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独开趴在掩体里,把步谈机耳机的声音调小,轻轻打开“汤姆森”冲锋枪的保险,在右手边并排放了六个弹匣。看了看表,刚十二点半。还要坚持四个半小时,他想。
前沿阵地静悄悄的,突然,远处“噗、噗”地响了几声,不是枪声,也不是爆炸声。叶独开正疑惑间,隐隐看到河坎下一团团白雾飘来。特种武器——风向——“噗”!心念一闪,叶独开大喊一声:“注意了,毒气!”他的鼻子已经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叶独开立即缩到战壕里,一把撕开自己的棉衣,抓出一团棉花,拉开裤裆用小便打湿棉花,然后捂住自己的口鼻。
阵地上万籁俱寂,像天堂一样安静,像地狱一样可怕。模糊中,叶独开闪过这么一个意识。不能睡去,坚持,坚持!他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双手压紧尿液湿透的棉花。
不知过了多久,毒气慢慢消散了。叶独开坐起来,头痛欲裂,他看看表,才十二点过五十。也就是说,敌人施放毒气,已经二十分钟了。
“喂,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叶独开向左右小声喊。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他顺着战壕往前爬,到了连长的位置,他看到连长趴在战壕上,双目圆睁,健全的右手抠着一挺“马克西姆”重机枪的扳机。叶独开轻轻一推,连长轰然翻倒。“连长,连长!”叶独开摇着他呼唤两声,再趴下去听听心脏,他已经殉国了。
头痛欲裂,但叶独开的思维还很清晰,他知道,日本人灭绝人性地使用了毒气弹,这三百米的阵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必须坚守四个小时,直到援军到来。
步谈机又发出了“吱吱嘎嘎”声。叶独开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听日本人说话。
“一小队,先上去试探!”
叶独开检查了一下连长的重机枪,一切完好。他像连长那样持枪趴在战壕上,瞪大双眼竖起双耳,捕捉着来自前方的任何一丝信息。
有动静,左前方。叶独开悄悄地把枪口调向左前方。看见了,一个,两个……啊,一堆,一群,不下二十个。他们端着枪,猫着腰,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摸上来。近了,更近了,只剩十米了。并没有受到抵抗,他们一定以为阵地上的人全都被毒气毒死了。他们放下心来,打直腰杆,枪口下垂。叶独开右手食指一用力,扳机一搂到底。
面前的日本兵全都倒下了。叶独开松开扳机,阵地前又恢复了宁静。风更大了,不过这次是从背后吹来。天上的淡云被吹散,月亮现出脸来,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努力地眨巴着眼睛。
头已经不那么痛了,敌人不能再施放毒气了,视野更开阔了。叶独开觉得局面在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向夏师长报告情况。他沿着战壕跑了两个来回,没有找到电话机。不能再瞎找了,必须先做一些准备。他收集了一大堆手榴弹,每十五颗一组,用绷带小心地绑好,然后坐在战壕边监听步谈机,眼睛警惕地看着河坎。
又有一批敌人要上来,步谈机里说得明白,这次他们从右侧阵地发起冲锋。叶独开摸到右侧,每隔十多米放一组手榴弹,小心地用石头压稳,抽出引线一根根拉回到战壕里,然后坐下来,密切注视着对面的动静。一阵猛烈的射击,叶独开缩到战壕里,等射击声稀落下来,才重新探出头。他看到二三十个鬼子,缓慢地从河坎下爬上来。叶独开迅速从战壕里运动到敌人的正前方,抓紧手榴弹的引线,等鬼子爬到埋手榴弹的地方,他从容地猛抽引线,十五颗手榴弹同时爆炸。叶独开大吼一声,端起冲锋枪扫射,一连打完三个弹匣才停下来。几十个敌人大都报销了,剩下两三个也都负了重伤,躺在河坎上痛苦地呻吟。叶独开扔过去一颗手榴弹,一切复归沉寂。
就这样,鬼子从侧面上来,叶独开就使用集束手榴弹;鬼子从正面上来,叶独开就使用重机枪,零星的鬼子就用冲锋枪点名,先后又打退了五批敌人的进攻。他看看表,离五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
敌人又要来了,这次他们改变了战术,同时从全线发起进攻。也许他们察觉到这边阵地上并没有多少人,也许他们知道天亮之后,就是他们的死期,他们要孤注一掷地杀开一条生路。
叶独开往身后的山地看了看,黑黝黝的丝毫没有援军的影子。他回到中部重机枪的位置,清点了一下弹药,还有三条子弹带。他又收集了五支冲锋枪,准备了半箱弹匣。末了,他把一组集束手榴弹放在身下。到了最后关头,他要用这组炸弹跟日本兵同归于尽。
日本兵开始行动了。这回叶独开再也不能放近了打。他们刚徒步涉河,叶独开就开枪扫射,重机枪、冲锋枪、手榴弹轮番使用,干扰敌人的判断。鬼子果然上当了,在河坎下探头探脑不敢冲锋。对峙了五分钟,日本人沉不住气了,喊着一齐冲了上来。叶独开一支重机枪,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三百米正面敌人的疯狂进攻。侧面的敌人已经跳进了战壕,他们嚎叫着向叶独开这边扑来。叶独开一边开枪,一边探手抓住身下的手榴弹引线。
突然,叶独开背后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声,子弹射向冲进阵地的敌人。
阵前的敌人狂叫而逃。一个个国军兄弟冲了上来,一场短促而激烈的白刃格斗,冲进阵中的日本人很快被清扫干净了。
叶独开想站起来,这时才感到双腿发软、浑身乏力,他知道那是因为吸入了毒气。他倚在战壕边,看着万馨和林凡笑盈盈地走过来。
“怎么样?没事吧?”万馨抢先扑过来,着急地问长问短。
“呵呵,你当真还活着!我们打不通这边的电话,又听到有枪声,才带着夏师长的卫士连赶了过来。”林凡见面就打趣。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过再晚点就尸体都找不到了。”叶独开慢慢拉出肚子下的一捆手榴弹,吃力地咧嘴笑一笑,头一歪,昏倒在战壕里。
94。漫漫天涯路
第三次长沙会战,历时二十一天,歼灭日军近六万人,其中包括大队长、联队长以上军官十余人。中国军队大获全胜,这是“珍珠港”事件以来,亚洲、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一次空前的胜利。这次胜利,不但坚定了中国人民抗战必胜的信心,对提高盟军士气,支援美、英部队在太平洋战场作战,也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战后,媒体采访、舆论宣传,举国慰问、论功行赏。这些都跟军委会密电组无关,这些都跟叶独开无关。从事秘密工作的人,永远只能做默默无闻的无名英雄。假如黑室专家的身份被公开,他成了公众人物和民族英雄,那么,他作为黑室专家的工作肯定是失败的。亚德利正是因为一时冲动,写书出名,成了美国式的孤胆英雄,才被美国军方弃用。
叶独开早已抽身走到幕后。他被毒气所伤后,住进了岳麓山第9战区野战医院,身体很快就复原了。重庆军统戴笠连续来电,催叶独开立即回重庆,另有任务。
想到又要回到重庆那个阴晦沉闷的环境,又要从事那些莫名其妙的工作,叶独开内心感到无比的痛苦。每天,看书读报,时不时也到第9战区司令长官部走走,看看稽侦室的工作,对田璧琳进行一些指导,除此之外,他就赖在医院里。这样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万馨每天下午准时来看望叶独开,陪他散散步、聊聊天。
林凡天天同川军朋友喝酒吹牛,有摆不完的“龙门阵”。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暖风习习、气候宜人。叶独开和万馨慢慢地走在岳麓山丛林中的青石路上。
“今天一早戴先生又来电报了,催我们立即动身。”万馨轻描淡写地说,“还给我们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哦!”叶独开仔细地看着万馨的表情,“你的想法呢?只准活着走进此门,不准活着走出此门?”
“唉——”万馨长叹了一口气,“我从小在军统和帮会长大,习惯了那个环境,离不开我们的团体。”
“可是你已经背叛你的团体!”叶独开站定,抓住万馨的手,“你明知道我不想回重庆,明知道我现在是装病,还帮我打掩护,向上峰报告说我的确病情沉重,等好一点就回去!”
万馨大吃一惊,但随即恢复了常态,优雅迷人地笑笑说:“这个,从何说起?”
“我知道戴先生派你监视我,我知道戴先生给你的每一个指示,我还知道你发给戴先生的每一份监视汇报材料。”叶独开毫不遮掩地摊牌道。
万馨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腰间的小枪套,小声说:“你是那次在修械所高地上得到的密码,对吗?唯一的一次手枪套脱离我的视线。但你没有时间和机会截收我的电报啊!”
“你别忘了,我是第9战区无线电通讯稽侦室主任。”
“唉——”万馨又长叹一声,“要是你能全心全意为团体效力……”
“唉——”叶独开长叹一声,“要是团体能全心全意为抗战效力……”
“能到哪里去呢?”万馨自言自语道,“温毓庆先生长居美国,而且对你失去了信任;上海那片是非之地,受日伪、帮会和团体三方追杀;延安,军统的人永远得不到他们的谅解。还是只有一条路,回重庆。等抗战胜利后,跟团体申请,带着心爱的女人到上海、北平,甚至东北,过幸福的家庭生活。”万馨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充满了柔情蜜意。
“到前线,到敌后,到任何可以真正抗日的地方!”叶独开抓紧万馨柔软的小手,“要是跟心爱的女人共同浪迹漫漫天涯路,此生足矣!”
万馨久久地注视叶独开,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
叶独开失落地转身,忍不住回头深情地看了一眼万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高大的踽踽独行的身影,在参天古木的映照下,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弱小,那样无助。
战火纷飞、兵荒马乱,茫茫大地,他的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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