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香火情总还是有的。
郭登不敢开门,他用绳索将袁彬提到城里。袁彬知道若是说也先要钱,只怕郭登不会理会,于是说是瓦剌远征,皇帝陛下要劳师,大同城须得贡献金银。听了袁彬的话,郭登不由得长叹一声,知道所谓“劳师”云云,不过是遮羞的借口而已,但已经拒绝了开门,如果再拒绝给钱的话,只怕朱祁镇的命真的不保。
于是郭登召集了大同城里的大小官吏,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大家东拼西凑了两万多两黄金和大批丝绸锦缎,由郭登亲自送到城外。
郭登见到面容憔悴、衣饰脏污的朱祁镇,心情激动不已,对着朱祁镇大哭磕头。朱祁镇从未想过会和自己的臣子在如此情境下见面,但他终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像郭登那样大放悲声,而是指着财物对也先说:“太师(也先自称大元太师),这些东西都是朕赏赐给你的。”
朱祁镇在这种情况下还矜持地“赏赐”也先财物,是他作为帝王的惯性使然,也是他成为俘虏,失去一切后唯一还剩下的一点点自尊。也先对这个年青皇帝不由得另眼相看起来,本来以为是个昏聩的君主,却没料到被俘后不失镇定,还能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维持君主的威严,倒真有些中原人说的天子气概。也先一时气短,恭敬地接受了这份赏赐。
当夜瓦剌大军扎营在大同城西,也先并没有将朱祁镇当成犯人一样捆绑起来,而是让他单独一个帐篷,由袁彬和哈铭、喜宁服侍,只在营帐四周加强戒备而已。
深夜时分,郭登派来劫营的人被也先一举擒拿。
原来袁彬在大同城里和郭登密议过,也先如此轻易就得到财物,只怕不会立刻撤兵,而是会纠缠到大同城献出所有财物才会罢休,郭登可以趁这段时间找机会劫营,如果能救回皇上,那就是大明之福,万民之幸了。
袁彬回到朱祁镇身边时将此事告诉了朱祁镇,他并没有避开喜宁和哈铭。哈铭虽是蒙古人,但好几代在大明朝为官,内心早将朱祁镇当作君主,一心侍奉。但喜宁却是也先放在朱祁镇身边的棋子,扎好大营后立刻将此事告诉了也先,于是郭登的劫营计划功败垂成。而朱祁镇也不笨,稍加思索就知道问题出在喜宁身上,从此对喜宁多了个心眼,只是碍于喜宁总在左右,无法提醒袁彬注意——袁彬是个实诚人,一直以为是郭登计划不周,而非有自己人告密。
经过了劫营事件,也先知道了大同城的厉害,于是不再耽搁,裹挟着朱祁镇离开大同。连续几次招降不成,他觉得明朝的边境守军都是些硬骨头,不好对付,倒是在土木堡打败的那些中央军都是些草包,于是决定直奔北京城。
路上每经过一处城镇,也先就通过哈铭向朱祁镇提要求:写道圣旨让你们的官儿送点好东西来。也先大概以为所谓圣旨就是皇帝写的旨意,却不知大明朝的皇帝从来不会亲自写圣旨,五凤楼上金凤口衔,颁行天下的圣旨实际上都出自那些翰林编修之手。朱祁镇当然没有把此中内幕告知也先的义务,他又不相信已经叛变的喜宁和外族人哈铭,于是袁彬就挑起了“草诏”的重担。
凭着这一封封“御笔”信,也先的部队陆续讨来了不少财物。也先虽没拿到什么城池土地,但见到皇帝的旨意还是那么管用,对此次南侵的规划又有所改变。一次,他提出要将妹妹嫁给朱祁镇,效仿古代那些和亲政策,达到控制中原的目的。朱祁镇可不想做蒙古人的女婿,他知道如果答应,就不是瓦剌公主被和过来,而是他大明皇帝被和过去,于是婉转拒绝了也先。也先倒也挺有领袖的度量,不但不生气,反而对朱祁镇更加敬重。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瓦剌大军逼近京城。此时的大明朝方面,以于谦为首的群臣已经拥立了朱祁镇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为皇帝,改年号为景泰,年仅二十三岁的朱祁镇被遥尊为太上皇帝。
这样一来,再用朱祁镇的名号就唬不来钱了,也先勒索不成恼羞成怒,派人攻城。此时的北京城里,朱祁钰全权委托于谦组织防卫工作,于谦命人将九城城门尽闭,士卒于门外拒敌,绝他们的后顾之念。他还下令:临阵之时,将领不顾军卒而先退者,斩其将!军卒不顾将帅而先退者,后队斩前队!如此一来,将士们没了退路,破釜沉舟,同仇敌忾,无不听命,把北京城防守得固若金汤。
也先偷鸡不成蚀把米,最终在北京保卫战中败下阵来,带着朱祁镇狼狈逃回蒙古老家。
在大明朝边境转悠的时候,朱祁镇还能强做镇定,没想到北京一战,也先抬出自己的名头要议和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朝廷在弟弟的领导下不但不答应议和,那个于谦竟然还说什么:“今日只知有军旅战事,其他事不敢闻!”
也先攻打北京城的时候,年轻的“太上皇”在袁彬的陪伴下,就站在德胜门外观战,瓦剌军大败,可朱祁镇丝毫没有享受到胜利者的喜悦。京城近在咫尺,他却没能回到曾经属于自己的皇宫,仍然身不由己地被也先带回瓦剌的大本营——对他来说几乎是天边的蒙古草原——似乎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只有袁彬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喜宁叛变,哈铭是异族,只有袁彬一直忠心耿耿,虽然他不像王振那样懂得诗词文赋,但在这大草原上,袁彬是唯一能和他用汉语流畅沟通的人,那种武人的坚强给了朱祁镇极大的安慰。
从北京到草原的路上,有时遇到车马不能通行的地方,不用朱祁镇发话,袁彬就主动低下身子背着朱祁镇走路。到了草原之后,也先给朱祁镇的待遇不能说不好,有单独的蒙古包,时常还宴请朱祁镇欣赏歌舞,聊一聊天下之事。但也先毕竟不了解朱祁镇娇生惯养的生活,秋冬时节的大草原天寒地冻,尤其夜晚温度很低,朱祁镇在蒙古包里裹得严严实实仍然会觉得寒风刺骨,难以入睡,袁彬便每夜将朱祁镇的脚放到自己怀里捂暖,脚暖和了,身体自然也就暖和了。
种种关怀,可谓无微不至,年过半百的袁彬对于二十出头的朱祁镇来说,是一年的俘虏生涯中最为温暖的回忆。随着回国的希望越来越淡,朱祁镇对于袁彬的依赖也越来越强。两人在语言不通,生活习惯隔膜的大草原上可以说是相依为命。有一次袁彬重感冒,发烧得不省人事,朱祁镇急得哭出声来,从没照顾过人的太上皇亲手照看袁彬一天一夜,直到袁彬退烧,这才安下心来。
然而喜宁却容不得袁彬的存在,像他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投降了也先,朱祁镇是不会再用他了,如果不能在也先面前表现得好,怕是没啥好下场。他向也先首倡挟持朱祁镇要宣府、大同开门投降,结果被明朝守边官兵拒绝;后来他向也先提议两国和亲,又被朱祁镇拒绝。加上他日夜监视朱祁镇和袁彬,对于袁彬的忠诚心里有鬼——越是没骨气的人就越对硬汉子心存不满,于是总想着除掉袁彬。
某次夜深之时,待朱祁镇睡下,喜宁以有要事相谈为由将袁彬约出营帐,准备将他带到也先面前杀掉。却没料到朱祁镇半夜醒转,发现袁彬不在身边,惊怒之下直接找到也先的大帐,救下了虎口中的袁彬。
毕竟喜宁算是也先的人了,当着他的面拦下要杀的人,使得也先很不高兴。为了平息也先的怒气,也为了借机除去喜宁,朱祁镇对也先说可以派喜宁去北京索取财物。在喜宁出发的同时,朱祁镇让袁彬写好一封密信交给明朝派来接应的军官。于是,当喜宁到达宣府城外的野狐岭时,早已埋伏好的明军一拥而上,当场按住喜宁,把他押送回北京。朱祁钰看到袁彬的信上说了喜宁如何投降也先,并引瓦剌大军如何数次进攻大明边境城池等种种卖国行为,勃然大怒,命人将喜宁处以磔刑。
喜宁被杀的消息传到蒙古草原,朱祁镇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对袁彬说:“喜宁死后,没有人肯再为瓦剌做向导攻打大明,我大明的边境总算安宁了。”——而你我的性命也就无忧了。
自从北京之战失利以后,也先曾由喜宁为向导,数次南下侵扰,但都被明朝守军痛击,几次硬墙壁碰下来,也先终于明白土木堡能俘虏到朱祁镇实在是天大的意外。
刚到大草原时,正赶上朱祁镇的生日,也先大摆宴席为朱祁镇庆生,席间对朱祁镇说:“朝廷要是派使臣来,皇帝陛下您就可以回家了。”也先豪爽惯了,不了解大明皇宫中为了皇位勾心斗角的夺权之争,满心以为可以在明朝索还朱祁镇时大敲一笔竹杠。朱祁镇心里却是明镜一样,他苦笑着摇头:“你自己送我回去是可以的,指望大明派人来接我,那是徒劳而已。”
对明朝来说,既然已经有了新的皇帝,那么他这个太上皇在哪里似乎并不重要。朱祁镇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像宋徽宗那样客死异乡的准备——此后明朝派出和瓦剌谈判的使臣从来不提要也先归还太上皇的要求。
而对于也先来说,本来以为俘虏了大明皇帝奇货可居,没想到大明从中央到地方根本不吃这一套,除了比往年多搜罗些金银财货外就没了别的好处。北京攻城失利后拉着朱祁镇北逃,加上随着喜宁伏诛,也先失去了向导,本来想趁着明朝派人来谈和的时候把朱祁镇卖个大价钱,却没料到人家根本就不提太上皇的事儿。
朱祁镇从烫手的宝贝变成了尴尬的弃子,也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把朱祁镇送回明朝比较好。毕竟朱祁镇名义上是明朝的太上皇,虽然用来要挟明朝是不能成功了,但反过来他在瓦剌一日,明朝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攻打瓦剌。加上瓦剌部族近年虽然繁荣,但经济上严重依赖与大明的贸易活动,光留着俘虏明朝皇帝的虚名有什么用?明朝停了边境贸易,比大兵打过来还狠呢。
于是每逢明朝使臣前来,也先都非常谄媚地问:“你们太上皇在这里,有没有要接他回去的意思啊?”使臣通常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出使时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命令。”
朱祁钰皇位坐上就不想下来,虽然满朝大臣和后宫的皇太后一直要求派人去和瓦剌商量迎回太上皇的事情,朱祁钰却并不热心,在他的本心,哥哥死在瓦剌才好呢。最后还是于谦发话定了朱祁钰的心:“帝位已定,不会再有更改。只是从情理上还是应该把他接回来,万一他真有什么阴谋,我就有话说了。”于谦当时掌握着京师大营的军权,他的“有话说”自然是响当当的,朱祁钰终于放下心来。
景泰元年(1450年)的八月十五日,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又是中秋之时,朱祁镇终于结束了俘虏生涯,在袁彬、哈铭的陪伴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城。朱祁钰先是派商辂到居庸关迎接,他自己则在东安门等候哥哥回来。兄弟两人见面之时相拥而泣,叙过了离情别意,朱祁钰把泪脸一抹,将哥哥送到了南宫。
南宫,曾是郕王朱祁钰的寝宫。当初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朱祁钰被拥立为帝,搬进了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从此离开了南宫。而今朱祁镇回到北京,兄弟两人互换了位置,哥哥顶着“太上皇帝”的名号住进了落满尘土的南宫。
物是人非,大臣们叩拜之后,面对空空荡荡的南宫,朱祁镇也只能长叹一声,掩门而已。
南宫风云
景泰元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又逢朱祁镇的生日。前年今日,皇宫中灯火辉煌,大明万众同庆,同样的场景重复了十多年,除了年龄增长了一岁,其他的都没有什么改变,朱祁镇听百官的贺词听得都有些麻木了。而去年今日,在瓦剌王庭,也先为庆祝他的生日,以蒙古礼节召开了盛大的宴会,载歌载舞,大块大块的牛羊肉烤制之后滴着热油奉到他的面前,这些歌舞和饮食,在当时的朱祁镇看来很是粗鄙。
但和今年今日在南宫的冷清寂寞相比,遥远草原上的热闹宴会竟颇有些令人怀念。今年的生日,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没有朝会,没有贺词,南宫里冷冷清清,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当朝皇帝朱祁钰不许大臣们去向太上皇帝朱祁镇表示祝贺,只有皇太后从宫里派人送了些朱祁镇以往爱吃的东西,但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走正门,而是让太监从小门递了就匆匆离开。
朱祁镇很清楚弟弟在想什么,如今他和朱祁钰君臣身份颠倒,弟弟要想对付一个无权无势只有太上皇名号的自己,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于是今年的生日,他也只有吃着皇太后派人偷偷送来的食物,就着冷清下饭了。
从中秋节那天朱祁镇回到北京,朱祁钰就对和朱祁镇有关的一切都严加戒备。十一月初,朝臣中有人上书,提出太上皇生日的时候,让大臣们去朝拜一下也算是礼节,朱祁钰对此毫不理会。在朱祁镇生日这天,他不但不准大臣们去朝贺,也不准后宫派人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