的当夜被太子倾仪抓回了东宫。因为,陷害慕离的计策,便是苏瑜与倾仪合谋的成果。”
“只是,苏瑜既不会成全慕离,自然也不可能成全卑鄙的倾仪。倾仪将夕颜抓回东宫的当夜,苏瑜求见皇上。后来,皇上连夜命人从东宫之中将夕颜带出,从此将她幽禁在皇宫西北角落那座无名的冷宫之中,如此一幽禁便是十五年。”
“或许苏瑜卑劣,皇上残忍,然而不能否认,两人此举却也实实在在保护了夕颜,让她可以在冷宫中顺利生下慕离的孩子。”
倾城的眼泪一串串掉落,悉数浸入苏墨弦的喜袍之上。苏墨弦的袍子上原本有许多的鲜血,此刻,血与泪混在一起。
苏墨弦染血的唇轻颤着摩挲着她的额头,“夕颜生产那夜,有刺客入冷宫,企图杀死刚出生的孩子,并劫走夕颜。然而皇上却仿佛早已得到了消息一般,派了宫中禁军埋伏,刺客被一网打尽,竟是东宫之人。皇上龙颜震怒,倾仪太子之位险些不保,却是苏瑜向彼时也刚刚生产的太子妃傅氏献上了一计。太子妃傅氏对太子倾仪用情深挚,在东宫垂危之际站出来,将所有罪名一力承担。”
“太子妃此举保全了倾仪,却也害了自己的家族。傅氏一族,满门抄斩,只有尚在襁褓的血脉被保下,连夜送至苏瑜府中寄养。这一段似乎是满朝皆知的事,只是他们却不知,太子妃当年生下的其实是个男孩儿,而被送到苏家的却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她让我一眼就迷恋,爱到至死也想将她带在身边。”
苏墨弦的胸膛剧烈起伏,身体的抽搐痉挛再也不能压制下去,他再也抱不住她了。他似乎想要用力,再抱她一会儿,就这么抱着她一直走到最后一刻,然而,却连这样也办不到。他的身体抽搐,痛苦,他倒在一旁,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倾城脱离了他的怀抱,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眼中水汽蒙蒙,脸上的眼泪串串落下,却是似笑非笑。
苏墨弦挣扎地说道:“倾城……你是夕颜和慕离的女儿,不要……不要管朝堂上的恩怨,不要再管先帝是否还活着,你记住,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很爱你,他们还活着。我死了以后,忆昔会带着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你随她去。倾城,再也不要这么痛苦绝望了。”
倾城大笑出来,她笑得泪流满面,笑着缓缓站起身,忽地,她朝他吼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苏墨弦,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了!”倾城痛苦地吼道,她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和衣服是红的,其他地方全是惨白惨白的,她咬着唇盯着苏墨弦,“从我当年那么绝望地躺着床上,亲眼看着我腹中的孩子化成血水从我身体里流出去时,我就发誓,我此生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不……”苏墨弦脸色乌青,已不能再说出话来,他痛苦眷恋地望着倾城,眼中的水光落下。
倾城哭道:“你或许真的没有杀我的父皇,可那又如何?你终是篡夺了他的国家,你与我一段情,你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骗了我十八年!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你吗?”
“你知道我还爱你,你将我害得生不如死了我的心也控制不住要爱你,我爱你爱得那么明显,一定瞒不过你,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才能又编这些来骗我,对不对?因为爱你会变得蠢,这样我就很好骗了对不对?苏墨弦,我一定不会再相信你!我要为我自己,为我的孩子报仇!”倾城激烈地摇着头,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双目涣散,到后来,她只是一遍一遍木然地重复着,“我不信你,我一定不要相信你……”
苏墨弦早已没了力气,只能这样心痛地望着她,脸上的泪水他这一生都不曾流过这么多。
倾城忽地脑袋剧疼,那疼痛里带着昏昏沉沉,那昏昏沉沉又似要将什么抽除一般。她的身体瞬间无力,倒在地上。
倾城心头倏然如同过电,有什么明白过来,她恨恨看向苏墨弦,“苏墨弦,你给我喝的什么?”
苏墨弦唇角终于缓缓溢出一抹笑,那笑温柔缱绻至极,他的唇嗫嚅,早已发不出声来。倾城却能努力从他的唇形辨出,他在说……
倾城,睡一觉,醒来以后你就什么痛苦也不会记得了。
倾城瞳孔豁然放大,他,他竟然会给她下药!可是,那杯酒明明是她自己倒的啊,除非,除非那酒他事先就已经准备好。
什么也不会记得,他是要让她失去记忆地活着吗?
不,不……她不要忘记,她不要忘记!
“苏墨弦,苏墨弦你休想!”
倾城努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