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绕到河边来,更何况今日河岸就在眼前呢?他料定她会下来的。
马有义看见程璐在门口站住,朝河边瞭望着,似在犹豫。马有义知道,那是因为崔鸿志刚才特别关照过,说我们虽然挫败了敌人的一次阴谋,但敌人是绝不甘心于失败的,他们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务请程璐同志提高警惕。马有义也知道,崔鸿志必然会派人暗中跟着程璐对她实施特殊保护的,但他要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并非真要加害于她。
程璐还在犹豫。马有义两眼紧盯着程璐,心想,也许这小女子今日果真不来“浪漫”了?要是不来,只好另等机会了。反正,马有义确信,这事好比磨道里等驴蹄,只要他马有义决心要办,终究不会落了空的。
程璐在犹豫了一番后,终于迈动了双腿。马有义看见她好像要朝前街走了,可是在走出去五六步后,突然改道朝河沿下走。马有义心中哈哈一笑,想:这才像程家二小姐呢,好!
程璐从坡道下来了。马有义看见二赖、三臭那两家伙在离开程璐二三十步处跟了上来。二赖手里提了一个什么,马有义猜想那可能是一条麻袋,是他让他们造一个要将对方塞麻袋里扔下黄河的架势吓唬她的。跟得太近了,跟得太近了。马有义见程璐回头朝二人看,心下不由骂道,蠢材,蠢材,跟得那么近还不把意图过早暴露了!二赖、三臭二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将跟进的速度放慢了。现在,二人离程璐相隔不下百米了。马有义心中又骂:蠢材,蠢材,太远了,太远了!太远会丧失最佳战机的。
终于,程璐进入湫黄交汇、闲人极少光顾的地域了。马有义心中大叫:快快快!他看见二赖和三臭像听到他的号令般快步赶上去了。马有义脱口大叫一声:“有人想害程璐!”一个箭步跳下船,朝前奔去。那时,二赖和三臭已同程璐搏斗开了,他们将麻袋套上了程璐的头,又使劲朝下拉去。马有义扑上来了。当即与二赖、三臭滚打在一起。马有义一次次被二人打倒在地又翻身跳起,不顾一切地与二人扭打。二人终于被马有义制服,马有义奔向程璐将她从麻袋里掏出。
马有义扶起程璐朝镇街撤,正在这时,马有义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只听得叭叭两响,从拐角上盛家德泰新药店门侧,有人朝着程璐连开两枪。马有义只觉肩头一麻,忙将程璐拉着卧倒在地。看时,程璐的一只耳垂鲜血淋漓。用手摸摸自家肩头,也是血流如注。好在都是轻伤。此时街上枪声大作,马有义朝后看时,见二赖被游击队负责保护程璐的人击毙了,三臭见势不妙,跳下河去也没了踪影。
马有义和程璐双双住进了医院。
马有义听说有二战区“特调处”派来二次行刺程璐的两人被抓,细想自己和程璐双双受伤却都无有大碍,这真是要多好有多好的大好事一件,心下不免得意非常。又见程璐稍事包扎就急着跑来看他——那看着他的眼神分明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便乐得几乎笑出声来。马有义暗暗在自家伤口上拧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没有失态。
17
在程璐负伤住院的那些日子,盛家小爷盛慧长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他看见,小姨璐璐有空总往马有义的病房跑。虽然她自己也负了伤,却总是对医生护士说:我这点伤不算什么,你们快去照料有义同志吧。他看见,马有义的名字一次次从小姨美丽的双唇间吐出,亲切而随意,馨香而温柔,如同迎风飘洒着的一片片花瓣。他看见,小姨凝脂般白嫩的脸蛋上不时有酡红潮起,秾艳而丰腴,爱娇而清鲜,如同东山巅上浮现出的一缕缕朝霞。他看见,小姨晶亮的双眸水光闪闪,情热而神往,梦幻而迷离,如同烟雨空蒙的赣江滇池……
左肩受了点儿轻伤的马有义一见小姨璐璐去了他的病房,便总是做一副不胜痛苦的样子,呻吟着,抖索着,咝咝哈哈倒抽着凉气,冷汗下来了,手脸没法洗了,饭也吃不进了。于是小姨就掏出她香喷喷的手帕为他拭汗,为他洗手,为他净脸,还一口一口喂他进食。他看见,小姨璐璐一丝不苟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马有义的小眼闪着亮灼灼的光芒,每一线光芒里都有一只小手伸展着如同蜘蛛的蹄腿,每一条蹄腿都迫不及待地抚弄在小姨的脸上、手上、脖颈上,抚弄在小姨一切裸露的隐秘的令马有义神往的地方。
马有义病房里还住着一个病人。有一回,那人看着小姨手脚不停地为马有义干这干那,说:是你相好吧?她可对你真好!马有义居然嘿嘿笑着说:就是好。还有一次,盛慧长看见,小姨紧挨马有义坐在床沿,那马有义的一只手竟然搭在小姨大腿上。他的一根丑陋的手指一伸一屈不住地蠕动着,看上去如同一条爬在花枝上的大尺蠖在窥测试探、蠢蠢欲动。从那时起,盛慧长便特别讨厌起这姓马的来。讨厌他那轱辘辘转动的小眼珠,讨厌他那口水横溢的大嘴,还有那些尺蠖似的手指。
一天,盛慧长趁马有义和小姨在他们各自的病房熟睡的工夫,悄悄溜到17
马有义的病房里,将一只癞蛤蟆塞进他的被窝里。不幸的是,他刚刚转身朝着门外走,就被马有义发觉了。马有义赤着脚跳下床来,欢马流星追上他,将他一把提溜回病房,压低声音威胁道:“小狗日的,你想吓唬我吗?你看好了。”不知甚时,马有义已将那只癞蛤蟆捏到了手里,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暗中使劲,竟当着他的面将那活物弄得肠肚淋漓。盛慧长瞪眼看着马有义道:“你在演戏!你的伤一点事没有,干吗装模作样让我小姨……”马有义说:“二吊子!果然是你娘生在戏台下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明告你,老子想日你小姨哩,你去报个信儿……”他这是明欺我不敢说这话呢,盛慧长想。在碛口,“日”是一个最脏的字眼,也是最恶毒的骂人的话,马有义他知道我们盛家的孩子不兴说这样的话,他也知道这样的话我更不敢朝着小姨说。盛慧长越想越气,弯腰从地上掬起那癞蛤蟆的肠肚来,照着他的丑脸摔上去。
盛慧长气呼呼跑回小姨的病房,那时小姨也已睡醒。小姨璐璐不知梦过了什么好梦,盛慧长看见小姨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一双惺忪的眸子里满盛着神秘、陶醉和幸福。
“二吊子,你过来!”小姨叫道。盛慧长说:“你高兴甚?黑龙庙唱戏了?”“你就知道个唱戏。”小姨道,“你过来,过来亲小姨一下……”
盛慧长想,原来小姨是梦了让人亲她的梦了。这倒不错。他很高兴接受这一邀约。可是,一想到刚才马有义同他说过的那话,盛慧长心里就不由作呕。他说:“让我亲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姨怪怪地看着他,笑道:“啊呀,二吊子亲一下小姨还得讲条件。什么条件呀,你说。”盛慧长斩钉截铁说:“既是让我亲你,绝不能让他亲你。”小姨笑笑地问:“啊,告诉小姨,二吊子说的那个‘他’是谁?”盛慧长说:“马大嘴。”
小姨哈哈笑了,笑得眼泪婆娑。笑着笑着,便忘记了再叫慧长去亲她。
18
在古镇碛口的周边,有三个以“寨”命名的村落,即与碛口、西头隔湫(河)而望的寨子山、寨子坪、还有位于碛口以西山腹间的寨上。其中寨子山、寨上均为依山傍黄(河)的村落,寨子坪与寨子山相邻,但建于古镇往北往东沟通外界的大道上。三寨势成犄角,相传为汉武帝时镇守黄河要塞碛口的屯兵之所。其中尤以寨子山的位置最为重要。这里秦时曾为“平周”郡所在地,汉武帝初更名大同镇。后因西北边地战乱频仍,番胡屡屡东掠,眼看着“大同”难保,不得不在此屯兵且二次更名为寨子山。延及明清,碛口辟为商埠,寨子山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继西湾、李家山之后,各路行商理想的栖身之地,而当地居民耳濡目染亦多出商界高手。
程府位于村中央的一道缓坡上。普通的砖石院墙,白茬子木板大门,看上去颇不起眼,门楣上却镌有“望隆山斗”四字。那是清光绪年间,汾州府为表彰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赈灾扶贫、兴学化人,有功一方而颁赠的。进得院门是一个两面砖雕的照壁,迎门的一面正中一字:勤,背门的一面则是一个“俭”字。按照程云鹤的说法,这一勤一俭是程氏起家之本,千秋不可忘,万世需谨记。于是,当你走进这座外表看去有些寒碜、老远一瞭却又不俗、一门三进另带跨院的宅子时便会看到,几十年前程德厚喂骆驼使过的地槽,云鹤、云鹏养猪制粉用过的石磨至今依然保留在前院的一角,成为向子孙进行家训的道具。第一进院子的正面是古镇碛口随处可见的明柱厦檐高圪台,圪台上一字儿排开七孔青砖挂面的石窑,是程家待客、过账、议事的所在。圪台下东西各有平房五间,东面五间是仆佣栖身及堆放杂物、薪炭之处,西面五间一分这二,两间做灶房,三间做餐厅。大门的两侧则是牲口棚和茅房。二进院子、三进院子以及跨院与前院格局大同小异,只是明柱厦檐变成没根厦檐罢了。几处院子都是程家几代人的起居处。无论正院还是跨院,屋内陈设大致都很简洁,甚至有些寒酸。
云鹤、云鹏弟兄俩属于那种家财万贯而生活一向清苦的人。自家字号经营着洋广杂货、绸缎布疋,自家偏偏又从不穿绸摆缎使用洋货,为甚?嫌贵。盛如蕙、白玉芹两妯娌,程珩、程环的媳妇,以及家中唯一的粗使女佣谢妈一人把着一架布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叮咔叮咔织布。云鹏在自家菜地套种蓼蓝,收获后自制颜料在自家染坊加工,倒是各种色度的布疋均可印染,虽然没有洋布绸缎时新,但这种布结实耐穿且别有一种洋布绸缎没有的好看舒服。程家平日吃的饭菜与普通农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清早豆面抿尖儿汤、口子窝,晚上小米稀饭山药蛋蓇蕾,最多再蒸几个窝头而已。一年四季除过夏天白昼最长的两个来月外,一般都是一日两餐。那“抿尖儿”是用一种名叫“抿尖儿床床”的炊具制作的细若香火的面条,汤面煮得干稠,就着口子窝吃。口子窝系用谷子的面粉制成,有软、硬谷面之分。食量大的受苦人吃这种饭食不使碗,而是将汤面盛进口子窝里转着圈儿吃,汤面吃完时口子窝也罄尽了。这情形有点近似美国旧金山渔人码头上卖的“碗面包”。“山药蛋蓇蕾”则是以一种名叫“擦子”的炊具将此地盛产的山药蛋擦成薄而扁的丝状物,调以面粉热蒸而成的吃食。县北称之为“擦擦”,碛口一带称之为“蓇蕾”。这一类吃食土得掉渣,当地农民却特爱吃。程家人就把它们当作食谱中的“保留节目”。程家另有规矩:一年吃三回肉。过年全家割三斤,六月初六尝新日和八月十五中秋节各割半斤。程家数十口人至今未分家,所以名为吃肉实际是让闻一点荤腥味儿。
程家的上述规矩近二年却是遭逢挑战了。挑战者不在别处,就在程家大院。最先揭竿而起的是程环和程璐。兄妹俩不约而同将父亲程云鹤称为“土财主”,至于叔父程云鹏,那就连财“主”都不算,干脆被他们叫做“土老帽”了。程珩和程琛也表示不以为然。不过,两弟兄没有提什么“土”不“土”的话,却以别样语言表达了他们的“怀疑”。程珩将这种家规称为“小农做派”;而程琛则说“勤俭节约要得,鼠目寸光当弃”。这四个年轻人都试图为老一代指出一条拓展家境的阳光大道来,而主张却大相径庭。程珩、程琛、程璐都竭力鼓动二老捐资革命,但程珩所说的“革命”又绝非程琛、程璐所说的“革命”。至于程环,则向来都对“革命”嗤之以鼻——他是宁肯冒着风险做“虎盘”(方言,指金融投机)、贩鸦片也不干那“没屁眼”事的(方言,即做事不看后路)。
不过,眼下将程府闹得鸡犬不宁、令程云鹤寝食不安的“反叛者”,却不是这四个年轻人,而是他的弟媳妇白玉芹。
白玉芹娘家是陕西榆林在碛口做生意的大商人。白玉芹多年随父母住碛口,早就认识程云鹏,当日媒人上门提亲时,白玉芹嫌程云鹏木讷,心里不太乐意,后来经不住父母亲“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规劝,总算嫁过来了。没想到过门不久,这程云鹏竟同意了他哥“兄贾弟耕”的建议,从字号撤出专管种地了。白玉芹早就对此心怀怨怼了,只是程家也同别的豪门大户一样凡事都讲个规矩,而一切规矩中最大的规矩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父在从父,父亡从兄”,这样一来,她当然也不好造次。现在不同了,自从日本人扫荡过一回,碛口人总算明白了一条事理:什么坚壁啊清野啊,怎弄保险呢?其实最保险的是吃进自家肚子,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