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寿芝紧闭嘴唇不吭一声,似乎也对自己的不计后果有些后悔。
武伯英又道:“还有王立,他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还有罗子春,和你女儿年岁应该相当。你说为了家人可以舍命,那么你现在死,对家人就是最好的保护。我会照顾他们,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说到做到。”
葛寿芝还是存着生念:“你不敢开枪,枪声把人招来,你也好不了。”
武伯英冷笑了一声,笑纹里掉着冰碴。“我敢,来人有什么可怕?你已经死了,只能任由我说。我是专员,又是胡总指挥的红人。尽管和蒋主任有些不愉快,可烧了那两件证据,他现在恨不得把我供起来。我说正是为了他,我才杀了你,他肯定原谅我。而你在重庆的亲人,就一定不被原谅了。但是你如果愿意死,就说明已经对地下这些冤魂有了惭愧之心,我就会被打动,完全换一种说法。”
葛寿芝非常痛苦,面临生死与亲情的抉择,始料未及的背叛更是雪上加霜。他把身子朝后靠,全部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了足足有一刻钟。没有睁眼,带着山穷水尽的悲哀:“你开枪吧。”
“不。”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和手枪一把抓起来,将枪揣进西服口袋,然后把领子撩开,将照片重新装入衬衣口袋,和新得到的手谕放在一起。“他被扔进了井里,我家也有口深井,你得个全尸吧。”
葛寿芝睁开眼睛,苦笑着看看他,双手抱拳拱起。“可以,谢谢。一样,都是死。但是你答应过,保护我的家人,一定要办到。”
葛寿芝确实是意志坚定之人,从西厢房出来,一直到跳入井中,没说一句话。巨大落水声,在深邃的井壁间回响,沉闷而空洞。武家的井是无底井,水位很高,和深渊没区别,只要下去就是一死。武伯英没到井口探视,转身走到堂屋前,竭尽全力把青石莲花呈露立起来,滚到井台边。他把呈露的一边抬起担在井台上,再吃力地把它竖起来,呈露上了井台。然后全力控制,挪动位置,对准井口推倒。呈露石是圆的,恰好把井口盖得实实在在,和青石井台严丝合缝。葛寿芝始终一声未吭,包括呼救,甚至呻吟。
武伯英感觉肚子饿了,才想起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锁门开车到浙江会馆去吃饭。就单在分手那个包间,菜没点几个,绍兴酒要了一坛,一直喝到傍晚,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武伯英算回头客,又是个级别挺高的专员,带着伙计尽力支应。来吃晚饭的客人多了起来,武伯英觉得必须回家,就让伙计准备几个打包菜,再弄一坛绍兴酒,回去再喝。他在柜台前结账,才发现已经醉得站不住了,扶着柜台竭力不倒,保持着平衡。数钱的时候,他想让伙计去叫罗子春来开车,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不禁泪水长流。
武伯英晃晃悠悠把车开回后宰门,用钥匙开门,突然想起王立,眼泪又出来了,模糊地看不见锁孔,颤抖着手半天才把门打开。武家宅院又回归了宁静,回到仅有自己一人的状态,大事过后的宁静,让人压抑得想大声喊叫。他在西厢房的罗汉床上躺了一会儿,在这院子生活过的人,生的死的,都趁着寂静前来拜访。每个人都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睬武伯英,在黑暗中轻巧灵动,不触碰桌椅器具。他不信鬼,却认为是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灵,依附于经过的地方触碰过的东西。最后葛寿芝进来,直接坐在棋桌旁,凝目研究棋局,还在思考失败的原因。武伯英这才想起,他就在院中的井里,不由害怕起来,伸手去桌子上取酒。手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坛子还在车上,他挣扎着起来,出门取酒。躺了一会儿,头脑没有那么模糊了,脚步也没那么飘浮了,取回了酒坛子。经过水井时,他特意停下来,用铜马勺砸开泥封,给盖井的青石莲花呈露里倒了一些,本想祷告,却没词语。
武伯英再次睁开眼睛,天光已经大亮,沈兰正站在罗汉床旁,定定地看着他。他以为是幻觉,皱眉抽脸抬起头,看看自己腿脚,问候道:“你回来了。”
沈兰没说话,扶他爬起了身子,安顿在床边。前妻手上传来的力量,让武伯英意识到不是灵魂,而是本人。武伯英坐了片刻,血气下行,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沈兰自从那次坐着娘家的马车,离开了自家宅子,这是第一次回来。武伯英想冲她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伸手使劲在脸上抹动,想要解除脸皮的麻痹。
沈兰继续用劲,扶起他支撑着出了房门,一直走到堂屋躺椅边,安顿他躺卧在椅子上,呼吸新鲜空气,吹吹湿风醒酒。做完这些,沈兰才在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是王立惯常的位置。“那个青石呈露呢?只要下雨,不管多小,它就满了。”
武伯英循着他的话看去,放呈露的地方空着,这才想起挪去了井口,镇压葛寿芝的鬼魂。“哦,我腿脚不好,挡路,挪了。现在一步,就能从堂屋,到厢房台台。”
沈兰点点头,对这个家中的所有器物非常熟悉,转头打量了一番。“今天阳历九月八日,阴历是白露,就算不下雨,呈露都潮了。”
武伯英笑了下没有接话,似乎在回忆过往的点滴。隔了一会儿,不知他触动了哪根神经,借着酒劲未散大声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沈兰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想起很多年前,他在课堂上念这首诗的样子,那时自己还是梳着短发的女学生,眼睛不禁潮湿了。武伯英大声念着,开始还用北平腔,后来变成关中调,更觉得慷慨苍凉,眼泪流了出来,流过麻木的脸皮,就像蚂蚁爬过。“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沈兰等他完全平复,才问道:“根据你的密查结果,反动派内部已经处理了责任人。不知组织给你的任务,有没有一个结果?”
武伯英眯着眼睛,透过稀薄的雨霁,直朝南看去,透过打开的前门,能看见后宰门街上的来往行人。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西服内口袋,掏出一个封好的信封。“把这个想办法,交给伍云甫,要快。让他转给周,在此之前,任何人不能打开。”
沈兰接过信封,点头应允,收了起来。
武伯英又掏出宣侠父的照片,端详了一下,递给了沈兰:“把这个,也还给伍云甫。我不能存,也不能毁。你给他说,宣侠父同志埋的地方,我知道。但是三年之内,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他们的做事方式。按照要求,我已经把能攀进来的人扯了进来,但是他们肯定还觉得不够。万一暗中去找尸首,开会追思某某某,集会打倒某某某,也就快给我开追悼会了。我记着地方,会不时去祭奠悼念,让他们放心。”
沈兰接过照片,端详了一下,站起来收进腰间的暗兜。害怕压折照片,她不能再坐下,就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已经成功,也理解他的境况,决心要帮他向组织隐瞒。“我干脆就说,根本没有尸首的下落,这样更好。”
“随便你。”武伯英从躺椅上拾起身子,“你走吧,不能时间长。估计抓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放心,也请组织放心。我知道的秘密最多,必须软禁我,才能完全封锁消息。没事的,不会有事,最多一个星期。要紧的是不能托关系救我,那样反倒害了我。”
沈兰眼睛潮湿,肯定地点点头,又好好看了前夫一眼。然后转身沿着西厢房雨台,走上麻石华径,路过夹道里的水井时,发现了青石呈露的所在。武伯英跟在后面,送过二道房,一直送到大门。沈兰出门前,用手拨拉了一下划子和摘子,轻声交代:“今后睡觉,一定记得关门,要多加小心。”
武伯英这才想起,昨晚取了酒后,忘了关门。“一定。”
一个多星期后,戴笠被蒋介石叫到临时官邸,穿过庭院,进入总裁宽敞的办公室。蒋介石见他进来,从纸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子,扔在办公桌外沿上。
“戴先生,你看看这个。”
戴笠心中不安,和总裁互称先生,这是他的特权。自己开始不在政府军队体系之内,蒋称自己戴先生,自己也为了显示特别和独立,称他蒋先生。但是这两个称呼已经被逐渐取代,蒋叫自己雨农,显得亲近,戴称他总裁,显得尊重。又听见老称呼,戴笠知道总裁已经非常生气,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也能剥夺一切。
“是,总裁。”
戴笠站在大办公桌前,拿起文件夹打开,左手托住,右手翻看。夹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照片,拍摄内容是蒋总裁关于密裁宣侠父的手谕。里面提到了已经失踪的葛寿芝,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另一张是片竹膜薄纸,用炭笔涂抹,拓下了一些文字,正是照片中的手谕。虽然有些模糊,却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戴笠看完合上文件夹,放回刚才位置,总裁已经生气,还是少说多听。
蒋介石拍拍文件夹:“周恩来前几天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我下令密裁宣侠父的确凿证据。”他说着从桌后走了出来,“现在果然拿来了,害怕我说照片是伪造的,还蒙在原件上,拓印了一份,让我不能否认。你说怎么办?”
戴笠垂手直立,垂头不语。
蒋介石看了他片刻,觉得批评已经足够严厉,走到办公桌后坐回椅子,感叹道:“雨农哪,这个证据很确凿啊,不能否认哪!”
戴笠听见称呼表字,知道已经缓和,才敢说话:“也不能承认。”
蒋介石忍住不悦:“葛寿芝在西安失踪,随之家人在重庆失踪,现在他手里的手谕,到了共产党手里,你却让我不要承认?”
戴笠又赶紧立正,恭敬而惭愧:“卑职无能。”
“不是你们无能,而是共产党太狡猾了。”蒋介石替他解围,实际还是批评,“那时武伯英说,葛寿芝一定反叛,投降共产党。你和徐恩曾,都不同意这个说法。现在手谕反馈回来,证明他的判断很准确。”
戴笠点头称是,多嘴道:“徐恩曾同志手下,多是自新分子,对共党存有感情。这些人,最靠不住,脚踩两只船。”
蒋介石伸手制止他倾轧政敌:“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认,这件事是我搞的。”
戴笠听言紧张万分,前趋一步道:“总裁万万不可,您身负抗日大业,切不可名誉受损,影响全局。”
蒋介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本这件事情,想让你去办的。但是这件事,肯定是要挨骂的。你的骂名,在全国已经无以复加。但是我相信你,别人骂你骂得越狠,我越觉得你人格纯洁。国家危难严重,你还要履更大艰难,创更大光荣。既然葛寿芝请缨,所以就交给了他。谁知他没有办好,要是交给你,断不会办成目前这样的结局。”
戴笠感激不已,真心劝道:“总裁,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答复,就把责任全放在卑职身上。我就是干这个的,没有人会怀疑。就当是给我的奖励,只要您知道卑职苦心,赴汤蹈火也毫无犹豫。”
蒋介石意味深长看看他:“责任要是能给你,我已经先给蒋鼎文了。”
戴笠更加感激,佩服得有些悲壮,鞠躬恳求:“领袖!”
蒋介石故意批评:“不是早都给你说过,不要叫我领袖吗?”
“不,您永远是我们的领袖!”戴笠身子躬得更深,不愿抬起。
“好了,不讨论这个了。”蒋介石把椅子朝后推了推,坐得更舒服一些,“我还有事情给你,也是关于这件事的。你再去西安跑一趟,给每个参与此次行动的人,增发奖金。这次事件,军统和中统都死了人,更要把他们的家属安抚好。特别是武伯英,听说他家里和手下,都有人因此死了。对他要特别优抚,可以多给一些钱,免得又出个奖金分配的小事,坏了抗日反共的大事。”
“是,绝对不会了。”戴笠明白总裁在变相批评自己,“武伯英这个人,下一步该怎么用?”
“不能用了。”蒋介石的意思很清楚,“你是不是想给他说情?”
“不敢说情,只是觉得他还有些才能。”
“是有才能,心却不太本分了。”蒋介石轻叹了一声,略含惋惜之意,“这一次他,挑拨了不少是非,藏着祸心。想借机上位,别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他如果上来了,你们情报界上层,也许就没有安宁日子好过了。”
“恐怕是他被闲置日久,立功心切才做了这些事情。”
蒋介石不想再谈武伯英:“你去了西安,找蒋鼎文拿钱,他喜欢出钱,就叫他再出一次。再一个给他讲明,以后向我,要多多请示。不要以为全部都是为了我好,有时反倒害我,一切必须以国家为要。我考虑了,也找几个人谈了,西安行营已经过时,和战区规划不相适应,和抗日体制有些冲突,必须撤销。成立天水行营,兼顾整个西北,选个老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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