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初来这异域的两年,兰尘绝不会如此轻率出口,虽然那时,在随风小筑也好,在隐竹轩也好,周围常常也是只有她跟萧泽两个人。
芜州是一座建在雍江南边的最大支流梨江边的城市。
梨江发源于西南群山之中,当它迤逦流到芜州的时候,已经汇聚了无数细流而成一条大江滚滚地直向雍江逼来。然地陷芜州,那万钧波涛落入湖中,再平缓地北上流入雍江,只在芜州留下千里玉鉴琼田,万顷浩淼水乡。
轻轻吐出一口气,萧澈的目光从湖面上移回来,茫茫的芦苇在脚边连成一片一片,离开花的时节还早,芦苇还未形成那苍苍凄凄的清丽景致。
“澈,你说这次真能抓住他们的踪迹么?”
温婉里带着浓浓忧虑的女声却出自俊美少年口中,少年皱起漂亮的柳叶细眉,一双秋水般漾起粼粼波光的眼睛牢牢地锁住远处两个沿着湖堤摇摇晃晃前行的醉酒男子。
“不一定。”
萧澈目光炯然,神色却是淡漠的,声音更是冷彻。察觉到少年投射过来的视线,他微微动眉,少见地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这两个人是好不容易才追查到的线索,但是接近得似乎过于容易了些,他们向来狡猾,恐怕其中别有目的。”
少年闻言,看了萧澈一眼,不禁微微笑了下,眉却皱得更紧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属下有人依旧沉默,有人不由得看看萧澈,再看看少年,心中感慨一声——果然还是美人温柔乡化得了千年寒冰!
若非这些天跟着来芜州查案日日相见,谁会相信江湖上有“冷面冷心”这么个评语的萧二公子萧澈会对人解释敌人的行为?哦,不,或者说是“安慰”。虽然他这安慰,实在是拙劣得除了那位,没别人会接受!
看来这江湖第一美人,还真是朵秀外慧中的解语花哩,难怪二公子连来芜州都要上官夫人跟着,也不怕……
浮想归浮想,看见头儿示意行动的手势,大家还是迅速地按原定计划兵分两路包抄上去。
在芜州已经憋了几个月,每次有点线索就被对方给掐断,众人心里很窝了口气,这会儿便如鹰隼般无声掠去,只盼能把藤蔓给抓住。
萧澈施展轻功,很快已迫近那两个醉酒男子转过的山角,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抬头一看,山那边竟突然腾起烟火,萧泽心中一凛,猜到不好。
果然,山这边一片火海,一座山庄正熊熊燃烧着,先前那两个醉酒男子手足断裂,以极凄惨的死状倒卧在湖堤上。众人蓦然看见,久经江湖风雨的这群萧门高手竟也是一怔。
萧澈倒是没什么反应,锐利的视线迅速扫过周围,落定在湖中已走远的小船上。那船上只有两个人,一人摇橹,一人站在船头面向湖堤而立,虽然看不见对方表情,却总觉得那远远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带着讥诮。脸色难看至极的上官凤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艘小船。
“是他们干的?”
“十之八九。”
“……这样残忍地杀了同伙,是想向我们示威么?”
萧澈没回答,他的眉峰忽地紧紧皱起,又散开。船上的声音破空而来,那股浑厚明显是由强劲内力催动的。
“萧二公子,这两个废物有劳你们如此用心,让我有了以儆效尤清理门户的机会。作为答谢,下一批美人,我想就从萧二公子身边的绝色佳丽开始选吧!哈哈哈哈——”
船上人猖狂的挑衅让萧门诸人气愤填膺,不管他们跟萧澈的关系有多淡,这是他们萧门的公子,岂容人如此相欺?无奈相距已远,任凭轻功再好,想追上去给对方一点教训是不可能的了。一个使刀的中年男子恨恨地啐了一声,怒骂道。
“他娘的,不过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不成?”
此先河一开,这些江湖上已有大大小小名气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叫开了阵。没办法,自从来到这芜州,他们那口恶气郁结在心底都要转成毒气了,再不发泄出去,遭难的恐怕是自己。
一群人骂骂咧咧,萧澈看着那艘远去的小船,转身拉住上官凤仪,朝燃烧中的山庄走去。
即使来芜州不是为了打仗,但惯性使然,沈燏还是命人在房里摆上了一面十分详尽的帛制芜州地图。
获知又一轮追捕失败的这个夜晚,他站在地图前,夜风阵阵吹来,烛火一阵阵地摇动,他的身影也跟着在地图上晃。沉默许久,沈燏开口道。
“这么说给曹峻说中了,藏在我们中的内奸果然是他。”
“是。”
萧澈一如既往地简洁,上官凤仪想了想,补充道。
“但是我们还是不能确定他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府中出出进进的人太多,我们又不便盘查。”
沈燏点点头,回身走到书桌前坐下。
“没关系,这个完全可以交给曹峻,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就能一举抓获这些恶贼了。不过,本王倒还真是没想到,顾昱,顾昱——堂堂芜州刺史却跟这案子大有关联!哼,吏部尚书,齐国公府,那个顾况竟养出了这么一个败子!”
“那齐国公跟这件案子,也有关系么?”
上官凤仪皱紧了眉问,沈燏的手抚过桌上横放的佩剑,缓缓道。
“说不准。齐国公几代世袭,身家显赫,顾况自己名气在外,又是朝廷里风风雨雨见惯了的人,本应不会跟这种事扯上关系。不过,白玉堂看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众人皆知的肮脏。呵,这种事,皇家做了个表率,世家如何不会效仿?”
上官凤仪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又慢慢松开。萧澈瞥见了,没说什么,只对沈燏道。
“怎么做?”
“用鱼饵,不怕钓不到大鱼。”
“对方不会轻易上钩。”
“那就用猛药,我们查得紧,最近他们都没有收获,贪财之徒,岂会看见好货色不出手?”
“好。”
事不关己,萧澈简单利落地表示同意。
反正这抓犯人到底是官府的差事,他萧门肯如此热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而倘若热心过度,则又有多管闲事之嫌。这种麻烦,除非必要,否则萧澈向来不会主动沾惹。
不过,沈燏显然不这么想。
“既然你也同意,那么就由你帮忙去找个人来当饵吧。”
抬眼瞧了沈燏一眼,萧澈冷冷道。
“我找不到。”
“你是江湖人啊,要找位武艺高强的女侠总比我熟悉吧,实在不便,就易个容。反正我们不指望她作证,能指准路端了老巢就行。”
萧澈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沈燏,那神情,实在让人猜不出他这是表示反对,还是在思考可做饵的人选。
上官凤仪看看他们两人,轻声道。
“让我去罢。”
“不行。”
萧澈想也没想地反对,沈燏愣了下,笑道。
“还是算了,对方已认得你,如何还会上当?”
“正是因为认得,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人的话,不就有这个意思么?”
上官凤仪的声音依然不重,但是十分坚持,她盯着萧澈。
“你应该同意,澈,我知道你会同意。”
“我会想出别的办法,对方素来狡猾,就算虏了人去,也未必就能给我们追踪到的机会。”
“所以这次,你必须追踪到。澈,我可还不想就此陪上自己呢,你也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
萧澈不再说话,上官凤仪看了半晌,这回却是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默许,便转向沈燏道。
“王爷,倘是我们故意疏于防备,想必对方不会上当,这可如何是好?”
“对方已经放出那种话来了,敌意既然如此明显,凤仪,本王也不同意由你来当这个饵。”
“可是王爷,此案为祸已久,对手又经营多年,狡猾难当,若虎穴不得入,又焉能取虎子?况为阱设陷必有所失,凤仪作饵不忍,他人作饵,王爷又岂能狠得下心?”
“凤仪,你是澈的妻子,我们追查他们这么紧,若是擒住你,怎么会平平常常地当作以往那些女子般对待?沈燏在战场多年,见多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绝境,然但凡有一点机会,我就绝不会把士兵们放到死地中去求生,不管他们是不是我所率领的部下!这次,也是一样!”
不愧是沙场征伐多年的名将,沈燏说这话给人无比的说服力,让上官凤仪都忍不住想要服从他那隐性的命令了,但她终是笑了笑,道。
“王爷之命,凤仪万不敢抗。只是家仇不可不亲自报,要是能尽早了结这案子,以芜州安宁告慰九泉之下的亲族,凤仪才能早一日安心。”
沈燏皱起眉,他早就有点奇怪萧澈为何硬要把上官凤仪带来破这案子,现在听来,倒是另有隐情。
“凤仪这话怎么讲?”
上官凤仪看看正转过头来瞅着她的萧澈,沉默了下,道。
“王爷如今已经知道芜州案其实在十多年前就发生了,那时这伙恶贼的势力还没有这么大,所以有人查出了他们的贼窟。可惜,不等官府出面,那人全家就被那伙恶贼杀人灭口,尸体随着家宅一把火焚毁,迄今却仍被人以为是桩失火惨剧而已。凤仪,本不姓上官,凤仪姓吕,芜州前招讨使吕钦正是家父,十一年前全家死于火灾中的吕钦。”
“——吕钦?”
想起这个名字,沈燏有着微微的吃惊。十一年前,即使是远在京城与边关的他也还是听说过这个人的,连破数件大案的芜州吕钦,曾得他的父皇亲自颁下奖赏。后来再无消息,原来竟是……
“不行,凤仪,我不同意。”
萧澈终于打破沉默,开口,但为什么不同意?萧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也茫然。他这人凉薄得很,假若是对方自己坚持做的决定,那么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上官凤仪——他名义上的这妻子,如果她的决定会令她面临死亡的话,他就必须打消她的决定。
理由,理由是她与他有着契约吗?也许吧,他要履行的部分不需要她以性命冒险;也许,还因为她还未完成她的那部分责任;更可能,因为她是唯一分享他的秘密的人,这世上除了她,再没人知道他多么尊敬他的大哥,多么想保护他的大哥,甚至不惜与母亲敌对……这秘密,一个人真的很沉重!
对上萧澈沉默依然但这次是透着少有的坚持的目光,许久,上官凤仪终是叹息一声,道。
“一个月,我等你一个月,澈,假如一个月后还没有办法,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同意我的意见。”
萧澈不说话,斜眼看看这似乎从小就冷漠如冰的侄儿,沈燏心中大致有了个底。想起他的母亲,孟家那个当年执意要嫁入萧门,甚至不惜为妾的二小姐,他不禁勾起唇角,这对母子,说像也像,说不像却又真是不像得很呢!
“一个月么?这个时间的确是比较恰当。假如一个月内还是想不出别的办法,那么我也同意由凤仪出面来引蛇出洞。不过即使澈刚才同意,凤仪你也必须等一个月。对方不是贸然之徒,我们必须把线放长一点,伪装要像,也要更有耐心,才能钓到大鱼。而这一个月内,除了想别的办法,也必须想法保证没办法时,凤仪你的安全。”
沈燏带笑的目光扫过萧澈,又落在上官凤仪身上。
武林第一美人么?
的确是位相当美丽的女子,而且极有个性,让沈燏不禁想起遥远的京城那里,他那基于一个契约而嫁给他的妻子。昨天才得到的消息,盈川有了身孕。这个喜讯让沈燏欢欣异常,不止是初做父亲的喜悦,更因为那是他的盈川,如星辰般耀眼的盈川会诞下怎样杰出的孩子?
这让他无比期待!
“不过凤仪,你要记住。如果你只是想剿灭那帮匪徒为亲人报仇,而不是觉得下黄泉与故人为伴也无所谓的话,那么,不惜一切,你也必须活下来。我想,应该有人在等着你的吧。”
愣了一愣,上官凤仪垂眸,笑一笑,点头道。
“我知道,多谢王爷。”
“如果你想,我会帮你灭了映水楼。”
萧澈突然开口,郑重而冷静,仿佛只是要剿灭一伙山贼。上官凤仪看了他半晌,有点无奈地笑着,叹道。
“澈,多谢你,可是我的家人是因为我父亲要为民除害而死的,所以我不想只是杀了他们,我要他们跪在堂下受审,在万民瞩目中付出代价。”
吹入芜州的风都是从湖上来的,带着清冽的水汽,驱散了夏日白昼的焦热,也驱散了笼罩沈燏等人多日的重重迷雾。
内奸已确定,而通过这么久以来细细的盘查、追踪与被匪徒自己毁掉的十座大大小小的据点的分布,他们巢穴的范围也大致可以圈定了。
官府、富商,加上江湖世家之一的映水楼,这是组成这芜州案犯的三大势力,前面两者好办,藏身点俱在芜州城内,且估计只能负责后路,那承担主要行动与剪除威胁者的映水楼却是建在湖边的一座大庄园,内里萧澈去探过,没什么收获,人虽多,但都是女眷、弟子、仆役,映水楼主事者皆不在其中,看来对方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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